《情思录》岑寂不安静

38、3.04

　　大部分时候，江清晖认为伏显思是个无趣的人。说好听点叫君子端方，说难听点叫死板固执。长了张好脸却不会说中听话，有个好出身却不会享乐，真真没劲得很。但这人也有可取之处——至少在逃避朝中种种无必要的苦力活时，伏显思非常有应对经验。
　　因此，江清晖思来想去，还是冒着被一巴掌拍飞的生命危险，在下朝后过来堵人。他怕惹伏显思生气，于是先试探性地说了点废话：
　　“那什么……显思，你今晚上在哪儿庆祝生辰？还是伏府？我给你整点好酒，跟老爷子一起喝？”
　　看着眼前这么个大活人挡路石，伏显思抱臂冷笑：“有事说事。你明明知道，我过生辰只煮一锅面，滴酒不沾。”
　　见他不搭话，江清晖心虚地哑了片刻，却没法一直哑下去。实在是火烧眉毛的大麻烦啊！翰林院的十来个老学究联名给皇帝上奏，要致仕回家，全心全意合力修书。一下子跑这么多人，皇帝当然不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苛待老臣呢。
　　做皇帝的不一定是聪明人，但一定很懂得当甩手掌柜。杨谙大手一挥，将这群成天想着扬名后世的老学究丢给伏显思。
　　能让赫赫有名的伏大才子协同修书，老学究们脸上笑开了花，一天要踩好几回伏府门槛。然而不到三天，他们就避之不及，再也不敢上门——转而麻烦起同在吏部为官的二把手江清晖，扰得江清晖不胜其烦，偏偏又拉不下脸和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臣计较。
　　现下只有求助伏显思。江清晖巴巴地望他，得来一个嫌弃眼神：“简单，我给你支个招。挑时间到翰林院走一趟，随便胡言乱语些什么，装作癔症发作，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叨扰你。”
　　江清晖目瞪口呆：“说得如此熟练，难不成你已经行过此法？”
　　伏显思点点头，一脸坦荡：“如果边装醉边拿剑在他们面前乱挥乱砍也算的话，不错，我确实试过此法，管用非常。”
　　“算了吧。”这法子显然不是一般人能用。江清晖和伏显思不同，他可没办法为了睡懒觉而不择手段，连名声脸面都不顾。闻言只有苦笑：“我还不想被人说成是疯子……你也真够狠，不怕老爷子训？”
　　“我只是吓人，不是伤人。祖父没道理责怪我。”
　　“难道你真愿意在休沐时被人打扰？陛下自登基起，便把前朝的五日一休沐改成十日一休沐。平日里的公务繁忙已经足够让我苦恼，他这么一改，让我更加难捱。当然不能错失任何一丁点闲暇。”
　　他讲得理直气壮，江清晖心中悲愤又无奈。谁让自己没有伏显思这副厚脸皮呢！
　　“你厉害，你厉害。唉……”接受自己难逃一劫的事实后，江清晖把这桩破事撂在一边，拉着伏显思到僻静墙角，说起旁的要事：“我给你的奏折和卷牍你都看了吗？如何，奏折能呈给陛下吗？”
　　他说的乃是安南伯勾结江南富商，伙同江南道盐铁转运使暗私盐一事。此事伏显思亦有留意，甚至早就暗中搜集证据，但他如今还不能上奏折弹劾。
　　至于原因……
　　“这件事我们不能管，也不用管。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别轻举妄动。”
　　皇帝这尊大佛一亮出来，江清晖顿时蔫了，撇撇嘴道：“陛下都开尊口了，咱们为人臣子的哪能多话。不得了啊，入朝做官还认了个爹，啧啧，我对家里亲爹都没这么恭敬。”
　　“别贫。”伏显思皱眉，不大赞同的语气：“妄议天子是大不敬之罪。陛下自有打算，我们并没有插手的余地。”
　　“那我给你的东西……”
　　“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这份弹劾安南伯的奏折伏显思已仔细看过，发现仍有几处缺漏需要增补，便想将折子完善。笔未蘸墨，正待研墨，被突然到来的某人抢先一步拿走砚台。
　　“怎能劳烦老师动手，让我代劳吧。”谈素行笑着说道。
　　他方从洛阳赶回，风尘仆仆，原本疲惫不堪，但此时见了伏显思，陡然精神百倍。
　　研墨的事，以往一向是伏显思书房中的书童来做，但自谈素行拜入门下后，便由他一手包揽，起初伏显思还觉得不大合适，后来见谈素行坚持，便不再劝阻。
　　“回来了？怎没听见有人通报……不对，是不该有人通报。瞧我这记性。”想通缘由，伏显思不由失笑。
　　今天是他的生辰，按照惯例，伏府上下领过赏钱后休一天，无外人打搅，只留祖孙俩安生度过。
　　倒给了谈素行可乘之机。他一面研墨，一面与伏显思交谈：“一刻不停地骑了两天马，幸好赶着老师的生辰回来。”
　　“两天没睡？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休息吧。”伏显思收起写完的奏折，面上神情颇为无奈，一时不想继续话题，更不打算留谈素行用膳。
　　接受新的变化对于伏显思来说尤其困难。
　　几年以来，他对自己的生辰全然不放在心上，这种刻意为之的忽视十分管用，长了眼睛的人不会来打搅他，再没人郑重地对待他的生辰，至少表面上不会。伏显思固执地维持心静，如同一潭永无涟漪的死水。
　　谈素行则是一块看似圆润无害，实则棱角锋利的小石子。不管眼前这潭水多么平静无波，他非得砸下去听个响。哪怕沉下去爬不起来也无所谓，算他认命，但一定要先试过。
　　“做学生的，岂能忘记老师生辰。生辰礼不过一点心意，望老师不要推脱。”
　　他说着，从背后拿出一块包得方方正正的布团，内中是一本《论语》。
　　“书？”伏显思有点愣。他从来不缺书，本来是不缺《论语》的，但现在……
　　“老师不是在信中提及，书童前些日子把书格里的《论语》拿来垫头睡觉，结果迷迷糊糊间不小心碰倒案上滚茶，把书浇了个彻底？想来书页定是有损，很难修复了。”
　　“不知老师之前那本《论语》是出自哪位名家手抄？我的书法平平，还请老师别嫌弃。”
　　话说得有多礼貌，事情做得就有多强硬。伏显思心里堵得慌。学生亲笔手抄的一本书，赶着生辰来送，又卡在刚好缺失的时候，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瞟一眼谈素行，见对方面露期待，不忍心拂开这份心意。终究带着几分局促与犹疑，接过了书。
　　伏显思接过后赶紧放进书格。仿佛接的不是简简单单一本书，而是一块会粘着皮肤不放的烫手山芋。
　　谈素行不言不语，仍旧两眼放光，期待地盯着他。弄得伏显思心里有点发毛，咳嗽一声，改了话风：“来都来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顿饭。素面，不嫌弃吧？”
　　“求之不得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不过我来时看见府中并无下人……”
　　“是我的习惯，总盼着这一天里人能少点，让耳朵清净些。你坐一会儿，我去膳房起灶煮面。”
　　“老师亲自下厨？！”谈素行表情都变了，满脸受宠若惊。伏显思忍了一忍，没翻脸，只打破他的幻想：“别误会，不是为你。从前几年开始，每年生辰都是我自己进膳房煮一锅长寿面，再和祖父分着吃。你……只是今年赶巧。”
　　言外之意便是，明年不会再有这样好的待遇。谈素行神色一凛，厚脸皮瞬间刮掉几层。他看出伏显思不喜死缠烂打行径，碍于师生身份，才对他多有容忍。却正中谈素行下怀。他拜师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在伏显思面前有资格死缠烂打。

　　伏显思进了膳房，伏太师就坐在院里跟自个下棋。谈素行进来时没见着他，现下猝不及防见到，难免仓惶，忙过去拜见。伏太师摆摆手，往对面石凳一指，谈素行只得战战兢兢地陪他老人家下棋。
　　谈素行见过伏家其他人。伏显思的两位远房堂兄弟，一在户部一在太常寺，伏徵性情如何他并无印象，却记得伏明逸曾用暗含厌恶的目光打量他。无意义的表态。谈素行不在意除伏显思以外的伏家人态度，唯独不能忽视伏太师。朝野上下都知道祖孙俩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在他预想中，撑起伏家这棵古树的伏太师该是不苟言笑才对。实际并非如此。伏太师神情平和自若，下棋时也并不寡言，或许算得上好应付。
　　谈素行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伏显思端着碗出来，看见的是满头大汗的谈素行和悠哉游哉的自家祖父。
　　“这又是闹哪出？”伏显思憋不住笑，赶紧唤人：“快别玩了，都过来吃面。”
　　多亏他结围，这场棋局才得以结束。谈素行松了口气，抹掉脸上汗珠，恭敬地跟在伏太师身后。
　　“你棋艺很差？”谈素行走近时，伏显思好奇地问。他还未曾与谈素行下过棋，不知这学生是何水平。
　　“还好，不算很差。只是……太师实在厉害，我实在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谈素行回忆起下棋时的情形。他明知赢不了，只希望给伏太师留下好印象，因此棋势十分保守，起初尚能勉强应对，后来就不行了。伏太师走几步棋便要说几句闲话，还多半是关于伏显思的闲话。有时讲伏显思娶妻时如何执拗，有时讲伏显思少时如何犯傻。谈素行听着，愈发心痒难耐，渐渐失了沉稳，落得一败涂地。
　　连伏显思的旧事趣事都没听完整。
　　不管心中如何懊悔可惜，谈素行面上半分不露，规规矩矩地最后一个落座，非常巧地坐到了伏显思身旁。二人靠得很近，稍微动几筷子，手肘就会相碰。伏显思嫌弃挤，又不好意思多说，暗中挪了凳子。谈素行哭笑不得，不好再追。
　　食不言是伏家祖孙的习惯，长寿面吃得安安静静，半个字都不讲，毫无喜庆氛围。客随主便，见伏显思不言不语，谈素行也只好低下头扒几筷子面。说素面并不恰当，该说是色香味俱全。肉片切得薄而均，缀了些翠绿葱丁，铺满碗中第一层。往下拨开则是白菘，铺满第二层。再往下才是面，面里还混着笋丁。
　　一想到这碗面是伏显思亲手所做，谈素行神色更喜。他吃得缓，时不时出神地偷瞄几眼伏显思，竟连伏显思问了什么都没听清。
　　“要我再问一次吗？你的生辰在何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伏显思早已收起碗筷，坐在一旁呷茶。
　　对于谈素行的出神和用膳速度，他倒没嫌弃，仅仅出于一时犯懒，不太想多说话。
　　“八月廿二……”
　　“八月廿二？”不就是十天前吗。伏显思微微愣神，回想起谈素行年岁，似乎刚好到弱冠之龄？
　　“老师记得不错，正是前些日子方及弱冠。”
　　谈素行的肯定让伏显思更加疑惑：“十天前你在洛阳？还是临淄？弱冠何其重要，你尚未回到长安前就随意过了吗？”
　　“只是一次生辰而已，没有老师说得那么重要。何况家中并没有人能帮我行冠礼。”
　　以谈家现况，谈宗昌哪里称得上是谈素行的父亲，整个一废物。自己的学生连弱冠都错过，着实可惜。以后的生辰还不知要怎样孤苦无依……伏显思起了点恻隐之心，沉思良久后说道：
　　“你的生辰与我相近，若你愿意，以后过生辰都可以来伏府。别的我不会，煮面倒还凑合。我给你煮长寿面吧，就和今天一样。”
　　“……就和今天一样？”谈素行怔怔，尚未反应过来。
　　“我随口一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我当然愿意！”噌的一声，谈素行猛地站起，险些将碗筷打翻，幸好及时扶住。他说得急促，生怕伏显思反悔：“以后我年年都来蹭老师的这碗长寿面！”
　　“说什么傻话。”伏显思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含笑纠正道：“只能蹭到你成家为止。”
　　谈素行不应，喜不自胜，权当没听见。
　　看了大半天的伏太师暗自叹气，有心想提醒几句，又不想扫伏显思的兴，只有默默腹诽：臭小子跟没长心眼似的，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