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录》岑寂不安静

36、3.02

　　令伏显思避之不及的谈素行并非是多么丑恶的人。正相反——对方衣着朴素整洁，眉目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有谦谦君子风范，毫无避忌的道理。
　　但此时此刻，伏显思极想转身逃跑。若非碍于情面与礼节，他真会那么干。
　　这位不算很熟悉的青年正微笑着朝他打招呼。春天的太阳分明不算烈，但落在谈素行眼中却让人有点难以招架。
　　……那光似乎不只是光。很难说清缘由。伏显思微微侧目，躲开了。
　　谈素行心中暗笑，权当没看见：“本打算去伏府登门拜见，想不到赶巧遇上，看来我与老师当真有缘。”
　　“老师应该看过杏榜了吧？”
　　他徐徐说着，一口一个老师，听得伏显思甚不自在。
　　谈家那孩子深藏不露，许是你看走眼了。莫名的，伏显思记起堂兄曾经的评语。而自己听到这话时呢？无非是不当回事，一笑而过。毕竟谈素行在本次科举前，从未展露过头角。
　　临阵磨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绝无可能一路闯到春闱。虽不知晓谈素行为何要常年掩饰……但这是旁人私事，不该探问。
　　自己只应该端正态度，认真看待眼前新人生中第一位学生。思及此，伏显思无奈叹气：
　　“恭喜恭喜。放心，我既允诺，就绝不食言。繁文缛节免了，以后除去公事，其余时候你我师生相称。只是……”他顿了顿，仍是坦诚道：“对不住，其实我不曾看过你的文章，甚至在此之前，我对你可说从未留心。以后不会了。等吏部送来誊缮，我会详细看过。”
　　除此之外，伏显思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话才好，只得清清嗓子，旧事重提：“若是无事，你就好好准备殿试面圣。我还有事在身，不多耽搁了。”
　　他一面说，一面悄悄挪动脚步。可惜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谈素行眼睛。
　　“不用另行拜师礼吗？那京城上下又有几人知道我是你的学生。”谈素行堵在门前，要求一个答复。
　　“难道你拜师是为了扬名？”伏显思轻轻皱眉，继而语重心长：“太过张扬的事，能免则免。若想讨教，你随时可以来我府邸。”
　　这点不悦被谈素行看在眼里，立刻改口：“自然不是为了扬名。一时激动心急而已，还请老师见谅。待我回去将近年来研读典籍的惑处整理成册以后，一定登门拜见。老师请——”
　　这还差不多。伏显思勉强满意，不再赘言，出国子监后跟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如此逃之夭夭，既能避免再待下去的尴尬，也可早点回到舒适锦被的怀抱。实在两全其美。

　　京城的春天算不得太冷，其他人家已经早早地撤掉汤婆子和炭盆，唯有伏府例外。准确说来，是唯有伏显思的卧房中还维持着寒冬时的热乎气。
　　“快把门关上，今天谁来都别放——除了吏部送东西的人。”
　　匆匆丢下一句，又轻风似的飘过，伏显思迫不及待要钻入被窝。
　　作为当今朝堂中的大忙人，伏尚书难得的闲暇时间多数用在两件事上：被各种各样的人打扰，以及睡觉。
　　不多睡觉就养不足精神，没精神就应付不了朝中部中的麻烦事。这套道理对伏显思总很管用。于是他掀开提前用汤婆子捂得暖烘烘的柔软被子，噌一下钻进去。
　　还是房里的床舒服……伏显思舒服喟叹，用脸蹭着被子调整睡姿，心智看起来近似孩童。
　　“大人还吃晚膳吗？”门外有下人依照惯例扬声问着。
　　“睡醒了再说，让祖父他老人家别等我。”睡多久还不一定呢。
　　没有休沐的日子里，伏显思往往睡不太够。上朝要点卯议事，下了朝又要回吏部处理公务，一天忙下来，维持住早睡早起很是勉强。因此一到休沐，伏显思必要睡个昏天暗地。午睡半个时辰算少眠，一个时辰算正常，两个时辰也不是没有过。
　　但今天出了点小小意外。在床上刚赖到一个时辰，伏太师就杵着拐杖进门，隔着被子用拐杖棍拍醒了他。
　　“……让我再睡会儿。”伏显思闷头往被窝深处躲，尤在挣扎。
　　伏太师瞪他一眼，转头招来下人：“把东西都端上来，全部丢他床上。”
　　下人们应声，当真将木盘中的物什全倒在被子上。尽是些香茗点心，不轻不重的东西，存在感却也不小，硬生生把伏显思砸醒。
　　“这都是些什么啊……”他随口抱怨，眯着眼睛捞过一盒点心，看了两眼后登时清醒：“五味斋的花椒盐酥？自从老板娘举家搬到洛阳，我可有整整四年没吃过了！”
　　说罢赶忙打开食盒拈了两块。
　　伏太师瞥他一眼：“不错，如今只有去洛阳才能买到五味斋的点心，且最少要在天亮赶到铺子前蹲上一个时辰。”
　　等到伏显思咽下去两三块以后，伏太师才悠悠道：“你学生送的礼，好吃吗？我这儿还有他写的拜帖，看看吧。”伏太师把红纸黑字的拜帖放到伏显思手边。
　　“咳咳咳咳咳！”被点心卡着喉咙，伏显思连咳好几下才算缓过来，只觉得手里吃到一小半的食盒万分烫手，急忙丢下。手空了，他才拿起拜帖端详，发现样式有些奇怪。做什么要用红纸？算了。伏显思懒得细想，目光巡过帖子，无非是些客套话，只说要择日登门。
　　“谈家小子是个有心人啊。”伏太师冷不丁用拐杖戳了几下地，笃笃几声打断伏显思思绪，更似提醒：“字还不错，看着比谈宗昌端正得多。显思，你说呢？”
　　“几十年前的事了。您不是说，谈老爷子已经替谈宗昌还清了？谈家落魄几十年，总该受够教训，想来不会再有歪心思。”
　　几十年前谈宗昌妄入皇子党争，谈家被他害得险些灭九族，还是时任门下侍郎的谈敬儒抬出祖上传下的丹书铁券，又于房中自缢，才换得儿子一条贱命，谈家仅被籍没家财。
　　如今已无人提及这桩旧事，谈家确从京中的世家大族沦落为寒门中的寒门。若非还有几个旁支在任地方官……恐怕连寒门都算不上。
　　伏显思心知祖父此时提起谈文礼的用意，并不担忧：“几十年过去，谈文礼垂垂老矣，又非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翻不出浪花。至于谈素行……我现下虽对他不了解，但他绝对比他父亲强，或许有望成为谈老爷子那样的人物。何况陛下素来惜才，绝不会计较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伏太师听后久久不语，只在伏显思面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拐杖。他今年七十有一了，虽然几年前致仕闲居在家，但仍保留了太师虚职，若有要事，仍可上朝觐见。皇帝亲赐的殊荣啊。真不知伏家能够留住多久。
　　多寿无福，自己是不需要什么福气了，显思却还得要。可惜自己这孙子是个倔脾气，看事又不通透。
　　“知道我为何说谈素行‘有心’吗？”
　　“为何？”
　　“因为你是个没心眼的！”伏太师抬手往伏显思脑门狠狠来了一下，听到这傻小子哎哟叫痛后才收手。
　　“你是我教出来的，骄奢淫逸一样没有，从不收重礼。这很好。”伏太师神色欣慰，但还没等伏显思松口气，就听他数落起来：
　　“正因如此，有心人才要变着法的送些你会收的东西。五味斋的点心，这事儿可没几个人知道。你以前从来都是让江清晖府里的下人悄悄去买。香茗，蜀川的蒙顶黄芽。依照陛下的习惯，再过两月，等今年的贡茶入京，总要赏点给你。而谈素行送来时，特意说了这是去年的陈茶。”
　　“点心是你以往爱吃的辣味，偏偏带了陈茶，真是没有不收的道理啊。他方才亲自上门，我言明你正在睡懒觉，他倒好脾气，留了东西便走，不见半点怨怼。想来对你很有心。”就不知是安的哪门子心了，投其所好不算，要将拜帖弄得跟喜帖似的。
　　这回伏显思没急着开口，深思片刻后方道：“我既然已经答应收他为学生，那他登门递帖，送些合乎礼法的东西，也算不上有错。”而后颇感庆幸地补道：“还好他来得晚，让我勉强睡足一个时辰。若是来得早，祖父岂非也要早早地把我叫醒？休沐日哪有不睡觉的道理。”
　　伏太师：“……”
　　“真不知你这性子是随了谁……罢了，罢了。你继续睡吧，晚膳还早。”
　　“不睡了。”伸过懒腰，伏显思把丢在榻边的食盒重捡回来，吃得津津有味：“吏部有人送东西来吗？”
　　“谈素行在春闱中的誊缮，我已让书童送到你的书房。”
　　“多谢祖父，烦请祖父出去时再帮我递个话，让子诚先行煎茶。唔，就用这个吧？”伏显思拿起那罐蒙顶黄芽，直愣愣递给伏太师。
　　这种小事上，他一向习惯支使人。愈是亲近，愈是肆无忌惮。
　　多少有些纵容过头着了！伏太师重重地“哼”了一声，到底顺走茶罐，又纵了这孙子一回。

作者有话说

　　我写我写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