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录》岑寂不安静

25、【番外二】缘法自玄妙

　　自景耀年间起，妖魔忽现，天灾不断。道家有云，谓曰：“天将变，万劫将至。”
　　值此关头，除开少数不愿作为甚至无动于衷之辈，其余多数修道者皆将降妖除魔视作己任。
　　而细数天下道观，唯拂云观一脉堪称魁首。盖因当世唯一记录在册有章可循的“白日飞升”之景，正出自拂云观那位名叫阮闲的开山祖师爷。
　　武夷山拂云观的甄观主在拂云观一脉中算是位奇人，他平生最大爱好有二。
　　一，闭关打坐；二，随手捡孩子。
　　在第二点爱好上，甄观主很是让人明白何为“甩手掌柜”。他从来只管捡，不管养。
　　于是养孩子好像就顺理成章地变成徒弟们的责任。大的不用操心管，大的只需要带小的，小的长大后再带更小的。
　　他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雍柔和魏缙玄皆是如此过来。后来他们长大了，下山了，这档子麻烦事便落到三徒弟谢存真身上。
　　谢存真父母双亡，流民堆里长到五岁，五岁那年在小巷子里饿昏过去，差点被野狗叼走。幸好甄观主路过，顺手把他捡回武夷山。
　　他话不多，干起杂事来很勤快，还特别好养活，只要给口吃的就绝不挑食，让雍柔和魏缙玄颇为省心。
　　景耀四十年，谢存真至弱冠。雍柔托人打了几样上乘防身法器做弱冠礼，魏缙玄则大手一挥塞给他厚厚一叠的风月画本和银票，被谢存真通通丢掉。
　　甄观主送的礼物最为特别。
　　他捡回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指着小孩，一本正经地告诉谢存真：“为师给你找了个小师弟，存真啊，这下你该不会觉得无聊了吧？”
　　谢存真顶着副冷脸，看看师父，又看看那个瞪大眼睛可怜兮兮的小师弟。最终只是一言不发，任由雍柔和魏缙玄对着甄观主发牢骚，他自己则抱着小师弟去厨房找吃食。
　　最先忍受不了的是费柔。
　　费小姐十二岁那年家破人亡，看空一切后试图寻死，被甄观主救下后引入道中 。可以说，甄观主对她既有救命恩，又有传道恩 。她一直尽心尽力地完成他交代的一切。
　　打坐也好，习剑也好，照顾魏缙玄和谢存真也好，这些事情她都照做，尽心地做。
　　过了多久？整整三十七年，她有三十七年没离开过武夷山，有三十七年没见过她原先待着的偌大人间。
　　谢存真记得，费柔下山那日是景耀四十二年的冬至。那一日，费柔从山脚的猎户手里换来一大摞腊肉，用腊肉和山里种的菜包了顿丰盛的饺子。
　　大家吃得高兴，连辟谷多年不吃东西的甄观主都被费柔强灌了一大碗饺子。
　　这顿饺子吃完，众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凑到一起洗碗，唯独费柔语气淡淡，说她要走了。
　　她要去见她的道。
　　师父捋着白髯，点头说好。四师弟不安地搓着手，他还太小，不明白“道”是什么。魏缙玄欲言又止，摸着后脑勺没表态。
　　只有谢存真站出来，对费柔讲道：“大师姐，你走吧，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费柔走了，隔天清早天刚亮就走了。她背着把重剑，在一场大雪中离去，不曾回头。
　　★
　　白驹过隙。再过两年，不靠谱的二师兄魏缙玄也走了。
　　虽然魏缙玄嘴上说着，是因为在山下惹了情债，怕对面找上山带来麻烦，但谢存真看得清他眼中的渴望。
　　和大师姐一样，对“无所牵挂的自由”的渴望。
　　从景耀四十三年到永和二十二年，这些年头里，谢存真多了一个师弟，两个师妹。他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教他们剑法阵法，教他们画符，还教他们诸如生火煮饭之类的本事，保证他们不会轻易饿死。谢存真心里其实也是想要下山的。
　　他只是不忍心丢下师弟师妹。
　　到了永和二十二年春末，四月二十九那日，几个师弟师妹悄悄为他准备了生辰礼物。
　　他们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没有烧糊炒焦，没有少盐多辣，很正常，味道很好的一桌菜。
　　像当年的谢存真一样，师弟师妹们告诉他：“三师兄，我们长大啦！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下山玩去吧！”
　　谢存真难得露出笑意。迎着春风，他就此下山，开始他的俗世修行。

　　…
　　降妖除魔途中，谢存真曾碰到过大师姐和二师兄。
　　他们很高兴他也下了山。
　　雍柔在蜀中一带除妖，那里的百姓喜欢她，将她称为“女侠”“仙子”，还有些其他奇怪称谓，但都是夸她的。
　　魏缙玄欠了一屁股情债，从北到南再从东到西，谢存真能在去过的许多地方看见画有魏缙玄的悬赏令，罪名不一，多数是“调戏良家妇女”“半道抢亲”“青楼赊账不还”……事迹相当精彩。
　　起初，比起雍柔和魏缙玄，谢存真并不那么出名，甚至可算得上是默默无闻。但后来，他的本事见长，他跟妖怪动手时会下死手，与同门切磋时也毫不留情……没用多久，谢道长的凶名反倒比他的师姐师兄更为出名。
　　下山历练十余年，谢存真四处降妖除魔，尽其所能行善助人，他没有私心，只是为了让世人少受些苦难。
　　……尽管中途闹出过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但无足挂齿，谢存真没有放在心上。
　　甄观主很久以前说过，雍柔和谢存真是他见过最适合修道的好苗子。
　　雍柔求道之心极诚，谢存真则对得道成仙没有执念。
　　尘世万千，若只执着于得道，未免太过枯燥无趣。

　　…
　　周隽青的出现是意外，谢存真从未想过的意外，令他不知所措，心生困惑的意外。
　　虽然有着身中狐妖妖毒之缘故，但在花容阁，谢存真确确实实冒犯了周隽青。
　　谢道长曾自欺欺人地为自己开脱：这也是因为周隽青先搂着他不放。
　　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追来质问：他搂着你，你不会推开吗？你难道还拗不过一个醉鬼？骗谁呢！分明是你不想放开！
　　心中天人交战许久过后，谢存真不得不承认，是他不愿放开。
　　黑发变华发，谢存真决定回山一趟。
　　他的道心，大概出了点问题。
　　★
　　甄观主如同往年，见到徒弟回来会高兴地问几句，然后很快躲回院里清修。
　　这次甄观主走前，谢存真难得地逮着他不放，求他解惑。
　　甄观主掐指一算，好哇，了不得，三徒弟的道心要圆满了，只比大徒弟差上那么一点点。
　　甄观主老神在在地坐到蒲团上，手边放着盏热茶，是大师姐送回来的冬青茶。
　　甄观主：“你只见了他一面，就对他念念不忘？”
　　谢存真：“……好像是。”
　　甄观主：“因为肌肤之亲？”
　　谢存真：“我不知。”
　　“那你究竟喜不喜欢他？”
　　“……师父，”谢存真表情茫然，“何谓‘喜欢’？”
　　“你啊你，就算在观中修行好几十年，也还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这点上多和你二师兄学学！他就不会问这些……”察觉有所不妥，甄观主及时补充：“但别学他拈花惹草。”
　　“师父，我是否应该了断尘缘？忘了这些？”
　　“那得问你自己，问你的心。下山去吧，存真。”
　　谢存真听不明白这话。
　　“下山？可我才刚回来。”
　　“尘世浩如烟海，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山里。”
　　“好。”谢存真嘴上答应得干脆，心里却难免生出迟疑，“但我下山该做什么？去找他？我连他的名字都……”
　　“你下山，再好好看看这偌大的凡尘俗世。以眼观世间，以心观世间。正所谓，缘由天定。不必刻意寻求答案，如若有缘，自会再见。想必到时，答案也自会出现在你的心中。”
　　“去吧存真，等你找到答案的时候再回来。”

　　…
　　谢存真不曾刻意去寻，依然照旧，哪里有妖魔横行的传闻，他便去哪里。一年转瞬即过，一年后，他竟真遇见那位少年郎。
　　谢存真念着洛阳旧事，他以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冒犯，是不对的。谢存真是个轴性子，自顾自地决定了补偿措施——负责。
　　如何负责？见到对方后缔结婚姻，给出名分。但他没想到，周隽青并不在意冒犯与否的问题。
　　周隽青好似只在意“不欠人情”这一件事。
　　因着周隽青的态度，谢存真本已放下，不再纠结。
　　奈何苏州城的万丈红尘着实惑人。
　　带着他见遍万丈红尘的周隽青，亦令他心生欢喜。
　　后来的后来，谢存真送给周隽青一串珠串，并且带着周隽青回武夷山，又见了一次师父。
　　他当真对“得道”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的道已成了周隽青。
　　师父对此似乎颇有微词，不过到底随他去了。
　　周隽青也带着他回长安城见老丈人。虽然他的岁数足以和老丈人称兄道弟……但老丈人还是勉强认下他做干儿子。
　　全因为周隽青来了出假模假样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榴花开遍长安城时，谢存真得以见到周隽青隐藏起来的轻狂肆意。
　　“如此说来，你寻了我一年？”彼时的周隽青和他同在康国公府的院子里摘初熟的石榴。
　　“非也。我下山是为修行历练，并非只为寻你。师父叫我顺其自然，我就想着，缘法玄妙，若是浩浩天下中你我再遇，那肯定是老天爷也觉得我们有缘。”
　　缘法自玄妙。兜兜转转至如今，他与周隽青还真凑成对神仙眷侣。
　　以后也一直陪周隽青看榴花吧，他喜欢他笑起来的自在模样。

作者有话说

　　补一下谢存真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