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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一】尽抛功名去 ...

  •   建昭三年的夏天很不寻常。自立夏以来,京中非但不热,反而透着一股诡异冷意。百姓间便出了传闻:此等异象,昭示着京城要出大事。
      确是大事。入夏不久,宫中传来皇后病重的消息,康国公府登时乱作一团。
      不等周世子闯宫门,周宛君心有灵犀似的,先用一道懿旨召他进宫。
      心急如焚的周隽青方过宫门便远远甩下引路内侍。皇后所在的未央宫他去过不止一回,根本不需要磨磨唧唧的人跟着。
      宫中规矩森严,其中一条便是“外男不得入后宫”。但皇后娘娘做惯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事,多数时候宫规违犯与否,全凭她一句话。
      周宛君说要见弟弟,就下懿旨即刻召进宫。她以前就没在乎过什么礼不礼,规矩不规矩,现下又成了将死之人,大有破罐子破摔架势,完全不怕那些言官礼官找她的茬。
      是以,周隽青初至未央宫,耳畔竟听见阵阵乐声。他步履微滞,片刻后急促地跟着黛春进入内殿。
      他的姐姐还同往日那般,穿着绫罗华裙,戴着金玉凤钗,懒洋洋地靠在一张铺满香草的软榻上,姿态闲适异常,好似无病无灾。
      她身旁坐着几个抚琴和歌的乐师,容貌各异,无一不是拥有好皮相的美男子。周隽青听见的乐声正出自他们之手。
      “隽青来啦。”见他进殿,周宛君打着哈欠想要下榻。
      “姐姐!”周隽青疾步走近,忙搀扶着她,动作小心得跟扶着瓷人一样。
      “姐姐,张太医,张太医说你……”周隽青神色哀伤,悲恸中带着不愿相信的倔强。“是他老迈昏庸,诊错脉象对不对?姐姐其实只是小感风寒吧……”
      十七岁的周隽青尚未学会掩饰情绪。当然,此时在亲姐面前,他也无需掩饰。
      冷不丁地,殿里有人提出小小异议:“周世子慎言。今非昔比,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乃是国母。您不该如此逾越地称她。”
      “姐姐”这两个字,周隽青打记事起叫到现在。突然有人跳出来指正,倒令他迷糊。
      近日未央宫调走不少宫人,因为周宛君看不惯面生的,看不惯话多的,能掰扯的理由有一大串,实际却是因为她性情要强,越是明了死期,越不想让旁人看笑话。
      然而有些宫人是调不走的。譬如眼前净说蠢话的起居郎。皇帝做足表明功夫,要让他来听皇后的遗言。
      啊,遗言。周宛君冷笑。若是真心听倒也罢了,正好省事。可派个史官过来算什么?她周宛君难道很好糊弄吗。
      “我弟弟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少指手画脚。”没人想得到,名门贵女出身的皇后娘娘竟然不顾礼仪,抄起一方砚台往那老实守礼的起居郎脑袋上砸去。
      好险好险,起居郎动作伶俐,勉强躲过砚台。只是逢此变故,他额间已冒出豆大冷汗。于是,在看见皇后娘娘身边女官朝他使眼色后,他虽心生犹豫,却更惜命,不敢跟将死之人硬碰硬。
      “闲人走了一个,还剩好多个。”周宛君拿过琉璃果盘,随手摔向离她最近的两个乐师,似笑非笑,斥道:“知道你们脑子笨,但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黛春,轰他们出去。你在外面守着,别叫人打扰我们姐弟叙旧。”
      周隽青觉得,他的姐姐今日格外不对劲,脾气似乎比以前要坏上不少。
      “姐姐……”他语气迟疑,心中亦忐忑不安。
      周宛君误会他的意思,还当他是为她的所作所为吃惊,便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噢,刚才那些人啊,教坊司的乐师。不必在意,只是我无聊时拿来消遣的玩意儿而已。这个世上只要你有权势,做什么都行。”
      她拉过周隽青的手,和他一同坐到软榻上。
      “我今日叫你来,是有些话想告诉你。是姐姐藏在心里很多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怕以后没机会再说,想着,干脆趁着还没死,一口气全说出来。”
      周隽青止不住地摇头,怎么都不肯相信事实:“不,不会的,姐姐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太医院那么多人,肯定有办法!”
      周宛君笑笑,并不反驳,只和他讲起往昔如何如何。
      “你也知道,姐姐往日很喜欢去各种道观敬香祈愿,不为别的,只图求个心安。不过,大抵是心不诚的缘故,神仙也不肯遂我的意。当皇后这几年,我已享尽世间的荣华权势,倒是如了少时所愿,没什么好遗憾的。唯有一事,叫我心中难安……”
      话至此处,周宛君自信明丽的面庞上显出少见的愁绪。如果周隽青看得明白,他会知道,自己的姐姐正在愧疚。
      “姐姐这双手,明里暗里沾过不少血。当年的逼宫,后来的后宫诡谲,说没害过无辜,那是假话。我原本不信因果轮回,可如今药石无救,才叫我害怕起来。并非怕死,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拿到手,活得也足够快活。我只是……只是怕我造下的命债,应到你们身上。隽青,你还记得娘亲临终前说的话吗?”
      周隽青张口欲言,周宛君却摇头,径自说下去。
      “娘亲当年说,她行善积德施恩于人,不为自己,只为给我们留个好名声。名声这种东西,我是不在乎的。可我在乎你们啊。”周宛君恻然垂眸:“我是个不孝女,当年劳爹爹费心费力,现在又无法回报他的养育之恩……我,我没脸见他老人家。”
      “我更不是个好姐姐,好娘亲。”周宛君轻轻拍周隽青的手,半是愧疚半是无奈:“你不慕权势,不爱名利,隽青,你和我不一样。你本可以逍遥自在,是我非要将你拉入泥潭……我对不起你。”
      周隽青听得此言,几欲落泪。这是他的姐姐啊,会同他看榴花摘石榴的亲姐姐!他何曾怪过至亲?他只恨自己无能!
      “姐姐!别说了姐姐,我没有怪过姐姐你啊……”
      “咳咳,你不怪我,我却怪自己。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爹,更对不起旭儿……旭儿才三岁,不知是否记事,或许我死后,杨谙就要将他交给别的妃子抚养……你说他长大后,还会记得我这个娘亲吗?”
      “会的,一定会的!旭儿是姐姐的儿子,怎么可能不记得姐姐呢?快别说了,我给姐姐斟杯热茶……”
      “我想见旭儿。”话刚出口,周宛君便觉不妥,她叹着气收回:“算了,现在不合适,我怕把这身病气过给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旭儿只记得我最好的时候。他应该记得,他的母后是全大景最尊贵,最有权势的聪明女子。”
      想起幼子是如此,想起父弟,周宛君亦是哀叹。
      “爹爹年老,你和旭儿又年幼……还是太早,我这副身子骨败得太早。可惜啊,姐姐见不到你以后蟾宫折桂,游街京城的风光模样啦。更无法见到旭儿长大成人,登基继位……以后,你代我多陪爹爹。”
      “我不信,我不信!”冰凉水珠落到周宛君手背,周隽青已然泣不成声:“我去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找神医,找道士,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让姐姐好起来……”
      “一点没长大。”周宛君摸摸他的头,为此失笑:“这种傻话就算是拿来骗自己也不行啊。”
      “回去吧,好好陪着爹爹,别让他老人家再操心……别为我伤心。”她拿出手帕,温柔地为哭得不成声的周隽青擦掉眼泪。
      “我不会再下旨给你们,不要强闯宫闱。以后好好顾着自己,活得自在些吧。”
      “……有几件事,我还没有为你们做到,时间快不够了。”周宛君唤来黛春,话里是狠心与决然,“我死之前,不必再见。”
      “黛春,送隽青离宫,安生地离宫。”
      无人知道那一日的皇后娘娘与国舅爷说了些什么,宫人们只知道,国舅爷难得失态地哭喊不止。他死活不肯出宫,无人敢冒犯,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命令侍卫护送其离宫。

      …
      出乎太医院预料,周宛君的肺痨一直熬到立冬。
      今年的长安城有点奇怪。榴花开得晚,开得缓,大暑以后都只有花骨朵,到了立冬,竟还能看见树上将枯未枯的残花。只是立冬那日恰逢暴雨如注,一场雨唰唰下完,树上的残花尽数飘落。
      雨停时,宫里传话的内侍刚好骑快马来到康国公府门前。
      皇后娘娘薨了。
      蒙圣恩眷顾,皇帝让康国公携世子进宫,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
      就是这一日,周隽青御前失仪,触怒天颜。
      皇宫的青砖红瓦上仍残留着点滴雨水,空气弥漫着雨后湿气,这很不舒服,令人感到窒息。
      尤其是在今日这个日子。
      康国公与世子接到旨意后,顾不得整衣敛容,马不停蹄进宫。
      但他们没有见到至亲。没有见到周宛君的……棺椁。
      皇帝身边的奉笔内侍——陈四喜拦住他们。
      “皇后娘娘刚去,陛下正伤心。二位来得真快,陛下也快过来了。”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周隽青此时根本无暇思考他话里的弯弯绕绕,迈开腿就想去未央宫。亏得康国公官场沉浮多年,听陈四喜如此说,他急忙制止周隽青。
      “陛下将至,我等自当恭候圣驾。”
      内侍的通报总是掐着嗓子,虽然刺耳,但声音的确大。隔着老远,周隽青就知道皇帝来了。
      龙辇停住,落轿后下来一袭明黄龙袍。
      周隽青知道,皇帝无时无刻不是笑着的。不管看见谁,不管心情好坏,脸上都存着三分笑意。周宛君曾说,杨谙是笑面虎转世。
      可此时他的姐姐不在了,杨谙竟还是笑着的!陈四喜说假话,他分明连一分一厘的伤心都没有!
      来不及气愤,因为皇帝接下来的话令周家父子脸色骤变。
      “明/慧说,要朕善待她的亲眷,朕允了。”
      明/慧?谁/是□□?周隽青心里先是迷茫,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姐姐选的谥号。
      皇帝神态自若地把玩着手上那枚白玉扳指,看起来,皇后的死不曾给他带来半分影响。
      而他说出口的话,让父子俩如坠冰窟。
      “朕总要为□□着想。世子是□□的弟弟,正值爱玩闹的年纪,怎好拘在京中这一隅之地?过段时日,国丧过后,出京好好玩去吧。年纪轻轻,何必忧心科举仕途,不如——”
      “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
      “算了吧”是什么意思?周隽青怔怔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做个游山玩水的闲人,整日无忧无虑,也很好。”皇帝一语敲定周隽青的余生,断掉他的仕途。
      这一瞬间,周隽青将所有尊卑贵贱与君臣之礼抛诸脑后。他不经皇帝恩准便起身,心头积满万万分的怒火。
      “好啊,好得很!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作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杨谙!你会遭报……呃!”
      跪着的康国公伸出手,狠狠一掌打在小儿子的腿上。他武艺不俗,这一掌硬生生打折周隽青左腿,逼得周隽青屈膝下跪。
      “小儿无状,望陛下看他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他冒犯天颜之罪!老臣替他赔罪!”康国公不停地往青砖上磕头。
      皇宫地上铺的是从岭川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好石材。有多好?脑袋要往上面一磕,血印子就出来了。
      周隽青浑身发冷,只觉身体僵住,无法动弹。
      耳边是沉闷的磕头声。皇帝没有叫停,没有开口,康国公仍旧在磕着头,乞求饶恕。
      周隽青能如何?他只有开口,只能开口。
      “……臣,臣遵旨。求陛下……”小世子总是高高扬起的脑袋此刻低到地上,触及冰冷青砖。
      以及青砖上的血与雨。
      “求陛下恕罪。”周隽青已然麻木。
      “这点小事,哪里值得让周世子开口。来人,扶康国公和小世子去未央宫见见皇后吧。”
      时间仿佛凝滞,周隽青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头,爹的头低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的膝盖已经被一小股血水浸透。
      是爹……磕头磕出来的。
      康国公老泪纵横,强忍悲伤,压着小儿子的头,叫他再次谢恩,不许他多言。
      “皇恩浩荡!老臣与周家上下,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后来怎样了?周隽青其实不大记得。
      他的左腿折了,走不动路,被康国公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未央宫。
      他们没有见到周宛君最后一面。已经合棺,内侍们不许他们再揭开,因为那是对皇后的大不敬罪,要杀头。
      在周宛君的棺椁前,周隽青和康国公抱头痛哭。哭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周隽青不记得了。
      他浑浑噩噩地被康国公带回府,任由大夫接好腿,全程默然不语。喊疼喊痛,他都没有,安静得宛如被抽去魂魄的空壳。
      吃药,上药,喝药。周隽青的腿伤将养了一月有余,期间康国公每日都来陪他说话解闷。
      周隽青明白亲爹的不容易与不得已。对于告诫,他一一应下。
      待到腿伤大好,行动自如能够骑马的那日,周隽青做了告别。父子俩都心知肚明,京城再无周世子的容身处。
      康国公泪流满面,周隽青反过来安慰他,说这些都没什么,算不得大事。
      “入朝做官有甚么好的?我才不稀罕!此身既不能由己,不若尽抛功名去,做个闲散纨绔子弟!”
      “我周隽青,又岂是贪图名利之人!”
      白马发出嘶鸣,周隽青纵马出京,一路上笑个不停,眼泪几度流出,均被他强忍回去。
      这一走,是和周宛君的永别,和康国公的三年离散。
      这一走,他许多年后才得以踏入朝堂。
      “耐心这种东西,谁都不缺。既然陛下要跟我比耐心,好,我就遂他的愿,同他比个高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番外一】尽抛功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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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之前断更很久,期间决定干脆等到解v算了,未来写文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入v打算。这本写得非常差,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看看。最近有在复健,更新频率尽量保持一周两更(一般是周末周中。没更就不用管了,肯定是我又卡文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