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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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建得大，门脸阔气，窗户雕龙画凤，墙上浮雕灵动飘逸，海浪游龙相互交织，翻腾嬉戏。
烟雾袅袅升腾，宋湜静立祠堂中央，不自在地往身边望过去。
说是祠堂，更像是库房。里面什么也没供，唯有影影绰绰之间，摆满了造型奇异的塑像。
塑像由碎瓷片粘连而成，做成神仙和福娃的样子，皆列两侧，墨笔勾勒出的眼眸，似有灵韵，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屋内唯一的活物 —— 宋湜身上，
祠堂地板光滑，金线勾勒出格外庞大的阵法，笔触依稀透露出的痕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两天前，此阵的创作者在这祠堂笑吟吟地嘱咐。
“第一件事，你最好别太相信我。”
“嗯？”
“就是字面意思啦，你可要想好，万一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本领，只是想要你的命呢？”芸台大概是在开玩笑，就是开得让人后背发凉，“哈哈，你不会真吓到了吧？”
“......”
“第二件事，所谓一命换一命，听起来浪漫，过程不优美。”芸台点点身边那座塑像，“何仙姑”的手臂用碎瓷节节拼起，“就算你自称不是凡人，我见多识广，也信你能死而复生。但究竟有什么后果，我概不负责。”
宋湜闻言，试探地问：“你是在劝我回头是岸吗？”
芸台：“哎呀，你要这么想也行。你来找我救人，我真有点压力山大。不如找我送葬呢？云氏殡仪绝对给你那‘好友’一个风光大葬。”
宋湜：“别有压力，失败了你就可以办两场了。”
芸台：“......”
他扶额：“看来我们宋大美人是心意已决了。”
他回头，向守在祠堂门口的人嘱咐几句，随后走近宋湜，面色难得郑重了些。
宋湜看他：“你刚刚说的有三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芸台似乎在思索措辞。
在这宁静得有点古怪的祠堂，他相当应景地穿着单薄的黑褂子，没再和从前一样往脸上扑粉抹面，肤色显露出惨白，毫无记忆点面庞透出诡谲的气息。
此人平常说话谈笑还好，不说话时候的气质总有点瘆人。
而且。
到底是过去了几年，芸台不太一样了。从庆典结束到现在，亲眼见到一路上多少人和他招呼、讨吩咐，叫的都是“云老板”......
曾经说要和自己一起靠歪门邪道吃香喝辣、傍大老板的人如今自己当了老板，可谓是人模狗样、物非人非。
芸台终于开口：“第三件事，和第二件事可以合并同类项，依旧劝你‘回头是岸’。”
他说着，刚刚的人去而复返，双手给他递来一个盒子。
敢情刚刚的沉默是在等家伙上来。
盒子外部秉承着和建筑一脉的华丽风格，彩绘中还镶嵌几颗珍珠宝石，看起来贵气。芸台在他面前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把质地奇特的银剪刀。
用手取出，剪身暴露在祠堂内的灯火之下，映照时堪称流光溢彩，尖端仿若有什么隐隐闪烁，转瞬即逝，仅留下一抹微光。
宋湜不解其意，芸台却将剪刀递给了他：“你知道什么叫一命换一命吗？”
“你这么问，那我应该有所不知。”
“......一命换一命，便是你身换我身、你魂换我魂。你猜这两者，哪个更难？——不用回答，我告诉你，前者。”
“你知道这些雕塑都是怎么来的吗？完整的瓷碗剪碎，挑拣出弧度大小合适的碎片，一个粘着一个拼起来。
身身相换，简单来说，也是‘剪碎重来’。”
祠堂的香火幽幽燃烧，宋湜从回忆中脱身，手中拿着那把芸台两天前交付的剪刀。
想起芸台后续所言，盘旋在心中的犹豫有胀大的趋势。
芸台这人邪门，给的办法也邪门。宋湜认为比起仪式更像施刑，还是自己给自己施，所以他的回应是：“那我还是考虑考虑吧。”
他拿着剪刀就回去考虑了，这一考虑了不得，躺在客房的床上，没几秒就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飘啊飘，飘到了白云间，先是看到了负责接引的神鸟。它们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自己梦里，依旧神圣、纯洁，歌声动听，嘴里吊着一块块血淋淋的肉。他仔细看，辨认出是人的内脏。
宋湜马上反应出这肉是谁的，生气地说：“都怪你们，如果你们给他留了全尸，我用得着这么费劲吗？”
神鸟们连一瞥都没给他，成群结队往净土振翅飞去。
而自己的身躯陡然变得沉重，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云端直直坠落，落到树丛里，泥地里，最后落到一堆堆鸟毛里。他怔愣转头，在鸟毛飞舞间，和同样躺着的常少谙四目相对。
白皙、凌厉而优美的上半张脸，瓷器似的，死物似的。黑沉沉的眸子睁开了，看着他，浮现的笑意简直是温柔的。
他丢失的下颚运动起来，脏污的骨骼随之发出不知年月的“嘎吱”声。
“不用救我。”他轻声说。
宋湜喃喃低语：“我可没说要救你。”
常少谙大概笑了一声。
“这很好。你要回净土，不该救要下地狱的人。”
等等，常少谙怎么会知道“净土”的事情？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只见常少谙那张脸缓缓融化，又徐徐重塑，须臾之间，竟变成了万姻的法相。
洁净而完整，周身环绕白光，修长不见源头的红线缠绕在祂的脖颈与手腕上，挂满五彩宝珠，晶莹剔透。
祂向他投来安宁的目光。
宋湜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第一反应往往是心虚。虽然他偶尔会和万姻写信，万姻也会给他回复，可他沐浴在这样的眼神中，通常只想起将视线移开。
但此刻，他心中有一个疑问，从芸台说“一命换一命”就开始有，从他见到常少谙的尸体就开始有......从他收到万姻的回笺、看到回笺上的消息后就开始有。
他忍不住抬头，问：“我该救他吗？”
万姻垂眸，眼珠迟滞转动几瞬，仿若正凝视着他。
“你上一次死是为什么？”
宋湜一愣，老老实实回答：“我忘了。”
只记得自己死前被切成一块块，炖在锅里成了一锅莲藕排骨汤。莲藕清香和排骨油脂混合在一起，热气腾腾，填进某个凡人的胃里。
“那上一次呢？上上次呢？”
“......不记得。”宋湜无奈地摇了摇头。
万姻神色不变，抬手，轻轻抚摸他长长的头发。
“如果我说，你每次身死，都救了他人一命呢？”
“是、是吗？”
“你在俗世时，长在俗世的荷塘里，承蒙悉心照料，长出花瓣和藕节，结出莲子供人食用，这是应该的回报。即便变成了人，也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吗？
宋湜梦醒后茫然地发了三十分钟的呆，芸台走入房间，见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没憋住笑了一声。
宋湜望过去：“笑什么？”
“笑你，”芸台笑意未减，“吓成这个样子，昨晚不会觉都没睡好吧？虽然我阵也画了，东西也准备好了，但一切还来得及——干脆收手，左右人不是你弄没的，何必如此。”
宋湜无言片刻：“......你说的有道理。”
芸台听他这么说，认为他是想开了，遂欣然拍手。
顷刻间，便见房间内陆陆续续走进来数人，有人抬一盘款式各异的骨灰盒，有人抬花圈，后面跟一众喜气洋洋的纸人。
一时间，室内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宋湜眼花缭乱：“芸台，我人还在呢。”
芸台：“又没说是给你准备的。你千里迢迢来找我，虽然如今换了打算，我还是该做点什么招待一下。你挑几个喜欢的，我们再商量个好日子，在这里把那常什么的葬礼办了吧。”
好一番雷厉风行！做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
宋湜于是真的下床，挑了又挑，挑完没满意的，得寸进尺地询问有没有其他款式。
芸台爽朗一笑，抬手一招，又有更多人鱼贯而入。宋湜今天才发现骨灰盒有这么多款，花圈有这么多式样，还有挽联、花篮，灵堂设计概念图......
他挑得不亦乐乎，挑完两个人一拍即合，对着黄历选日子，其乐融融，仿佛回到在模特会所一起对某宝挑化妆品的时光。
挑了半天，宋湜总不满意，芸台说，也不急，可以先把东西都布置好。
他进一步介绍，云氏殡仪提供“展览馆”，步行十分钟可抵达。宋湜跟他去看，果然不同凡响，展览用的灵堂还有人配乐，跟真的有谁升天了似的。
张罗好一切。芸台见宋湜走出灵堂，手里还攥着那片花瓣看。
芸台没在意，只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骨灰盒是选了，你那朋友的骨灰呢？”
宋湜摆摆手：“放在家里了。没事，用不着。”
芸台想了想，也是，谁没事会掀开骨灰盒看？他们忙了一天都没想起来，可见骨灰其实是葬礼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那好，你回去看看要请谁来，我的人好做名单。你那朋友有没有其他亲朋好友......没人？没人也行，哈哈哈哈，我随便找点人充场好了。”芸台拍拍宋湜的肩，“有你为他这么操持，是千百个亲朋好友也换不来的福分呀！”
宋湜看起来十分赞成：“多谢你，放下事情陪我一天了。你身后有人催你回去干活。”
芸台回头看一眼，又低头看手表：“啊，是哦，有客户要来。实在不好意思，我先行一步。”
宋湜说：“再见。”
他语气平静，可以说从芸台见他开始就一直是平静的。他记忆中傻乎乎的宋大美人除了脸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其他确实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芸台想。
当然，人都是要变嘛。
他点点头，道别时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分，但他很快抛在脑后，琢磨什么时候抽空去把祠堂里的东西收拾了。
可惜他那阵用金墨，又对着师父留下的书册画了半天......不，有什么好可惜的？现在这样也挺好。
这份不安持续到他见完客户依旧存在，回房换衣，猛地想起来宋湜那朋友的日子还没挑好。
他当即认为，一定是因为事没做完，心中难以踏实。
拿出黄历，手边几本书翻半天，翻到紧缩的眉头舒展。
芸台认为，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他出门，往宋湜所在的客房走，毫不客气地推开门，没见人影。
跑哪了？之前见他和陶悦玩得挺高兴，难道在看动画片？
他走到客厅，陶悦一个人盯着电视机傻笑。左看右看，他问：“你见到宋湜了吗？”
陶悦边看电视，手里抱着之前陈姐买的绿豆饼啃，声音含含糊糊的：“没有。”
芸台只好让她离电视机稍远些，心头那份古怪的不安越来越盛，庭院里陶成霁坐着他的轮椅，在池塘边上悠闲地钓鱼。
芸台走过去，不抱希望地问：“老陶，你见到我那朋友了吗？”
陶成霁钓鱼钓得打盹，眼睛微眯，扶了扶眼镜：“我见到他了，他还和我打了个招呼。”
芸台：“他之后去哪了？”
陶成霁：“祠堂。嗯......之前见你们在祠堂商量什么事情，我以为你也在？”
坏了。芸台想。
祠堂宏伟，雕饰金光闪闪，红漆大门紧闭。天已晚，里面的烛光透出来，芸台伸手拉开大门，没有闻到最坏的料想中，人体破碎的血腥气。
反而是清香的，像是身置初夏的荷塘，花香连带清风明日的味道，连带荷叶高举的明媚翠绿。
他怔愣在门口，见地上布满澄明的溶液和银丝，金阵光芒渐散，堂内的碎瓷雕塑一同见证全程，仍然笑容欢乐，默默注视着中央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
男人背对着芸台，身材瘦削，周身肌肉有力而匀称。许是神魂躯体刚重组不久，站立时双腿颤动，警惕地回头，凌厉深刻的眉目透露出疑问。
“......你是谁？”他眉头微微蹙起，问。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莲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