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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双生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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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午时的光景,日光却不如早上那般明耀,总有些惨淡得销人,约莫将稀疏的车辆一同纳在阴凉的树荫下。偶尔三两行人步子极慢地走过,撞进光影侧削的侧面。
楚庾明手插着裤袋从车上走下,腾了只手去抱邻座上摆着的鲜花束。他侧头看了眼腕上的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一旁恭敬候着的江泽宇吩咐道:“菜单我发你,半小时后送到病房里去。”
江泽宇待着还想说出什么来,楚家的小少爷就已经大步走向了住院楼的大门,他大声喊道:“少东家!你今晚还回家么?”
楚庾明远远地挥了手。风衣猎猎,身形修长,最后从容踩上万阶,走进光影攒动的楼里去。
“你……脑子……”
沈以峤好些时候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进而陷入缄默,看着床头柜上那束鲜艳的花束,铃兰花,紫丁香……怎么还有一枝含羞草翘了半边仰着头。病房中氤氲着股欲盖弥彰的花香,他的目光一眼瞥在楚庾明身上。
“楚庾明,你去了兴安,”他平淡地移回月光,落在手上的那颗红症,“解释一下吧,为什么耽搁了近回十五分钟?”
楚庾明苦笑一声,心里生出一股“他竟然知道”的异样情感。他在椅子上坐下,摁了提眉心:“我以后会和你解释的,好吧,峤峤?——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现在看着我,听我说。”
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爷第一次露出这般认真的神情。沈以峤有些讶然,扬了扬左眉:“你说,我听着。”
“我不想让你涉足太深,但你必须知道点基本的去走出这里。峤峤,你是一名「道化」,就是对每个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的统称。这个世界是「无明」,”楚庾明说,“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世界的‘你’,而且找到的这个时间点还得是‘你’被带来「无明」的那个时间点。就比如你在十月一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八分来到了「无明」,你在「无明」里的时间线会回到九月二十几日,然后你就要在十月一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八分找到这个世界的你。”
“听着很简单是吧——只要循着自己的记忆去找不就行了?"他一哂,「关键是,每个「道化」脑中都会被植入「迷惘」。简单来说,就是虚假的记忆,会混淆,迷失自我……就比如刚才举的例子,你如果过了那个时间点还没有找到自己,整个「无明」会崩塌,然后再重组,你会回到起点,就是九月二十几日,继续轮回下去,每轮回一次,「迷惘」愈发肆虐,人会在虚假中迷失自我……最后彻底「迷惘」取代「清明」,成为行尸走肉,一直呆在「无明」。”
“他们会想起上一次轮回的事吗?”沈以峤问道。
“不会,但是在「无明」毁灭之时,你能看到「它」,会根深蒂固地烙在记忆之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每个人的眼中都会呈现不同具象化的存在。”
沈以峤想起了那个有着清晰场呆的梦境;血水,触尾,眼球,以及,疯了的自己……他突然有了个隐约的猜想:“所以……我死这一次了……?”
“对,因为这对你来说是个死局——就是你先前讲的那个故事出现的情况。你的时间线是倒序,而「无明」是正序,所以理论上你刚来到「无明」就已经完了,你只会倒序向前过,不会往后到达固有的时间点。"
楚庾明望着他,有些痛楚地笑了笑:“上次是我的错,我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冲昏了头脑。上次的你同样和我说了这事,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还好这次,「无相」帮了我一把。”
沈以峤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认真望着他的同桌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清清白白地走出去,但他想让你死。你必须知道,否则,峤峤,我害怕你……再一次陷入疯癫之中……”楚庾明伸手捏了捏他的肩,微笑着说,“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亲自将你送出这里。”
“……”病床上的少年缄默无言,半晌才山汕地开了口,“……上次,我是怎么死的……”
“癫疯至死。倒流,正流,你分不清自我……活在明日,今日,昨月……”
楚庾明的嗓音温洞,但总像隔了层迷雾似的,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走得很慢,不情不愿。
“……你应该能察觉到,前天你的生活中应该出现了不同的时间线。今天是18日,两条时间线,就是你写的 re 线与 wo 线重叠的这一天……”
只零星几句飘到沈以峤耳中,撞击看他混沌、恍惚的意识。他暗自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将脑中那团缠绕不清的思绪暂时拨至一边,尾音出奇地有些颤抖:“所以……我该怎么做?”
楚庾明一根手指敲了敲脑壳:"你这里,大脑里的时间线会向前倒流,所以对你这个人来说,你会往回过。但是你这个个体处在「无明」之中,会顺着正序的时间线相悖。”
“你来到「无明」,这一定会在你先前的那段记忆中形成契机。「道化」进入「无明」……「无明」会在现世中会有一个投影的地方,我觉得,你的记忆会反映出这一点。你亲身前往,出于他人之口,或者弗是。”
“那,既然我的时间线会倒流,我的腿在记忆中的18日,就是今天﹣﹣摔伤的.到了明天就会变成我 re 线的前一天——这是不是就代表着,我的腿在明天会恢复如初?”沈以峤终于赶上了他的思路,逐字清晰地问道。似乎这个世界犹雾里看花一般笼在眼前,只看得清朦胧虚套着的外衣,掩着不实的边廓。
「无明」,如其名,虚恍的,没有一处是明晰的。
“峤峤,这就是第二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楚庾明平声说道,“你能「创造」,简单来说,你能把你脑中构建的场景或者是凭空冒出的想法付诺「无明」,而且会一直伴随着你这次轮回到结束,成为你的一段记忆。”
他指了指沈以峤打着石膏的腿:“你认为你摔断了腿,所以你脑中构建了这个场景,所以你真的摔断了腿。”
沈以峤一怔,轻声说道:“顺序错了。是我脑中构建了这个场景,所以我认为我掉断了腿。”
“嗯?”楚庾明皱了下眉,但随即摆了摆手,暂且将这个问题先抛至脑后。他翻出手机看了眼消息,目光随即投至窗外住院楼门口的一辆大奔上,他的私人司机正提了大袋小袋的餐盒往楼里赶。
沈以峤缄默不言,神态与开始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面上露出疲乏并着迷茫的表情,顺势落回了枕上,双眼就这么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发着呆,一边不合时宜地希望自己变成一株盆栽,直接在病床上落地生根。
视线里,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剥尽了包装的糖纸,拈了果糖递到他唇边。他一愣,但还是探出舌尖含住了糖果,一阵清爽甜甜的香味在唇齿间氤氲开,是青提味的。
楚庾明撞上他询问的目光,歪头莞尔:“别担心,有我。”
迎面便是此起彼伏整齐小心的敲门声,楚庾明收了糖纸于口袋中,懒洋洋地晃悠到门口拉开一条缝,在江浑宇刚窥见病房光景的间隙就伸手夺走了打包袋,门一关狠狠地碰了他一鼻子灰。
“来来来!”转过身的瞬间楚庾明已是一幅热情的笑容,在病床上搭了桌子,动作迅速地拆开包装平铺在桌面上,“医生说的营养大餐啊!别装死哎!峤峤——来!啊——来一口……”
沈以峤被强行喂了一勺银耳汤,在还没缓过神来的间隙,又是一勺……
一碗很快见底。沈以峤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接过餐巾纸擦净了嘴角,随后,差点一掌掀在了他脸上,将这张价值十几个亿的俊脸给拍扁到地上去。
他哼了一声,随手从枕头底下摸了本书,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开始如痴如醉她读起来。楚庾明心生好奇,偷偷瞥了眼书的封面——《洛丽塔》……?
这是什么?——讲裙子的?…楚庾明有些疑惑,但还是打开购物平台,输了“洛丽塔”三个字……小半个时振的看挑慢选后.他看了眼翻不到底的购物车,全部勾选后选了支付。
他望了少年那张毫无血色的侧脸半晌,指尖勾了勾自己的衬衫扣子,忽然出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峤峤?”
少年闻声抬了头投来目光。
“没…事,”他暗自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就喊喊。”
沈以峤想静下心来去阅读,但他认真看了几行,没有一行看进去的。
所以——按照他那死猪头同桌零零碎碎说的……
这个世界叫「无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统称为「道化」,他们从现实消失,又要在「无明」中寻我现实中消失的自己。每一个道化了在参加这个所谓的捉迷藏游戏中大脑都会被植入一段虚假的记忆,被称作「迷惘」。当他们在自己消失时还未找到自己,整个「无明」会崩溃,他们会看见「它」。然后他们会被清除一切的记忆,回到一开始的起点重新轮回,直到他们走出「无明」为止。但轮回次数越多,脑中被植入的「迷惘」就越多,「道化」会逐渐认不清自我,彻底迷失在「无明」。
我是一名「道化」,我已经轮回过一次了。我的脑中存在着与「无明」时间线相悖的时间线,简单来说,世界向前走,而我在往回过。而且似乎我有个能力叫「创造」,可以将脑中构建的自以为真实的场景付诸现实。——所以我的腿就是这么断的。
但是——沈以峤忽然想到,脑中的场景当时被楚庾明拉了一把,到了现实的「无明」中他果然拉了自己的一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预言……?
沈以峤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不动,视线偷偷越过纸面曾到窗边随意坐着的修长身影,目光自屏幕上翻动的手指骨上移,最后停在那一双含笑注视他的桃花形的眼眸。
三目注视片刻,那双眼眸忽然一弯,丝毫没有窥望他人被抓包的窘态,反倒反客为主:“峤峤,你偷看我。”
沈以峤:“……?”
他侧过脸去,没有去理会他死猪头同桌难得的撒泼。他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问了他无济于事,姓楚的一问把谎言说得比真金还真。他甚至都没有去思考,自己面前这个翘着腿怡笑自得的少年人,究竟是原先世界中他所认识的那个“资产阶级纨绔少爷”,还只是,他脑中的一道幻象。
“峤峤啊,”楚庾明抬头笑得恣意,伸手拈碎了暮霭别在鬓间,自夕阳如血中微微侧脸,“好了,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楚庚明——你的同桌兼战友。当然,还是那个‘资产阶级纨绔少爷’。”
自深夜十点的时间入睡后,沈以峤一直睡得极不安稳,冷汗自额间洗出,手里一直攥着被角不松。
梦里的光景一直在走马灯花似地切幕,前一秒还在高厦林立间漫步,下一秒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再见时便是破败的茅草屋塌立在土丘的阴处,在火百的裹挟下噬作灰烬,脑中似乎一团糟——
满眼诸天神佛,破寺里的泥塑法相翻烂了皮,泥里混杂着殷红的腥意,咕噜,一只眼忽然翻开瞳仁,蛆蚁相食,在残肢的遍角凸瘠瘆白的弯刀撇下。香屏掩目,檀香清远相叠,三根齐鼎远烟,玉幕纵弦作奏乐响,体肢相覆,散落的袍身铺遍尘灰几染的大理石砖,远人在喘息低嗤,神像怒月相视,仰高身形微俯纵蠕而尽。
他似乎远远观望着,又似乎俯视着,阴冷一道目光审视着缠绵的屏彩。神佛诸相笑观人态,泥塑金身,横挨一道口子也在无缘淌着血发着笑,正挤兑着堂皇的大殿颤颤震着。
推门,对,快点离开这里——
他一把推开掩映的大门。高高的门槛连缀连迭的土丘自羊肠绝道撇至视线的极点,极微的一个点,将诸天景象发拢至洞天的一点,直到用边光景尽褪,色空不再,天地相接而陷入浑沌的一团。
“咯噔——”万般寂静中忽然传出几不可闻的声响,似新芽破土而立。
那颗集结万物的点一颤,似乎地平涌上划出一道极简的平面直线,一簌深红的线头忽然跃上直线,蠕成一团,最后一口吞噬了——
它愈发肆虐,终于,他看见了它——从自己右眼的绷带里挣出,细长一条红线,吸食着眼窝处的陈血,线头逐渐鼓囊坠成苞室,胀成活人大小,一齐挤向他自己……
喉头堵着说不尽话来,哽得通红。沈以峤咬牙探向右眼,拽出了蠕行的线身,滑腻的触感细长一道蔓延,直到最后,他才发觉——线头的另一端竟连缀着自己的眼睛!
他逼着自己一用力,狠狠掐上自己的左眼睛,硬生生将自己从梦魇中硬拖了出来——
“峤峤!——先不要睁眼,听我说”耳边响起他同桌温润的嗓音,“现在几点。通过记忆去看。”
沈以峤一怔,脑中想到时间的刹那——他分明没有睁眼,但记忆瞬间赫准地定格在了床头柜上的电子显示屏,时间是——
“十七点二十一分。”
夕阳欲坠的时候。行人正晚行归家,下班高峰期的时候,街头堵得如滞塞的河道般流水欲阻,喇叭声与鸣笛声此起级伏,撞进晚霞欲倾的阴影。他在沿路踩着步子,斜挎着背包,目光游离于街旁淋琅满目的招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有节奏地应着景调,小贩们推了三轮车早已架好摊子,彩灯连缀成条带亮着光,偶尔三两行人要了份油渍的炒饭来,蹲在街头敞着饭盒胡乱扒着,望着赤红的太阳沉下遥远的地平线,血色尽褪,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一点点变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温柔。
他随意挑了间饭馆坐下。简单一道菜蔬与小炒肉,一碗米饭,一双筷子。他极慢吃着,看着饭店电视上经久不变的新闻联播,索然无味着盯着屏幕发呆,直到热气腾尽。
“果然是,峤峤,你睁眼吧——”"他同桌语速极慢,“想想我之前和你说的。”
沈以峤眉头一抽,近而睁眼——床头柜上的时间:六点三十九分。
“我在往前过,而世界在往后过。”他暗自想道,“我可以「创造」,脑海中所构建的一切会付诸现实。所以我的眼前会同时呈现「无明」的明天和我的昨天。”
他从电子显示屏上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望向四周——
店门外的小贩吆喝着串起烧烤,火星四溢,在简易搭起的棚子里啤酒与花生米嘎嘣作响,泛起白沫相滚。夜色沉下雾霜撞向灯火通明的街边,店内昏黄的灯光照着行人疲乏的神情之上,香烟熏染,转而便是吃人的烟味在零星火苗的点衬中腾云等雾,抹去昏暗黑杂的一切,翻倒,盘旋着升空,白漆覆上蚀黄的水泥墙,在晨曦将至之时玻璃门陡然化作一直窗户,帘子拉开,目光所及之处食客若隐若现,石膏高吊的腿脚直指烧烤的炭架,身上盖着的白被又平整地,碾成一张阵旧的破餐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茶蔬与小炒肉,还未动筷。窗外的天边金线相接,暮霭尽歇未全,流形的霞云渐渐上升……
“我……”沈以峤颤抖着捂住脸。他的时间线,是完全意义的向前过!从二十一分,到二十分,十九分,自己吃完了晚餐,自己刚开始吃晚餐,自己还没吃晚餐……一切完全倒序!——而「无明」在不分你我地向前走……
“不行,我会分不清的!啊啊啊!”他内心似乎同时几种声音糟杂地在怒吼,闹得他脑中嗡鸣个不停,“我…我会看到日月并存,我在吃饭在消化,但同时食物也会顺着食道上流从我口中吐出,因为它在进行上一刻发生的事!”
他在顺着街道往回走,残阳也回到了半空中的结点。眼前病房的白墙镀上昏暗的余晖,橙黄一道忽而转为明媚的日光,街路上凌空一道窗户被推开,萧萧几缕秋风簇尔探进衣领里,直鼓起一阵鸡皮疙瘩。沈以峤抱着头原地蹲下,整个人从毛孔内外开始发着颤。
“啊啊啊啊!——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应该在干什么?……”
行人的谈笑声,汽车碾过拍油马路的发动机“当当”声,清早秋蝉不安分的躁动声,走廊里护士儿句不太明朗的呵斥声,三两小贩的吆喝声……城市百态之声,人情世故之声……
——“峤峤。”
忽然有人按住他的肩,温和地唤了声。他却瞳孔骤缩,似乎被这般突兀不真实的嗓音吓着,背景的嘈杂,双生世界的正流与倒流,两个时控的碰撞与交流,似乎全止于这一句清晰的话语。
沈以峤蓦然一松,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下一秒——学校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却迎面被拥入怀中,维持着他在病床上那个动作。
人声鼎沸,直捅虚掩的天空。“哐当”建筑的三角架轰然崩塌,形成诡异循环的声响,悠长,悠长……他倏然捂住自己的双耳——他听见,世界被折叠压缩成一个极点,天地相接尽眦裂,高厦?斜塌陷,自街道一角地面进开裂隙,瞬间蔓延到病床前的地板间,天地崩溃着嗤嗤低笑,沉重的喘息作尖刃瞬间刺透耳膜——
他抬头,看见了同桌那张镇定自若的温和脸庞,双手正捧起他的脸庞逼着他视线望向自己。
“峤峤,你看着我——”
楚庾明搂着他,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