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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场休息·「离相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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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楚庾明,一名游荡在「无明」的「离相者」。
「离相」,即是脱亮一切的形相。形相,人兽草木皆为之,凡是所相,皆应「离相」。通俗来说,你就不再是你了——你不再拥有□□、情感,即七情大欲,甚至于大脑已有的思维方式都为他人所控,成为一件没有自我意识的工具,供人驱使。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从我踏入「无明」的那一刻开始便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道化」在「无明」失去「清明」会沦为「愚民」,而我们会彻底成为「离相」,形象来说,就是成为行尸走肉。没有温度,没有情感……菩罚将湮,故为「离相」。从此,便不再拥有思考、去表达情感的权利。
每一个进入「无明」的人皆有执念。活人,死人,死而憾之人,生而有怨之人,走投无路之人……尸供蛆蚁,烂成累累白骨。一封死亡的邀约,记忆与现实并生着共存,谎言,苦痛,背叛,猜忌,虚假……充斥在「无明」里,世界坍塌的瞬间,血色的天迸开细口淌血至暮霭尽歇,迎来真正的「无明」。
我是楚庾明。曾往是一名濒死的「道化」,但我走出了「无明」,见证了「永劫」,成为了「离相」。
我……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大概是两年?三年?或是五年?……早就记不清了,浑浑噩噩活着的我,头临依旧清楚明白着.我不能沉沦,不能就此腐烂,因为——
解远山想让他成为「愚民」,成为「法相」,成为一具枯槁的、没有温度的行尸走肉,俯拜在「离相」的脚下。他想让他在「无明」中一直暗无天日地轮回下去,直到清晰的记忆被迷惘所混淆,看着记忆与现实并存相悖,谎言、欺骗、痛苦、猜忌相搅,直将他逼入永无清明的牢笼。束缚,消磨,最后归于死寂。
我是「离相者」,但首先,我是他唯一的兄弟。
我是楚庾明,一名普通的学生。但那时,我快要死了。
他那时大抵是站着,剑尖挑了血肉直指地面,我看不太清神情,发丝早已掩净,我更听不见喘息声,只是看着血花在胸口迸开,溅上早已血湿的眼睫,好半会,喉头才闪出一声喘气,续着眉角半抽地一动。
心头的血颤颤地在流,我靠在墙面倚着;他早就近了,头微抬着,眼角噙着泪,只是低语着呢喃——
“楚楚……我,要死了。”
我早就看见,血红的细线在肤下暗波涌动,已然爬至脖颈,袖下的手腕上青筋暴起,指尖早已累脱得垂在衣旁,只由着红线锢着虚脱的身子骨强立着。我却不经意地一咬牙,扶着墙壁跟跄地站起,雨上微笑着,第一次连笑都乏得无力去掩饰。
“你不会的,”我尽为用着平时那般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松地去说着我脑中预设过的台词,“相信你楚哥。”
我笑了:似乎第一次有人在将死之时竭力安慰着他脑中那些不安分的幻觉。我却毫不在乎,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他,在我以为的暗巷里,身下枕着的是累累白骨,眼眶深陷处反照月光打下的光束,使我算一眼就瞧清了他;依旧是那股死气沉沉并着惨白的侧颜,雨上总挂着些让人敬而远之的垂暮神情,只一双眼垂着撇去言语,仿佛真成了那白玉膏凝就的雕像般缄默着,终而沉寂无声。但我快死了。
所以我终于看见了初见的他。恍惚,震颤,萎芥,自满目疮痍的林间走来,在狂风的掩息处降下道旨。衣袂凌空,捎下半壁夕阳坠在凝血的指尖,好像是﹣——记忆里某个不经意的午后……也许吧,我早就记不太清了……
我抬起尚有余温的小指,我看到了瘆白的指骨,流质的皮肉嘀嗒下坠。全身的皮肤在那一刻染了毒瘾似地开始火辣辣地灼烧,毛孔在殷殷叫嚣着腐烂,手一摸,正握在肋骨处,顺着目光上移看着左胸处停了颗腥红的心脏。它仍在搏击似地跳动着,撞着肋骨架擦出一声岌定可危的散架声。
“楚楚……”幻觉的他仍在走近,俯身望着我,轻声低语,“我真的,要走了啊……”
我掩面而泣,但那分明眼球融掉的眼眶里淌出些液体流下,落到手骨上,好像真的是……眼泪?可我理应看不到他了,我会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慢慢腐烂,烂成白骨,埋在土里……
这也很好啊——不是吗,我不止一次反问过自己——我会烂在土壤里,随之一起积淀,也许哪一天大雨滂沧初霁之时,空气中搅着些泥土的清香,它会代替我去陪伴孑然一人的他,从旧柳生絮,到新梅卧雪。
“可我,真的,”我撑尽气力扯了个笑颜,“很想陪你,再走下去……”
——我想以当初的模样陪你走完剩下的路,永远地。
我抓起掉落在旁的小刀,往直插进尚在跳动的心脏——自心房处一阵绞杀似的疼痛瞬间席老全身并麻痹大脑,眼前光景时隐时说……就像无数个乏团的夜晚,永远醒着的神经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强制入睡,终于在近一瓶药物的通迫下,扑天盖地的困意才似潮水般涨起……
可我这次不能睡。
我是楚庾明,一名画师。别人都说我是聊斋里的画皮鬼,但我从来不将人皮为自己所有.我一直用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去创造,甚至去新生。
这一次,我却亲手将自己拆得七零八碎……我要创造一个全新的“我”,代替我,陪他,走下去……
不能睡过去……醒醒,你脸画歪了哎……
嘿喂,笨蛋……这都不像你了啊……
他笑着好痞啊……他哪是你……
小傻子……你说……他为什么在哭啊……
“楚楚,”他略显迷惑地摸了摸我的脸,讷讷地开了口,“……你是在哭呀……”
是吗——我在哭呀……不会吧,从前那个楚庾明可从来不会哭啊,他一定会把所有的眼泪都藏在心底的啊……内敛,收蓄,甚至是隐藏——他的神明一直在看着他啊……
喂喂,傻瓜…他为什么在哭呢……要笑啊,唇角扬起……
陈雪,桃柳迎,自成春色枝头崩,甘露润津…
为什么要哭欲……看看你.笑得多美好啊……
别哭了…小哭包,脸都哭花了呐……
习惯了去仰望,去追随,自以为理所当然的陪伴,我好像失了,去迎接死亡的勇气。没事,会有一个全新的“我”去陪伴他,新生的,朝气的,而不是这个已经烂在了骨子里的我。
我,一定会死吧……
明明痛到极致,我也还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安抚着破碎的魂灵躺在累累白骨之上;但我看见了,我正俯身掸去裤子上惹上的灰尘,挺直身板,忽然言笑晏晏,大跨步着远去。
终于,可以说声再见了吧……?对吧……
我早就一无所有,但我还有一颗糖,糖纸包着的最普通的样式。最开始,大概是就片绢包了块粗糙的芝麻糖,小心翼翼地捧在脏灰垒就的手心里,到后来用干净的荷叶纸叠成方方块块一提,到了这里,巴掌大的糖纸颜色图型多样,嗫嚅舌尖一道甜意,寻常出门时口袋里总装着这样寻常的一颗,糖果予他,剥了的糖纸总是偷摸着夹在书本里压平,再到最后,我意识里那最后一颗糖果,青提味的。
“楚楚……”幻觉的他慢慢蜷到小小的一团.声音里早就捎上了哭腔,“可我真的,好累……”
“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不要走,楚楚。”
不行啊,我的少年……走了,真的要走了。再见之时,也许就是平淡无奇的一句。
许久未见,我是楚庾明。
……
我以为,那一次的告别是永恒,我希望如此。
出乎意料的,在我死后,一股难以预料的痞性在我身上迅速滋生。当自称解远山的神秘男子用枪抵在我太阳穴上时,我竟不顾一切地便出浑身从小在泥潭死缠烂打的解数,把他摞倒在了身下。我似乎从他平静的睡仁里,看到了曾经那个烂泥堆里挣扎的孩子,肮脏、丑恶,不堪。
当我再次睡眼时,我已身处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解远山告诉我,在「无明」活下去,就能再次见到他。我却信以为真,怀揣着相逢时的愿景,活了下来,走出了「无明」,成为了「离相」。但我离不开这里。
我发觉我被欺骗了,但出乎意料的,我的心情异常的平静,并没有气势汹汹地把解远山从那一窝子人骨中拎出来,逼着他道歉或解释,这一切,大抵不重要了……
好一个白驹过隙!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几个年头了?
喂喂,老头……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呃……我握住铅笔,放下;再握住,又放下……我终厌了……
大概是……柳叶侧撇成舟的两道眉毛,行于一对欲飞的风岛之上,挑成狭长一道,眼角急爱着些酣红。鼻梁高挺着,薄唇总是咬得紧,弯习似的下颌总藏在头发丝里。说起来,好像头发也长得紧,半搭至肩,我总记得寻常工作日的时候,总要赶到他家去,在岌岌可危的十分钟时期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捋了柔顺的发然在他脑后馆上发辫垂在散发之上,然后拉着他开始狂奔,在上课铃响的间隙,踩进教室里去。
我是一名画师,但我画不出他的容颜。他明明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可真正付诸笔下时,我犹豫了。
他会一直走下去,身量度高,慢慢长大,但他不会定格于我的纸面,一直活着我记忆里最意气的模样。我是晨曦向大地投射的第一抹微光,顺着帘隙钻进去,也许能像以前那般相反地去亲吻他的脸庞;是半壁夕阳落下的最后一缕光亮,在晚归的行人中,恍如无人地轻拍他的肩膀。是微风在流浪,稍带花香,悬壶世间记录远方的模样。
傻瓜……醒醒,都魔怔了……
那个你,一直在陪着他呢……
不要去想他。我逼迫着自己。让他在那个世界活得好好的,那是,和他的约定啊。
可是,活在我记忆里,到底是他,还是他?
直到那次,我在学校里等待着下一名来「无明」送死的「道化」。他们总是在「无明」里很好辩认,在成堆「清明」垒出的幻觉中,被赋予了「迷惘」的他们总是格格不入。
我在医务案里发现了那个「道化」,他那时正俯身在看着本小册子,背对着大门的方向,身形长挑,头发留得长,早已越过肩头,脑后还极其随意地绾了个辫子耷着……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我多年建起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我几乎站不住脚,不用去询问,甚至不用再看正脸,我完全确定,那是他,是他!
他竟然成为了一名「道化」,来到了「无明」!
拳头不经意间攥得很紧,皮肤掐进青紫,血肉翻开皮沿,渗白一道指甲印渗不出血来。喉头哽得紧,呼吸不上来。
我忽然间,有点想哭。
明明分别的时候有千言万语想当面述说,日夜打着腹稿,甚至写废的纸张积成了人高,固守己见地模拟着相逢时的场景,好像只是为了解远山那随口一提的筹码。但是,当那痴人说梦的幻想成了现,铺就行路向我敞开时,我竟第一时间想着去逃避,无言以对。
说什么呢……许久未见,我是楚庾明?——他一定认为我脑子出了问题,因为现实中的那个“我”一直在陪着他。可我却迫切地想向他介绍我自己,以同伴的身份。
比如……多年未见,缘悭一面。我是楚庾明。
哈哈,他大抵是认为我疯了吧,什么多年未见、缘悭一面……肯定以为我昨晚又追了什么狗血小说学来的台词吧。可是他回来了,就在我的眼前,几尺开外的距离。
我鼻子一阵发酸,默默咽下了喉间涌上的哭意,向医务室的大门走去。
不行……慢点,放松心情,对。要忍住,你要装作,刚刚才发现他在这里……
三步,两步,一步,最后半步——我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佯作惊讶地问道:
“沈以峤!——你怎么会在这?!”
我说完我预设的台词,眼前那道属弱的身影顿然一颤,随即极慢地转向我。
头发又稀了疏地长了不少,将右眼上的绷带掩了不少……等等,太眼上的绷带?他发生了什么?!——我面上不动,极力稳住自己,目光一瞥,定格在绷带上——本该是眼球的地方却一片平坦,绷带直碾而过……
相逢时躁热的鲜血蓦然凝住——他的右眼睛呢?!……质问声差点从我的齿间漏出。
他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波涛澎湃,只是皱着眉,平淡地问了一句:“你看得见我?”
我……一直在看着你啊……从那时候林间许下的约定开始。阴翳下的剪影,我当时看的认真。
哈哈,你不知道吧——我楚楚就贱命一条,平生也就洒脱放荡惯了,混迹在酒肆里早没什么人样。但我,一向把约定看得比我命都重,更何况,那是和你的约定。
多年未见,幸好,你大抵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让我,认出了你。
我不希望你我是人海中茫茫过客,过肩相错,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向世界折叠的两个尽头。
我是楚庾明,一名游荡在「玩明」的「离相者」。
「离相者」要引导「道化」走向毁灭,成为「愚民」。但我会带领他走向新生。我会亲自将他,送出这个肮脏的世界,然后爆拔我的顶头上司解远山一顿。
解远山,我想你大抵是忘了——他是我唯一的…
我是楚庾明。
我要开始「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