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拒死》化月

1、第 1 章

　　厚重的墙壁将深秋的凉意挡在卧室之外，屋内有些过于温暖了，这让床铺上的中年男人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他似乎是被梦境困扰了。在那虚无的脑中世界，他回到了少年时期，讲台上的老师涛涛不绝地将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学生们。讲台下的少年少女们，有的符合老师的期待，有的更愿意给自己找些乐子，有的则平凡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看着黑板上的人体结构图，第一张是普普通通的人体，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是大部分人最能接受的一张。第二张则是被扒去了皮囊，丝丝缕缕的肌肉组织一览无余，那是人类力量的象征，只不过没有了那层皮囊，看着终究是可怖了一些。第三张则是连肌肉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副光秃秃的骨架，惨白的骨骼、空洞的眼眶，阴森得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他看着黑板上的三张图，想到了那些空有力量、智力低下的肌人，也想到了拥有正常人类头颅、身体却是累累白骨组成的骨人。
　　听说许多地方的肌人将要被集体运往大城市去，那些没有智力的悲哀种族是要被集中管理了？
　　最近又有骨人杀死居民的新闻了，被害者无一例外都失去了自己的骨骼。这些该死的人类公敌，靠各种不正当手段夺来的人类骨骼来弥补自身身体的损失，无论如何都消灭不完。
　　为了空气流通，教室的窗户都完全开着，窗外的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他强撑着脑袋，转眼就看见了坐在身旁的少女。少女扎着马尾，很清秀，发色偏浅，皮肤很白，看气质就知道是个性格温柔的人，自己偶尔也会和她说说话，话题从校园生活渐渐转向了家庭。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他的妻子，他们从学生时代就相识，但他们的婚姻只有两年。老师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教室开始变得寂静，静得就像她在卧室被杀害的那个冬夜。鲜血浸润了木制地板，飞溅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伴随着破碎窗户外吹来的寒风，痛苦地令人窒息。屋内什么都没丢，消失不见的只有妻子的腿骨，还有他们出生才几个月的儿子……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从厚重的被子里挣脱出来，在枕边摸索着，然后把黑框眼镜戴上，用镜片遮掩住他眼中的血丝，他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那点水。
　　他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向那古朴的书桌，看着放置在上面的白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开学致辞。他似乎能预见台下的学生们疲倦、不耐烦、满脸想着赶紧结束的表情。他轻嗤了一声，拿起钢笔，划去了纸上的大半内容，他也觉得太唠叨不怎么好。
　　毕竟太容易口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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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十一岁的正星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床边不远处堆放在地上的行李，里面有寻常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还有阿姨们给的各种他从小吃到大的点心。
　　正星的手心里全是汗液，他很紧张，但这并不是恐惧，相反他可以说是喜不自胜，他兴奋地恨不得对每一个亲密的朋友都来一个紧紧的拥抱。至于个别讨人厌的家伙，正星对他们居然也产生了些微不舍的心情，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在他崭新的人生前也开始值得回味起来。
　　花了几个小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正星从来没这样难以入睡过。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自己的行李，检查临别前要赠送给朋友们的手工小礼物。本来他可以偷偷溜出房门，敏捷又轻松地爬上孤儿院最高的那座屋子的房顶，坐在那儿喝着厨房里偷出来的甜米酒，俯视着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整个乡镇。
　　微凉的风也许会让他感觉有点冷，但是没关系，甜米酒可以让他暖和起来。他的视力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孤儿院的大门、大门外的小卖部、稍微远一点的书店、还有难得才能去一次的蛋糕房。有时候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街道上发情的的公猫在用婴儿哭泣般的声音互相恐吓威胁对方，然后理所应当地打起架来。
　　不过现在的他只能乖乖待在这个陌生的卧室里，这个房间的装潢绝对比他之前睡的八人间要好得多，床垫也十分柔软，唯一的缺点就是它离院长的卧室十分近而且隔音还很差，他敢打赌只要他稍稍打开卧室门，木门发出的吱呀声绝对能把浅眠的老院长给惊醒。
　　正星只能无奈地躺下身子，开始闭紧眼睛尝试着入眠，但是当他刚平缓了呼吸，就听见了门外的一声沉重的吱呀声，然后是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朝他的房间靠近。
　　那是老院长，正星心里很清楚。不过他也没在意，寻常人起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他想错了，接下来的叩门声便吓得他立马从床上坐起身。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下床、穿鞋，然后小跑着去开门，就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静静地站在门外。
　　老院长对着他笑得十分温柔平和：“猜到你一定没睡，所以来打扰你了，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正星毫不犹豫地点头，侧身让老院长进门。
　　老院长轻轻揽着他的肩膀走向室内，她先是看了一眼正星的行李，又去轻轻拍了拍床铺，似乎在确认被褥是否足够舒适柔软，然后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最后两人沉默着并排坐在床边。
　　正星的眼睫毛轻轻颤抖着，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紧张，老院长确确实实是一个相当慈祥的人，她从来没有对孩子们生过气，永远都是微笑地看着他们打闹玩耍，还会用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来为他们解答不少难以理解的问题，不像其他的阿姨们会用戒尺来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前两天收到通知书时，喜欢他的人是欢呼雀跃的，讨厌他的人震惊不解的，那些平时喜欢板着脸来告诉他们规矩的阿姨们也一个个高兴得像个即将嫁给心上人的小姑娘，从那天起每个晚上整个孤儿院都充斥着丰盛食物的香气以及生动有趣、琅琅上口的小众童谣。
　　但就是在这两天，正星发现院长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虽然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地看着自己，可她的微笑里并没有那种欢喜的情绪。这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天大的好事，这一纸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通知书，可能还没有一张孩子的涂鸦更能让她喜笑颜开。
　　“星星，我明白你的想法。”老院长小声叹了口气，“也许是这两天我的过于平静让你感到了不安，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即将离开我们，我却没法为我的不舍找出任何挽留你的理由。”她接着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放轻松些吧，保持平和的心态你才不会手足无措地面对即将开始的另一段人生，你要学会掌控它。”
　　正星乖巧地点点头，他望着老院长布满皱纹的脸颊，一条条由时间刻上的痕迹夹杂着深深浅浅的老年斑。老院长是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有可能是这个小城镇年纪最大的人，这一点每个孤儿院的孩子都知道。不过这是正星第一次有了那种“啊，她真的已经很年迈了”的感觉，他见过院长年轻时的照片，没有十分美丽，但有着那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鲜活。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伸出手握住老院长年迈的手，十分郑重地说：“老院长，我离开后，会在学院好好努力的，然后会成为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给你们送来最好看的衣服和最好吃的糕点……”说完这话正星吸了吸鼻子，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
　　院长看着眼睛通红的他，轻轻搂住并安慰地拍着他的背：“出门在外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总惦记着我们，我们这一群老弱妇孺都会在你们这些战士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星星，你如果真的成为了了不起的人，我相信你会让所有的孤儿院都会有吃不完的糕点，只可惜我这口老牙已经咬不动了。”
　　正星看着老院长的笑容，从她的怀抱中起身。老院长欣慰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缓缓地说：“你们终会长大，会成长为各种各样的人。星星，虽然你即将迈上一条在他人眼中伟大的道路，但我却更希望你能在原地多呆一段时间。这条路确实令人向往，它的终点站着的全部是及其出色的人物——无一例外。可是在到达终点之前，在离开起点之后，能够一直站着的人很少，大部分人的结局就是躺在那里，永远闭上了他们的眼睛……”
　　正星愣愣地看着老院长，似乎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我曾经也有过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最终也没有成功实现，经过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直到我的年龄令我稍稍活动就会疲惫不堪，最终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摸了摸正星的头，“能活着就好，能好好活着就更好了。”
　　“院长……”
　　“星星，我并非对你没有信心，你们在我眼中都是最好的孩子。即使我迟钝的大脑没法记住你们的名字，但是我熟悉你们每一个人的样貌和习性。我相信以你的品格，你会在那里交到不少同样优秀的朋友，你也会很努力地学习新事物，最终成为优秀的学生，成为优秀的战士，最狡猾凶残的骨人也没法占到你的一点便宜。”
　　老院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要被险恶之人夺去性命，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你在未来可能也会愿意为了某个重要的人或使命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下我这个看着你长大的老太婆，我只是说出了我最真实的心情。明白吗，正星？”
　　“.....我明白。”
　　在正星的记忆中，这是老院长第一次喊他的全名，也许在他还是个婴孩，老院长刚刚接收到他，给他取名的时候也抱在怀里喊过，不过他相信老院长这次不会再忘掉他的名字了。
　　单薄的窗帘透出了微亮的光，老妪站起身走向那里，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透着些许凉意。她抬头看了眼不那么明亮的天空，然后笑着对坐在床边的少年说：“今天的阳光一定会很好，也许离别也因此不会显得那么伤感。”
　　楼下隐约传来了忙碌的声音，那是阿姨们开始准备整个孤儿院的早餐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孩子们会在阿姨手中洪亮的铜锣声下不情愿地起床、洗漱，但接着就会被餐厅里的香气吸引过去然后大快朵颐。
　　老院长一只手撑着窗台，扶了一下自己年迈的腰，她最后摸了摸正星的毛绒绒的头发，便缓慢地离开了。正星看着她，听着阿姨们忙碌的声音，想着其他正在熟睡的孩子们，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度过这样的早晨。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原先的那个八人间的宿舍，刚进门就听见图星的呼噜声。正星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床铺，缩进自己的被子里。在宿舍内，阿姨们传来的忙碌声清晰了许多，但是正星反而感觉更加适应。
　　那是他从小到大听惯了的动静，是他的家人们的声音，也会是他以后无比怀念的回忆。正星伸出头，看了一眼床对面的图星，发现他的枕头旁边有一个彩色的盒子，上面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忍不住笑了笑，图星要是早知道自己会悄悄回到寝室，一定会把那个小小的惊喜塞进自己的被窝里不让他看见。
　　在熟悉的环境中，正星终于有了些许困意，他带着对早餐、好友礼物和未来生活的期待，进入了短暂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