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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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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哀放学的时候因为一道物理题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儿。
最后一道大题的题型比较新颖,她将题干反复阅读了不下十遍也没能列出最后一个求解式,最后铃响的时候恍然大悟,自己是进入了死胡同,第三个求解式就是三个未知数的关系,是隐藏的条件,做题人往往最容易遗漏。
说白了还是自己的知识点没有掌握牢靠,因此做题的时候不具备敏锐的洞察力。
思路还是赶着下课铃声想出来的,要是这一幕发生在考场上,余哀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都要后悔。
她快速演算出答案,如释重负地向上伸展着两只胳膊,缓解长时间伏案对手臂肌肉的压迫。
窗外恰好吹来一阵微风,夹杂着甜腻的桂花香,丝丝缕缕地纠缠着她鬓边的碎发。
余哀终止她伸懒腰的动作,怔怔地向外面望去。
三班的窗户外栽了一排低矮的樱花树,拇指大小的球型花苞密实地紧挨在一起,虚虚地浮了一层金屑在上面,灿烂夺目。
然而丝毫未见桂花树的影子。
倒也慷慨,未开花时平淡无奇,开花以后未见其树先闻其香。
许是没有料想到这个点教室里还有人,张择帆嘴里哼着曲大大咧咧地从后门进来,抬眼却和正在收拾书包,一脸茫然的余哀四目相对。
他先奉上一张笑脸,颇为笃定地问她:“余哀,是叫余哀没错吧?”
余哀很奇怪他是从何得知自己的姓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对于眼前这个人的印象,余哀脑海里只有他在她刚转学来的那天下午失手把校服褂盖到了她头上。
张择帆来找易晟旸排练,这会儿见他不在班里,问离易晟旸最近的余哀,“你知道你同桌去哪了吗?”
余哀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易shengyang”出去又不会跟她报备,摇了摇头,提供一句毫无价值的信息给他,“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铃响他就出去了。”
“哦,行,那我在这等他。”
张择帆边说边将长腿一抬,坐在跟余哀隔了一条过道的同学桌上,灵活地挪动着脚边的凳子,移到合适的位置他就将双脚踩在凳下的横杠上,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脖子上的银饰项链。
项链上坠的是一个方正的银牌,上面的浮雕是一艘迎风远航的船帆,船帆两边刻的还有字——乘风破浪,择帆而行,是他做银匠发家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打给他的。
“这位余哀同学,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留下来观看我们的表演呀。”
见余哀有条不紊地往书包里装了一本又一本练习题,个别习题册还不是学校统一购买的——《物理重构》、《强化数学压轴题》等等,估计是自己买来补充练习用的。
张择帆不禁怀疑她这细瘦的身板能不能扛得住这快有十斤重的书包,想热情地邀请她留下来当他们限时三分钟的观众。
余哀收拾好书包就准备走了,无心与他周旋,但还是维持表面上的礼貌,“不好意思啊,我不太懂音乐。”
对方似乎也不太懂得察言观色,没有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独自开朗道:“不懂音乐也没关系,只要你懂得欣赏就可以了。”
无奈之余,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菩萨宽恕,信女无意欺瞒”后余哀满脸惋惜和遗憾地说:“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不留下来看了,我家长来接,本来因为我写题耽误了一会儿,眼下估计该等着急了。不过我还是要预祝你们明天初赛顺利,成功晋级决赛。”
张择帆:“那真是太遗憾了,你错失了一次欣赏到我美妙歌喉的机会,不过我还是要代表旸仔感谢你的支持。”
余哀:“哈哈,是啊,遗憾啊,没关系。”
她好不容易摆脱对方的纠缠,迈出班门的那一刻却险些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上。
对方戴了一顶纯黑鸭舌帽,背着吉他,及时止步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余哀抬头一看,险些没认出她的同桌。
澄黄的夕阳下,带着光热的余晖覆盖在帽檐下少年露出的半边脸上,那张近乎刻薄无情的嘴唇被照得饱满红润,极富光泽,柔得像雨后呈于荷叶之上的露珠,平和了他上半张脸带来的邪气。
少年平日里凛冽如雾凇的气质消融得只剩一滩水,滴答滴答地流下来,流到少女铺满落叶的荒地上,听不见声响。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片刻,易晟旸率先让步,抬脚绕过她进了班。
一双亮白净洁的板鞋悄无声息地淡出了余哀的视线范围,在它离开的地方,晃晃悠悠地飘进来一朵金黄色桂花,秋毫之末她却视之可察。
荣欣高中自办学以来一概贯彻的教育理念就是倡导学生的全面发展,尤其重视身体素质方面,因此学校每学期都会组织体测。
时间一般在开学第一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届时又赶上月考,恐怕会格外忙碌。
高一有段时间余哀经常生病请假,三番五次地要和医院打交道,况且她之前的学校奉行的是“成绩论”,唯成绩至上,她能够运动的时间就少之又少。
为了应对这一次的体测,余哀开启了为期十天的极速提升体能计划。
她将闹铃的设定提前半个小时,虽然这个点醒来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计划第一天她仍旧是满怀热情,准备齐全地到公园里跑步。
凌晨五点半的天空泛着珍珠灰,街上过往的车辆,路过的行人寥寥无几,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海浪退潮后的静谧。
待潮褪去,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嘈杂声,听着像是一锅正在燃煮的热水发出的咕噜声,而后从那锅底冉冉升起的小气泡一下又一下地将整个天空冲白了,只待这一天迸发出新的浪潮与生机。
余哀秉承着循序渐进的原则,第一天对自己的跑步速度并没有苛刻的要求,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刚跑了两圈不到的她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肋骨下方的位置像是被人用力攥住一般地疼,余哀甚至怀疑塞了颗铅球在里面。
疼痛伴随着呼吸,让她每跑一步都艰难无比,余哀迫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她弓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再一看表,八百米不到的行程她竟然花了六分多钟的时间。
如遭雷击,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已经差到放在小学里都及格不了的程度。
等稍微缓过来,她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休息。
公园里的这个橡胶跑道环绕一方池塘而设,如今池塘里的荷叶枯得只剩下叶杆儿孤零零地立着了,明明前几天还是一片繁荣的光景。
跑道外面围绕着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像一群守卫四季如常地守候在这里。
这个季节的梧桐树有些已经开始从树顶发黄了,枯萎的叶子扑簌簌地掉落在地,积在跑道上被人踩得嘎吱响。
余哀依旧板正地坐着,思绪放空,漫无目的地看着来往的人如电影放映般接续在她眼前经过。
有时她鼻尖会嗅到一阵厚重的风,风里裹挟着缕缕青草和树木的气味,衬得身上的速干外套都略显单薄。
快要到秋天的季节了,她恍然发现。
这种细小的惊颤并没有在她内心持续很长时间。
余光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他跑步的动作越来越清晰,显著的身高跑过来气势如山倒,这让余哀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悸动,下意识想躲避起来,像是食草动物天然对食肉动物的恐惧与惊慌。
易晟旸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以极快的速度从她面前跑过,连带着吹起的风都具有压迫感。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余哀,这让她松了口气,目光开始不自觉追随这位跑道上的佼佼者。
他额前的刘海用发带隆起,看起来清爽又利落,耳朵两边别着有线耳机,耳机的另一端没在裤兜里,方方正正的形状随着他大腿抬起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始终注视着前方,神情专注又认真,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看口型猜得没错应该在背单词,一心虽二用,但他跑步的动作和呼吸依旧丝毫不乱。
他在跑道上驰骋的姿态不疾不徐,异常轻松自在,余哀光是看着就觉得热血沸腾,浑身又充满了动力。
于是第二圈在他远超她三十米距离的时候余哀也跟随着他的步伐重新踏上跑道。
但是她显然轻视了易晟旸的实力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他的两条长腿壮实有力,跑起来像马一样快,对比下来余哀腿上没几斤肉,跟在他后面像乌龟一样短着腿跑步,不时还要喘上两口气。
偏偏她还要暗自较劲,起了誓要赶上“易shengyang”的节奏。
不自量力的后果就是她仅仅跟一圈就撑不下去了,抱着一棵树干呕,嗓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喉咙发干,胸腔起伏时还会有轻微撕裂的痛感。
“水?”
稳重低沉的关心声在她耳边响起,余哀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她斜侧着目光,循声看过去。
果不其然,是她的“广寒宫同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她的。
易晟旸本来专注于控制自己的呼吸,却见余哀气虚喘喘地退出了跑道,没有骨头一样地靠在树旁,连声作呕,吐了半天却吐不出什么东西。
生理自然的反应让她的脸扭成一团,看起来难受极了。
不管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同学情谊,他都专门跑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买来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余哀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面对她的新同桌。
跑得身体脱力不说,她整个的脸因为运动的热气和干呕的憋闷持续发烫,像是刚烧开的锅炉,体内嗤嗤地冒着热气。
她本来就生得白,眼下只怕是脸红得像苹果,还是最甜的那种。
易晟旸见此情形心领神会,贴心地帮她拧开瓶盖,递到她手上,提醒道:“先用水漱一下口,你现在刚运动完身体还没有恢复,不适合喝凉水。”
余哀大汗淋漓,身上的速干衣都湿透了,虽然难受但还是说了声疲乏的谢谢。
易晟旸陪她站了一会儿,见她嘴唇发白,满脸痛苦,脸红得像关公,身上被汗浸得像是刚从汗蒸房里出来的一样,鬓边的碎发完全沾粘在脸上。
她因为虚弱不得已要弓着身支撑自己站立,蜷曲的动作又与刚出生的婴儿无异。
他欠下身去询问她的状况,语气中显露出难得的人情味,“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余哀面对被自己默默当成竞争对手的易晟旸有些忿忿,她气恼自己的力不从心,连带着羡慕对方的得心应手。
她无奈地摇摇头,喑哑着回答:“没,没有,我就,就是胃有点,有点疼。”
“跑步前四十分钟内吃过东西吗?”他继续问。
余哀突然有种在监控室里被审讯的压迫感,她摇摇头,回他:“没有,连水都没有喝。”
“那现在这种情况大概是你运动过度导致的。长期不锻炼的人突然进行运动,心脏跳动速度急剧加快,供氧会跟不上机体需要,身体才会出现不适症状,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
易晟旸专业严谨地分析她的情况,讲话时的语气神态又恢复到往日的不近人情,余哀却听得脸红耳热,她有一种自己懒了多年,一朝努力却被人当场戳穿的羞愧感。
因着她体内的热气散去大半,她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常,红晕也随之褪减,剩下的那一点红像是化妆画上去的一样,衬得她面若桃花。
余哀终于能直起身面对他,难以为情地向他表示感谢。
“你的口头禅是谢谢吗?”
前后毫无逻辑可言的一句话让余哀楞在原地。
她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
易晟旸正视她那双泛水发红的眼睛,下意识将语气变得谦和,“谢谢,对不起,好的,这些词语在初次见面时适当使用确实可以表现你的礼貌,但是啰嗦重复的赘述只会让人心感烦厌,你得过那么多作文比赛的奖应该会比我清楚这一点。”
余哀自己确实没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是她在潜意识里想要和别人撇清关系,她不想毫无负担地承别人的情,也不想日积月累地积攒欠下的人情。
她想要一清二白,清清楚楚的,她不想浑浑噩噩地变成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不明不白地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不想再有下一次。
余哀有些闷闷不乐道:“我会注意的,但还是要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
望着她倔强离开的背影,易晟旸头一回破天荒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余哀这种单方面的别扭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
中午午休开始前易晟旸就不见了人影,她忽然想起某人和他好友的歌唱比赛,脑中一闪而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
为了不让这种负面情绪继续扰乱她的心神,余哀放学以后围着操场跑了几圈。三圈下来,心态平和,根祸自除。
她决定未来几天都要通过这种放学后跑圈的方式加练,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