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奶油草莓》水母母

2、下

　　5
　　国庆放假，受不了章修远联合章母每天软硬兼施的电话轰炸，章明航只好从湖南飞回四川。家里煮了火锅接风洗尘，修远可能是因为霸占家庭装可乐的缘故一晚上都安静如火锅，除了吃和嗝再也没发出声音。半年过去，她依然是一脸水蜜桃般的甜美模样，但周身气质在高三的磨砺下变得像毛玻璃般陌生起来。章明航叹气，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假期第二天，一中因家长友情举报没有补课，忙里偷闲的章修远主动提出请哥哥喝咖啡——雷安请客。章明航提问：“你和雷安那小子约会，怎么还拉着亲朋好友一块儿？”
　　修远抓住重点：“我对他那种类型没兴趣。你和他不也半年没见了么？来嘛。”
　　章明航向来吃软不吃硬，尤其妹妹撒娇更没辙。下午三人准时在咖啡馆碰头，一人一杯星冰乐，像三只沉默的企鹅——因为身为主角的俩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捧着Switch玩。
　　难不成这俩高三生学傻了，千里迢迢非要跑到市中心打游戏？
　　章明航没搞清什么状况，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一个男青年却挨着雷安坐下。雷安放下游戏机介绍：“这就是目击证人。”
　　修远热情地握手：“请讲讲五年前那个落水的家伙长什么样吧。”
　　章明航顿时明白修远在说什么，心里某一块地方像是塌陷下去。他抓起修远的手就离开，连饮料都没拿。
　　几乎被拖着来到室外，修远甩开他：“你干什么？”
　　男生脸色阴沉：“修修，以后别想这件事情了。”
　　“为什么？”
　　“章修远！”章明航的语气少有地强硬起来，“你找到他又如何？时空能逆转吗？你爸妈是自愿救人，那小孩根本就是个局外人，法律没理由制裁他。这么多年了，别拉着雷安和你一块儿疯！至少高三这一年，我希望你别再想了，好好学习吧。”
　　修远一言不发，视线雾湿。国庆假期的街道，满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广场上鲜花盛放，她看着章明航的背影，心却相反地熄灭了。
　　6
　　十月底，放弃竞赛选择高考的雷安回到教学楼，远远地从走廊尽头看见修远，本想打招呼却不自觉噤声——章修远看上去比看了“种草莓致富”更可怕。那些原本封存在眼底的抑郁终于全部释放出来，伪装的天真的面具褪下，那些甜美只是过量阿斯巴甜。
　　担心修远备考的状态，雷安左思右想，决定给章明航打电话：“自打国庆之后，她状态一直不好。你回来那次给她说了什么？”
　　“我叫她不要查下去，”对方的声音在听筒里略有失真，雷安不禁想到对方手机锁屏上兄妹亲昵的合影，“我知道你想帮她，但我是为了她好。”
　　雷安不禁提高音量：“但她现在不好。”
　　“你陪着她玩可以，但她找到那落水的人就能让父母回来吗？我不在乎逝者，因为还活着的章修远更值得我关心，我要她像个正常小姑娘一样长大，她需要从失去双亲的折磨里解脱——但现在你陪她一闹，五年，前功尽弃。”
　　“但……”这时的章明航再次变成了那个冷漠的学长，正穿过空间的距离冷静地责问自己，可雷安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头，“……她只是想要真相。坦白才能让她解脱——”
　　“我必须隐瞒！”高声打断对方后，章明航意识到失态，深呼吸后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家事，你有做好和她一起承担的觉悟吗？没有的话，希望你以后别跟着她一块儿疯，尽到朋友的责任就是最好的做法。”说完便挂断。
　　雷安可以肯定自己把章明航惹恼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雷安到七班找修远，换来满屋子八卦的笑声和头顶蘑菇云的少女。雷安问：“所以说，你现在想让我或者章明航干什么你才会开心呢？”
　　“我知道你要帮我查清楚落水者是谁，哥哥又认为找这个无辜被牵扯的人对我没好处。上次不欢而散后，我看了你发过来的邮件里面的监控。”
　　视频来自水库值班室，雷安和记者周旋后获得的资料。正对着镜头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生。据邮件里的细节描述，落水的另有其人——监控角落里还有两个小学生正在玩水，五分钟后双双跌入水面。男生为了救小孩，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将两个小孩推上岸，自己却沉了下去。接着一个脊背宽阔的男人大声喊着什么，也跳下去捞起失去意识的少年。
　　这是她的生父。
　　喊的不是救命，双唇紧抿后爆发出圆润的气流，两个音节。一个月来修远不断默念这句咒语，奇迹和真相都没出现。但真相是冰面下的鱼，修远知道它就在自己附近游动。
　　7
　　兵荒马乱的考试周过去，本打算留校的章明航接到噩耗，章修远帮学妹拿挂在树上的羽毛球时从书上跌落，小脚趾骨折。推了学生工作赶回家，却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病患小姐依然朝气蓬勃，打着石膏还在客厅里一边尖叫一边蹦蹦跳跳找Switch。
　　章明航轻而易举拿到被父母藏在空调顶部的游戏机：“怪不得我看你一个高三生，Steam游戏在线时间居然狂涨了五十多个小时。”
　　章修远理直气壮：“哪里有？每天十小时而已。”
　　“我看你一模完蛋了，”章明航随口问，“雷安那小子呢？没来看你？”
　　“我在呢。”拿着游戏手柄的雷安从修远的房间里出来，一脸乐不思蜀。
　　彻底无话可说的章明航拿起茶几上的奶油草莓。早知道回来前不该心神不宁的。修远凑上来撒娇：“我想吃面。”
　　章明航顺手拿着盒装草莓前往厨房，转身发现雷安已经关门上锁，笑容狡猾：“抱歉啊章明航，章修远的话我可不敢忤逆。你们的内部矛盾你们现在自己解决，我先走一步。”
　　章明航隔着厨房玻璃，看见修远缓缓坐下：“哥哥，你讨厌我吗？”
　　章明航这才意识到反常的是修远和半年前无异的乖巧可爱的气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强颜欢笑，于是他开口：“我们之间没必要绕弯子。你想要真相是吧，你知道后果吗？”
　　“连父母都失去了，其他痛苦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章修远语调低下来，“我只在乎活着的我关心的人。雷安，姑父姑妈，还有你都是对我重要的活着的人。”
　　“你是为了我，才想知道真相？”
　　彼端的女孩点头。章明航咬了一口草莓，唇齿间的果汁居然越来越苦涩：“你知道真相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恨我——并且会恨我一辈子。这是我从来不想要看到的。”
　　“我不恨你。我知道那个‘少年’就是你。”
　　心脏漏了节拍，盒子里只剩最后一颗奶油草莓，但章明航拿不起来。脸上有什么液体流下来，滴落下来的音色与外面少女的呼吸共鸣。
　　沉默在兄妹之间氤氲，女生带着哭腔的平静的华语像水汽一样从脚底蒸腾起来：“我在视频里看见你了。你也是救人的人。”
　　章明航俯下身隔着玻璃想要触碰女生毛茸茸的头顶：“修修……”
　　“我不恨你。爸妈只是爱你，你落水了才救你起来，救你的时候他们还在叫你的名字。他们是自愿的。”女生捂住脸，“我只是觉得我，成绩不好长相不好还只有一个朋友，你居然还认为我不是负担……最开始知道有人掉到水里获救，我也想过和这个家伙同归于尽……但你后来说醒了我，我意识到父母殉职这件事对你的影响远远比我大……你不是我，你那么完美，明明是主动救人的人，不该不明不白承受这些……”
　　回忆的吉光片羽在修远眼里幻化成千万张永不消逝的幻灯片。
　　十二岁的章修远独自子在热闹的街头徘徊，车水马龙和万家灯火怜悯地俯视着自己。
　　“修修！”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落寞地转身，十四岁男孩单薄的身影落入自己孤单的瞳仁，在泪水的折射下变了形状。
　　他向她飞奔过来，毫不犹豫。温暖坚实的怀抱让她觉得面前的背宽阔坚实，她忘记了对方也只是个劫后余生的孩子。
　　“跟我回家吧。”我想也没办法。那满山的野花，就留给他们摘吧。
　　不能改变历史，不能让你不再受伤。我只能留给你，最后一颗奶油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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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天记录最后一句是雷安说：“所以你们接下来就一起抱头痛哭了？”修远觉得这个形容虽然显得兄妹俩不太聪明，但还算贴切，暂时没想到怎么回复就撂在一边。但一周过去，对方居然没有追问，手机被没收了？
　　临近一模，还想赖在家里的修远在章明航威逼利诱下只能返校，刚到学校就特意带着家庭装可乐一瘸一拐到一班找雷安唠嗑，换来同学们复杂的眼神：“雷安已经三天没来了。”
　　他也病了？修远转头看见一班老师和一个大叔朝这边走来，大叔模样和雷安十分相似。老师拦住拄拐的少女：“你就是章修远？他们说雷安和你关系好，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修远茫然若可乐：“我之前一直在家养伤，怎么知道这家伙跑哪里去？”
　　大叔激动地按住修远肩膀：“还说没有！雷安难道不是因为去了你家才离家出走的？从星期天到现在，家里学校都没有，还能去哪里？”
　　“他来我家是星期五，”修远差点没摔倒，“星期六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小子！”雷父依然在莫名其妙地发火。章修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被迫参加的竞赛课程，夏季手上的伤痕，以及对自己的无条件支持。缺少爱和关心的人，很难不会在其他地方寻找补偿。
　　雷父咄咄逼人，而老师也不好制止，想安抚修远的时候，却看着这个拄拐的小姑娘突然不明所因地叫了声“爸爸”。
　　一班的窗台上瞬间挤满八卦的脸。
　　“我爸爸和妈妈，在五年前因公殉职。他们是警察，平时没空管我，我和我哥比和他们还要亲密，所以很久以来，我也没法理解父爱母爱一类的情感。但他们去世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们和我哥一样爱我，但根本来不及了……我们没法互相坦陈，所以现在我只有尽我所能让还活着的家人不留遗憾……”修远抬起头，“你们明明还有机会和对方说清楚，却非要走极端，雷安都出走了却还不自我反省，反倒是继续伤害他的朋友，到头来还不是惹他难过！明天和意外说不定哪个先来临，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
　　说罢，修远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留下雷父在原地若有所思。
　　修远没回教室而是去了花园。果然，雷安躺在一堆废报纸上懒洋洋地看物理书，抬眼看到女生：“不错，身残志坚。下次得让章明航给你颁一个感动一中年度人物。”
　　“你果然在这。你爸杀到学校和我算账了，闹成这种程度了真的不能好好谈吗？”
　　雷安脸瞬间垮下来：“谈什么？离婚后爸爸对我控制欲太强，妈妈又无法保护我，有分歧的时候最后妥协的都是我，必须由着他们怎么想的来。有些话我说了就讨打。”
　　“但你说过你的感受吗？单纯这么闹而不表达诉求，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叛逆，必须暴力镇压。何况有些事情不仅是靠父母才能够完成的。你马上就成年了欸，这样很不负责任。”修远单脚跳着坐在雷安身边：“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真的有问题就给我说，虽然我不擅长安慰人，但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事自暴自弃……像我和章明航那样。”
　　女生说完后看着对方，两人间灌满风的声息和隐约的心跳。
　　男生沉默，低下头又抬起头，居然是在笑：“听你的吧，我今晚就回家。另外，我可没有自暴自弃，我在看物理多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