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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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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最后一天,气温飙升逼近四十度。
雷安坐在空调正下方,明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却依然汗流浃背。无心和数学题奋战,他撑着头看着楼下朋友们踢足球。
这是雷安第二次放了足球场上朋友们的鸽子——上次放鸽子的原因和这次一样,在父亲的会意下雷安被老师塞进数学竞赛班,每天下午参加竞赛班的课后补习。虽然雷安自诩成绩不算数一数二好歹稳坐前三,但扪心自问,他像痛恨吃菠菜一样痛恨三角函数,这样的觉悟哪能和讲台旁边那位刚高考完不久的、靠着天才和热爱学习的学长相比。
高考分数在一周前已然公布,校门口印着“章明航,696分”的红榜毫无疑问吸引了全市人民的目光。而眼下的这位话题人物正在讲台上低头滑手机,骄阳毫不吝啬地照亮他英气的眉眼,照得满屋子思春期少女各怀心事。
靠着和竞赛班老师的交情,章明航成了竞赛班的暑期助教,在老师躲进有空调的办公室时给大家答疑,靠帅气和一点学霸身上少有的耐心深受女孩子欢迎。但雷安平时见他时总觉得他有种冷淡的气场,明明不曾对任何人冷漠,也觉得很难靠近。
每次发下练习题后,章明航就会在台上玩手机。某次雷安问题时发现手机锁屏是合照,章明航和另外一个漂亮女生头挨头笑得很甜。注意到雷安八卦的目光,章明航连忙辩解:“我表妹非要把合影设壁纸,没办法。就算换掉,只要被她发现就会换回来。”
第一次在“所见题皆可解”的章明航口中感受到没辙,雷安觉得新奇:“表妹?多大?”
“和你一样,高二。”随口说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父亲来电。
雷安退开避嫌,隐约听见对方手机里传来“买酱油”“修水管”之类的嘱咐,而章明航竟然从容不迫地一一答应,倒是雷安想不出对方打酱油是个什么场景而感到困扰。
所以这个妹妹到底何德何能,比修水管还难搞?
挂断电话后章明航继续话题:“你应该认识,就在我们学校,7班。”
“她中考几分?”7班是平行班。
“601分。但上高中来考500分都费劲,还立志考国防科大,”听不出是嘲笑还是为之头痛,章明航本来明亮的眼神蓦然一沉,“倒是不想逼迫她要好好学,学是她自己的事情,只是希望她能够继续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就好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个正常人就万事大吉……”
雷安看见男生突然柔和起来的表情,也不禁和章明航一样露出慈祥的微笑——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总有点不对劲。“逼迫她好好学”“当个正常人”之类的言辞,怎么听也不像是哥哥该说的话,更不该是用来描述自己妹妹的话吧?
2
空调终于在连续运转超过十小时后彻底罢工,而头顶的风扇虽不停歇依然难解燥热。老师大发慈悲给章明航五十块钱,打发去小卖部给大家买冷饮。雷安自告奋勇去帮忙,到了小卖部却赖在空调前不走了。
章明航知道和这位热衷插科打诨的刺头无法沟通,由着他抱着空调吸引小卖部大妈的眼神,注意力游离时整个人微怔,身体不由自主朝着货架后方缩。
雷安余光瞥见学长触电般一惊后立马呈滑稽的战术潜行姿态。循着目光望去,冰柜前站着抱着可乐的娇小少女,齐刘海黑长直,身上半旧校服外套大了不只一号显得人轻盈纤细,总体看像是某种可爱的毛绒玩具。察觉雷安出神的目光后瞟了这边一眼,目光没有对上,于是水蜜桃一样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但笑意深处总让雷安感到不寒而栗,似乎琥珀色眼瞳深处凝结了高密度的阴郁。
也许想象与现实出入太大的缘故,雷安光顾着发愣,没有把面前笑容甜美的女生和章明航口中的“非正常人”联系起来:“嘿,”对陌生的漂亮女生像老友一样搭讪,只有脸皮厚的雷安才干得出来,“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隔壁那个谁吗?”
见女生和怀里的可乐一样茫然,雷安松开空调:“高二数竞班雷安,交个朋友吧。”
“数竞班……这么说来,你一定认识我哥是吧?我叫章修远,他有没有给你们说过我?”莫名其妙热情起来的女生摇着可乐和雷安,“他是不是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是不是是不是?但你发现没,他直到毕业了还是单身哈哈哈!”
雷安还没搞懂这家伙在演哪一出,下意识寻同伙求助,但此时章明航早已提着一口袋冰棍落荒而逃。这才明白这位就是能把学霸校草折磨成野草的那位妹妹,顿时觉得这世上原来有比上数学竞赛课更令人崩溃的事情。
至于已经被折磨成野草的那位,昨晚提着酱油回家时,玄关处以迫击炮姿态摆放的夸张球鞋让他无从下脚。喊着“章修远别乱丢鞋!”就看见满脸脏污的妹妹从厨房里探头:“稍等,我修水管。哦对了,今天邮箱里怎么没有报纸?”
水管落在无敌破坏王章修远手上是肯定修不好的,甚至水管本身还会死无全尸。
章明航看见厨房地上铁锈色湖泊时差点心脏骤停,明明补一根管子的事情上升到换掉整节的水管的地步。他放下酱油,花了半个小时收拾残局,再烧水让章修远洗脸。
脸被埋在热毛巾里的妹妹恃宠而骄:“今晚爸妈不在,我们点外卖吧。我想吃必胜客。”
章明航忙完一切后才得闲喝水:“不行。”
“为什么不行?如果今天吃不到披萨,那我就会半夜饿醒失眠,第二天没法上数学课,然后就学不到东西,然后成绩下滑,然后考不上大学,然后只有去你们校门口推小车卖烤土豆,到时候我肯定要对每一个在我这里买土豆的校友控诉,说都怪你当年不给你妹妹吃晚饭,我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章明航对着水杯沉默三秒,转身从冰箱里找出番茄准备煮面:“我多久说我不给你吃饭?你别偷换概念。”
章修远依然嬉皮笑脸凑到灶台前:“其实我一开始是想要你给我做晚饭的,你中计啦。”
“修修,其实你的预言没法实践。就算我不给你做饭,你一样不听数学课。”话音刚落,章修远终于静音,双颊鼓起,吃瘪的样子竟有点可爱。
自打五年前章修远搬来自己家,家里的一切都朝着不可救药的方向前进。比如家里的早餐(“我想吃哥哥的菜!”)、每周的卫生清洁(“我要写数学,还是让哥哥清扫吧!”)、辅导文科生章修远的作业(“反正哥哥过了国防科大的自主招生面试嘛!”)……眼下现在虽然早已毕业,这些被父母默许的“义务”真成了习惯。
就像……靠着受难来赎罪一样。
3
七月底的天气已经不适合室外足球,也不宜研究阿基米德三角。从雷安的座位向窗外看,除了以及空无一人的操场,还有操场看台后方一片阴凉的花园。虽然花园里人迹罕至树木繁茂缺少打理定然蚊虫众多,但相比庸常无趣的教学区,这种场地更吸引雷安。瞅准机会带上漫画书和旧报纸溜出教室,有些事情还是意料不到。
花坛边的章修远抱着暑假作业,毫无形象地挠着脸上和腿上的蚊子包,看见雷安这位不速之客后毫无惊讶的意思:“救命,你来得正巧哇,带花露水没?”
后悔那天说“交个朋友吧”的雷安哭丧着脸,觉得现在回教室应该还来得及:“没有。”
“那你手上那个红色的不是被蚊子咬的?”女生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模样有点欠扁:“数学尖子居然也会翘课,了不起。”
雷安不安地拉拉外套袖子,递给对方半张报纸:“垫一下再坐。我难道之前从不翘课?”
“不翘。”女生比他还肯定地点头,丢开作业,打开报纸悠闲地看了起来。
雷安拿她没辙,自己垫上报纸坐在章修远一旁看漫画。看到好玩的情节,雷安想说给修远听,转头却看见女孩一脸悲伤,手里还拿着报纸。雷安凑上去瞧:“大学生带领村民种植草莓脱贫致富……你看这种文章也要感动?”
女生一言不发地把报纸折叠放入外套,抱起东西就走。翻脸比翻书还快,这究竟是怎样的人啊,真应了章明航所言“做个正常人”的话。但想想总觉得不对,跟着章修远几步,目送她进了小卖部。忘不了吃东西就算正常……吧?
没有得到干预,所以章修远的反常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家时发现门口那双球鞋规矩地摆好,又看见厨房里脸色不佳的父母,章明航顿感不妙。章修远在自己房间里,空调和她的表情一样寒意刺骨,床头柜上摆着半张六月三十号的日报:“那个‘少年’是谁?”
本以为那天提早取出报纸的父母没料到女生从哪里薅到的旧报纸。种草莓脱贫的报道旁边有一条简短的社会新闻,大型犯罪集团被一网打尽。被蓝笔圈起的段落写道:“两名警员章海、许安宁因该集团的报复而牺牲。在凤翥水库附近蹲点的过程中为了救助意外落水少年,两人不慎暴露身份……次日在家被枪击,抢救无效殉职。”居然完整写出了章修远父母的殉职过程,这个记者真是不识好歹。
而那个“少年”,父母因救他而死。作为遗孤的修远从来没见过对方及其家属,甚至到了五年后的现在才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害死了她最亲的人,却彻底躲了起来。
章明航迅速把视线移向一旁。不能看她的眼睛,埋藏得很深的抑郁已经漫出眼眶,连同内心的负罪感浩浩汤汤,随时可能将他溺毙。
4
暑假过去,雷安和章修远都升上高三。暑假里多次在小花园的奇妙相遇后,俩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而章明航背着老师和招生组修改志愿,放弃去清华而是去了国防科大,把老师们气得撤下红榜,换上另一个叫“苍疏星”的男生的照片——学校玩文字游戏,误导群众把北大医学部当作北大,这才挽回今年学校没有清北的窘况。站在校门口的章修远乐不可支:“谁想到这个肥宅居然取这样小姑娘家似的名字。”
“那谁想到你这个女霸王取了个美少年的名字,”同行的雷安拿着刚买的水果嘴碎道,“不过你哥怎么想去读军校?看着弱柳扶风的。”
“你才弱柳扶风,你全家都弱柳扶风——我哥正儿八经预备空军飞行员。我们家是军旅世家,我爸妈都是特警,我姑父也参过军。我也要一起去军校的。”
“那你怎么和章明航住在一起?你们不是表兄妹么?”
“他们牺牲了。”
雷安微怔。
不过这次女生复原的速度很快:“章明航以他收集的全套奥特曼闪卡为条件,主动提出让姑父姑姑收养我。现在户口本上还有我名字呢。你看,我校服外套就是我哥毕业后给我的,XL的特凉快,羡慕吧?”
雷安当然不关心校服:“随便就把这么沉重的身世告诉我好吗?我们才认识两个月欸。如果是别人,一定会造成负担吧。”
“因为你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应该告诉重要的人。”
心里柔软的地方突然被碰了一下,雷安忍住感动的泪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奶油草莓递给女生:“如果心里有什么就不要憋着,给我讲就是了。”
修远毫不客气地接下:“听你们班的人说,你妈妈是日报社主编?”
“是啊,不然我哪里来那么多旧报纸,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找个人,你帮帮我吧。”修远一边吃草莓一边朗声道。但雷安越听,越觉得她带着虚张声势的意味。
此时远在长沙的章明航打了俩喷嚏,看来章修远在老家不太安分,果然晚上在宿舍阳台上就接到章修远电话:“哥哥,你觉得我是你的负担么?”
修远居然没有直呼自己大名,章明航浑身发毛:“你好端端的怎么这么问?”‘“今天雷安说我,把沉重的身世给别人讲,会给别人造成负担。所以我现在觉得哥哥你好伟大简直永垂不朽万古长青……”
“修修,”章明航差点从阳台上掉下来,“我怎么就万古长青了?”
修远少有的一本正经:“因为爸妈牺牲后你一直陪我呀。虽说哥哥平时能点外卖就不主动做饭,对学校里的美女温柔却对我从来没好脸色……”
“等下,你要给我献花圈了?”
“虽然哥哥老爱打断人说话,但是!哥哥陪我经历了这些事,却从来没觉得我是负担,还送我奥特曼卡。所以,我觉得哥哥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
须臾男生开口,嗓音沙哑:“修修,没有急事的话,我们周末再说,好不好?”
“好。”修远挂断电话,脸上天真乖巧的神色被孩子气的狡黠掩盖。她立刻给雷安发消息:“现在可以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