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光》折花换木

8、韶光

　　肖闵轻微摩挲了一下手心，毫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黄术伟想让乐队出新专辑，你有什么想法吗？”

　　“肖老师你坐这里吧，我已经收拾干净了，”夏仲起身站直，看向他，“我之前有想过这个问题，当时觉得专辑名可以叫天气，专辑里的每一首歌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天气来命名，有首歌不是叫艳阳天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现在呢？”肖闵没动，接着问，“你怎么想的？”

　　“现在的话……就不只包括这些了。晓光的路可以更宽，音乐形式可以更多样，这也是乐队正在做的事情。既然可以是天气，为什么不能是四季呢，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写一首，也可以是花草树木，可以是天空，可以是海，可以是任何。所以我想，新专辑可以叫世界。”

　　肖闵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专辑什么时候结束？”

　　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生。

　　尘埃扬起，在光线下跳舞，微粒遮住了耳目，是无法形容的模糊，他听见夏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一句，像涟漪朝心脏处漾。

　　“直到我走到路的尽头，直到我看见死亡。”

　　夏仲平静说。

　　接下来的一周里，肖闵先是和黄术伟敲定了专辑制作的计划，他遵循夏仲的提议，把新专辑名定为世界，然后把自己闷在家里，沉下心创作着新专辑的歌曲。

　　一周后，先前录制的采访发布到了各大视频平台上，不出黄术伟所料，舆论风向微微逆转，从众矢之的到三言两语的支持，虽然成效不大，但是也足够了。

　　好不容易等肖闵来了排练室，黄术伟端着手机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播放，恰巧是王洁问他歌曲意义那一段，黄术伟把手机递给他，颔首示意肖闵看评论和弹幕。

　　肖闵接过手机，正眼看了看，其他人都凑热闹围了上来。

　　［装什么，作品没多少，脾气倒不小］

　　［妈呀你怕不是还没成年吧，别拿自己家长手机上网哦，肖闵以前就很火了好不好］

　　［要不说还得是互联网呢，你们都忘记他之前的那些烂事了吗？］

　　［我还以为是我突然多出了一段记忆，不得不说，卖了别人就能美美隐身了？］

　　［没看澄清就敢在这造谣也是厉害，看了一眼主页，原来是钟文粉丝，破案了］

　　都是一些毫无营养针锋相对的评论，他草草看过去，打开评论区，被下面的一条长评吸引住了视线。

　　［你刚开始玩音乐的时候我就关注你了，当时觉得这个人写的歌很对我胃口，后来你组了乐队，算是爱屋及乌吧，乐队的每一场巡演我都追，最疯狂的时候差点也跑去搞音乐哈哈哈哈哈。可以说我是因为你才喜欢音乐才喜欢上摇滚的。五年来，有过争议，有过腥风血雨，也有过幸福，很高兴看到你又开始追逐梦想，竟然有些感慨，真好啊，你没有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我记得你刚开始说，你是为了音乐活着的，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走得越来越远，我们粉丝会一直在。］

　　他没有再看其他评论，一言不发地把手机还给了黄术伟。

　　黄术伟：“过几天互联网上就没人吵了。我和公司商量了一下，我尽量给你们争取一下下半年的巡演和音乐节，但得等乐队新专辑出了才行，不然拿什么给观众看，拿以前的老歌吗？那不现实，观众也早听腻了，咱们得推陈出新，不破不立么，大家应该都懂。”

　　胖子好奇问：“新专辑预计曲目是多少首？”

　　肖闵正要开口，夏仲却抢答：“没有上限。”

　　此话一出，空气静默了一瞬，大家都看向他，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丁晴都蹙眉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夏仲解释道，“没有限制，可能会有无数首。”

　　黄术伟也皱着眉：“夏天，这事可不能开玩笑，你……”

　　肖闵打断他的话：“不只是夏天，这也是我的想法。”

　　“我靠，”黄术伟忍不住骂了一声，“肖爷，我叫你爷行不行，夏天幼稚你也不能陪他一起幼稚啊，推陈出新也不是这么个推法，难不成把土房子拆掉一夜之间就能拔地而起一座豪宅？钱呢？成本呢？利润呢？”

　　夏仲正色道：“我觉得玩乐队玩的就是个勇气，黄哥，我是认真的，有的乐队搞了一辈子，踩着前人的脚步始终走不出自己的路，最终消失在时间里；有的乐队则恰恰相反，过了几十年仍然广为流传，我不希望我们是前一种，我认为我们可以写出不一样的歌。”

　　黄术伟无可奈何地对夏仲说，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世上有多少人骄傲得不可一世，竖起标新立异的旗帜，朝着自己认定的路踽踽独行了大半辈子，站在命运的终线回首才发现原来自己很平庸，原来自己和那些人都一样，可是发现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愤世嫉俗，再怎么痛心疾首，最后也只能坦然接受。

　　你夏仲也一样。

　　你会后悔的。

　　夏仲后悔过吗，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了某个人悄悄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后悔过吗，搞乐队后悔过吗，追着一个人跑了那么久后悔过吗，显而易见，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夏仲像毫无波澜的湖面一样平静，语气坚定：“这条路我得走到头。”

　　黄术伟知道拗不过他，转头问乐队其他人：“你们有什么想法。”

　　胖子说：“我觉得吧，夏天说得没问题，我们玩摇滚的，就该玩点不一样的，哪怕不尽人意，没到那一天谁能知道是不是死路。”

　　丁晴也点头附和：“先试试看，不行再说。”

　　黄术伟惊恐道：“一个个都疯了！”

　　于是新专辑总算半推半就地敲定下来，等黄术伟怒气冲冲地离开，夏仲也不知所踪，肖闵有点烦躁，他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走，绕来绕去不知怎么竟然绕到了小柴房的门前。

　　他反复举起右手，抵在门上，犹豫片刻，思考要不要敲下去。

　　突然地，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惊喜：“肖老师？”

　　肖闵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几不可察地往旁边闪了一步，夏仲走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肖闵跟着他走进去。

　　小柴房对比上次已经整洁许多，大概是被收拾过的缘故，今天看起来稍微赏心悦目一点。早晨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现在整片天空已经变成带点忧郁的灰，整个房间有些暗，夏仲把灯打开，然后又将高凳子搬到肖闵面前。

　　等肖闵坐下，夏仲问他：“肖老师，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你听过《行星》么？”肖闵沉默了一会，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夏仲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是你十九岁写的那一首么？”

　　“对，也是我写的第一首歌。”肖闵点头，“会弹么？”

　　“会。”夏仲走到钢琴旁坐下，手抚上琴键，轻缓按下。

　　音乐流转，散落在空气里，肖闵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弹琴的不是夏仲，而是一个魔鬼，他疯狂想远离，又不自觉地靠进，好像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开始着迷，开始疯狂，开始沉溺。

　　弹完前奏，夏仲开口唱。

　　“I am one of the myriad planets in the universe.”——我是宇宙中的万千行星之一。

　　“I collapse, I explode.”——我坍缩，我爆炸。

　　夏仲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他在呼吸，他在喘.息，他试图成为歌的一部分，他变大又变小，他成为了跳跃的音符，这是什么，是歌么，还是天堂，歌曲达到末尾高.潮，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I am fleeting, I endure for a long time.”——我转瞬即逝，我经久不息。

　　我经久不息。

　　尾音骤停，夏仲眼眶微红，微微吐息，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

　　“我十八岁的时候想玩音乐，那会儿就纯瞎唱，给钱就唱，听别人说在外面唱歌挣钱，我就去车站或者路边卖唱，我觉得不管怎么走总能离目标近一点。后来攒够了车票钱，我就一个人跑去了陌生的城市，这首歌就是那个时期写的。”肖闵说。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歌里加入了他那个时期最纯粹的想法，把对未来的迷茫、对音乐的热爱和对梦想的蔑视全都掰碎揉进歌里，他向世界呐喊，向世界宣泄，你们不懂我，我唱的是不甘，我唱的是热情，没有人能懂我，都给我滚，一个两个听了两三句就说懂我喜欢我，快点滚吧。

　　他写完这首歌，没有再回头看它，像是无数被掩埋的历史般，藏在了他光辉历史的札记下，无人翻阅，无人问津。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个人掀起厚厚的桌布，捡起被遗忘了许久的录音带，告诉它我懂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你，我了解你。

　　夏仲说，我感觉到了，你在愤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