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转身月明

1、起航

　　远处的天空有了燃烧的迹象。连年的自然灾害将核战争制造的污染扬到空中，悬浮的颗粒在太阳的巫术下呈现出诡谲的颜色。

　　“天启”爆发的那一年，白天与黑夜没有分界线，世界像是沉在污浊的河底。经过地球十几年的消化，现在，对于安泊来说，她终于能够不用在白天打开车灯就能看清楚路了。

　　这条磕磕绊绊、满是裂痕的公路一直向北延伸到一座面目全非的城市下。一路上只有安泊开的这辆车在移动。无聊又好奇的乌鸦大声嚎叫着，盘旋在车辆上空。车窗外，残破的房子和高耸的垃圾堆不断向后退，几栋坚强的建筑撑着半个身子，孤零零立在那里，目送着久违的活物远去。

　　右侧的路灯上吊着一排腐烂的尸体，执着的姿势好像是在招魂，长满青苔的骨头因为黄风经过，不时磕在金属杆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刺鼻的气味轻松透过老化的橡胶封闭圈钻进车里。

　　安泊正疑惑骷髅的来源，一头鹿突然从路旁的垃圾堆中冲出来，安泊连忙踩住刹车，还是慢了几秒，直直撞了上去。

　　自从第一颗核弹爆炸后，周围城市的人慌忙撤离到别处，但没人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第二颗、第三颗......人类发现自己无处可逃的时候，核弹也落到了他们的头上。或许因为辐射，或许某个神秘的神经元感知到了这个世界即将灭亡，许多动物也疯了。

　　安泊下车将鹿的尸体抬到货厢，打算当作明天的口粮。

　　今天开车前，安泊一时兴起，取下以往常听的光盘，里面唯一的一首歌已经播放了上百遍，唱歌的女人说着一种安泊听不懂的语言，咕嘟咕嘟，像鱼吐泡泡。她打开车载电台搜寻任何可能存在的信号。但是随着左右按键的数次切换，发生变化的始终只有杂音的大小。

　　安泊没有关掉电台，听着“滋滋”声和乌鸦的“哇哇”声开了一路。

　　不要期待是末世生存法则之一。如果你想活着，要么忍受，要么大骂一通后忍受。

　　目的地到了。猩红色的晚霞从远处的山脉漫溢到安泊眼前。她将车停稳，右手来回转了几圈，艰涩地拔下车钥匙，车载电台里滋滋冒响的电流声戛然而止，显示屏残留着鬼魂一样的幽幽绿光。乌鸦们觉得无趣，大叫了几声，拍拍翅膀，像一片乌云似的飞走了。

　　“欢迎来到肯特区。新世界在这里起航。”一个巨大的木质告示牌孤单地立在浓烈的红光下，长长的影子拖在后面。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木牌因为太阳的炙烤，崩出了几条裂缝，刚好将“新世界”三个字横着从中间分成两半。

　　“欢迎、来到、肯、肯特区，”安泊透过挡风玻璃，辨识着不远处告示牌上的字，在心中默念，“新世界、在这里......”

　　后面两个字她不认识。

　　算了。

　　她从驾驶室跳下来，一只手撑着吱吱作响的车门，向副驾驶的位置说：“下车吧，行风，我们到了。”

　　“汪！”

　　一条身材细长但肌肉强健的猎犬从驾驶室窜出，温顺地坐卧在安泊腿边，吐着舌头，两只小巧的耳朵随着呼吸上下扑动。

　　行风的体型在猎犬里十分出众，安泊不用弯腰就能摸到它的脑袋。因为跟着安泊奔波了许多年，它的身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是不难看出原本雪白的毛色；脸上两斑光滑油亮的黑色格外显眼，从头顶洇开，渗过眼睛，顺着两条泪痕逐渐向下蔓延至嘴角，像一副黑色的死神面具。

　　“你先去探探路。”安泊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废弃加油站。这是她们今天计划过夜的地方，如果足够幸运，还能搜刮到一些物资补给。

　　“汪！”

　　行风接收到指令后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样，风一般地向加油站跑去。

　　安泊现在的皮卡车除了挡风玻璃上的灰少一些，其余地方看上去和周围的废铜烂铁没太大差别，混在里面不容易引起过路人注意。虽然现在公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也碰不到什么车，但安泊还是很小心，不愿意惹上意外的麻烦。

　　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

　　“距离任务结束还有八十六天。”

　　没在电台里听到的机械声音从安泊脖子上的小巧装置里传出来。每天傍晚，太阳就要沉下去、白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它便会用冰冷的声音提醒被困住的人又失去了一天，或是说，离无法逃脱的死期又近了一天。

　　她拉开脖套，扯了扯脖子上发出声音的项圈。粗糙的金属在脖颈上磨出了一圈红色的印记，结疤的地方是她自己挠破的，一开始是因为愤怒，后来是因为某种金属过敏引起的瘙痒。

　　“呵。”安泊苦涩地笑着。

　　事到如今，除了忍受脖子上的东西，她没有别的办法。

　　你知道的，末世生存法则。

　　-

　　安泊原本是游荡在大山里的猎人，从小跟着温黎学习打猎，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以及野外生存的本领。尽管“天启”之后，自然环境极度恶劣，但凭借她的本领，喂饱一人一狗绰绰有余。

　　原本她打算一辈子就这样生活，逛遍世界上所有的山。可后来，一个自称为“神的使者”、全身笼罩着灰色斗篷的人，把象征着“勇士”的项圈拴在安泊脖子上，她不得不像狗一样叼回那人要找的东西。否则，她和温黎都得死。

　　刚开始，她咒骂过无数次，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给她套上项圈的那个人，但当她发现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上面的倒计时只会分秒不差地减少时，她觉得自己不如省点力气。

　　她还记得第一天戴着这个项圈走在村子里，陌生的、熟悉的面孔都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有的人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刻以一种尊敬的姿态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干什么，搞得我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安泊不屑地看着村民，按耐住自己的疑惑，只管往前走着，行风像守护者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后来她才知道，戴上这个“狗牌”（只有安泊这么称呼它）的人，说得好听点叫“无归者”，说得难听点就是“送死的人”，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活到将它摘下的那天。

　　他们要么忍受不了每天固定又无法挽回的死亡倒计时，自己先扣动扳机；要么死在了任务途中；要么捱到倒计时结束的那天却没有完成任务，被项圈里能炸碎一栋楼的火药炸飞脑袋。

　　她自己会是哪一种结局呢？安泊不知道，但事到如今，她被流放到城市里，除了向前走，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脖子上拴着的不止她一个人的命。

　　“汪！”行风跑过来咬住安泊的裤腿，拽着她往里走。这表明行风认为里面至少是安全的。

　　“好，我们走吧。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安泊重新拉上脖套。

　　许久没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已经被自然重新夺回，杂草叶片在安泊裤子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残破生锈的金属招牌撑着最后一口气吊在半空中，蓝色遮阳棚的塑料脆的风一吹就要碎了，只剩一个空架子假装遮挡风雨。

　　油罐旁有两辆相对的车，油箱盖还开着，合页吱呀吱呀地来回转动，车里坐着几具不成人形的尸体，驾驶座里的“人”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像是曾保护什么东西，透过他即将腐烂彻底的血肉，安泊看到一个小孩拳头大的圆圆的头骨。

　　一个空油桶在地上随风滚动，发出沙沙声。

　　那两辆车里大概有物资，但安泊没有靠近它们，直直走进加油站里的杂货店。

　　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重的响声。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潮湿的空气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窗户是封着的，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痕迹。安泊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对面的墙，仿佛穿越了时空。

　　那些扭曲、凌乱，用颤抖的手强行写下的近乎血色的字，她认得。

　　“世界末日已经到来！”

　　“人类即将灭亡！”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你是下一个。”

　　诸如此类的海报封住了整面窗户，字迹斑驳，无情地嘲笑着人类无法逃避的预言已经兑现。大部分食物和水已被搬空，几个大货架和空箱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整个屋子好像一个密不通风的真空罐头，时间在这里停滞。

　　安泊没有在海报前停留，她踮起脚尖寻找下脚地，行风从货架间跳过去，在后面一个紧闭的小门旁坐下，冲她“汪汪”地叫。这表明行风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真棒！”她跳过去摸了摸行风的头，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烤干的兔肉，塞进行风嘴里。

　　门上有被撬过的痕迹，但根据地上零落的食物和混乱的脚印可以判断，当时来搜寻物资的人撤离得十分匆忙，在这个资源紧张的时代，没有人肯放弃一丁点儿发现物资的机会，除非这些东西抵不上性命受到的威胁。

　　安泊从工具背带中掏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撬锁这种事她早已轻车熟路。她屏息凝神，听着金属细微的碰撞声，右手来回试探锁芯的位置，在一次轻挑下，门发出一声尖叫后打开了。

　　这里是杂货店的仓库。除了个别因为过期散发出难闻味道的面包，大部分食物和水都保存得很好，因为加油站的客人只需要方便开车时吃的快餐，里面往往添加了足量防腐剂。

　　角落里的货架引起了她的注意，低于视线的那一格深处，有几个躺倒的铁皮罐头，安泊伸手勉强够着了其中一个，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铁皮罐头上印着两块红色的叠在一起的肉，盘子里还有些许姜黄色的汤汁，安泊顿时两眼放光，兴奋地说：“行风！是牛肉罐头！”

　　原本她不认识这些用塑料包装的玩意儿，也不太认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但在城市废墟流浪的这段时间，她学会了怎么打开铁皮罐头，怎么看保质期，怎么不让那种黑色冒泡的甜水喷涌着流到地上。

　　安泊最喜欢的事是打猎，第二喜欢的事就是吃。这一路过来，她总能碰上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但只要没有难闻到无法下口的地步，都能咽进肚子里。她尤其喜欢吃铁皮盒子里装着的东西，不仅因为是肉，还因为那味道鲜美的汤汁，她自己可做不出来。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安泊。行风用力摆动着尾巴，拍得货架咚咚作响。突然，它的两只耳朵竖起来，警觉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安泊发现身边没了动静，偏头注意到行风戒备的姿态，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罐头，右手握住腰上的手枪，将门关上，留下一个刚好能够伸出枪管的小缝，行风趴在安泊的两腿中间，专注地观察外面。

　　这叫什么来着。安泊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起过。当你最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它就一定会发生。

　　这不，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