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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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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扇悠悠旋转,教室纱窗大开,带着草木清香的风灌入教室。快到晚饭时间,天色已暗,教室内的学生都有些坐不住,窸窣地窃语。
谈斯四平八稳地讲他的课,全然不在意台下的状况。他今天穿了一件洁净的纯白衬衫,码数似乎偏大了点,袖口折了两下挽上去,露出一截瘦削的小臂。
钟云露百无聊赖地转笔,她将手伸进桌肚找学生卡,提前为下课吃饭做准备。
指尖感受到陌生的触感,似乎是一张单薄的纸,钟云露没有在意,随手抽出扫了一眼。
页眉印了一中校名和校徽的普通稿纸,纸质脆弱,似乎一碰就会损坏。凌乱的字迹密密麻麻,穿插了无数混乱的涂改痕迹——这不是她的字。
令人全身发麻的预感泄洪一般袭来。纸张的开头处,力道虚弱的字迹写下一个称谓:钟云露同学。
钟云露快速扫了两行,直接越到最后看落款,是隔壁班的关淳。她的脑中闪过了那个眼神畏缩的瘦弱男孩的脸。
待到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高举起了手,用颤抖的声音叫道:“谈老师……”
教室内的同学都扭过头来,许多张漠然而探究的面孔对着她,谈斯问:“怎么了?”
钟云露脚下发软地快步穿过了过道,大脑空白地将那张信纸递了过去。谈斯快速浏览,抬头与她对视。
“我出去找他,你尽快报警。”谈斯冷静如水的声音稍稍拉回了钟云露的理智。
几乎是同时,一声尖促的惊叫从窗户传入,似乎拉开了混乱的阀门。很快,叫声、哭声响起。
“拦住他!拦住他啊!”
教室内的学生面面相觑,钟云露的大脑甚至还未处理完毕接受到的信息,她的视觉已经又一次送来了过载的冲击。
在谈斯身后,那扇摆放了绿植的玻璃窗中,一个重物飞速闪过。它因磕碰到窗台而停滞了一下,很快便连带着花盆一起下落。
澄净的玻璃上留下了几滴飞溅的血痕。
或许是错觉,钟云露听到了遥远的□□落地声,像西瓜破碎般脆而小,啪。
四周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室内乱作一团,有人拼命远离窗户,有人凑到窗边向下看,没注意到情况的学生四处抓着人问怎么了,被问到的人的声音像恐惧又像亢奋:“有人跳楼了!”
一个在窗户旁探头探脑的男生肩上忽然沉了沉,一只修长的手掌落在他肩上,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道后拉。男生一扭头,只看到谈斯眉头紧锁的冷淡侧脸。
“回座位。”他说。
将学生都赶回原位后,谈斯短短出了一口气,他刚刚看见了,窗户正下方的水泥地上,关淳面朝上,四肢扭曲,暗红的血泊蔓延。
他的手里仍拿着那张纸,一封潦草的绝笔信。关淳是他带的另一个班的学生,数学成绩普通,来找他问题时脸上总带着一种怕给他添麻烦的赧然,回答问题时声如蚊蚋。
胸口有沉闷的刺痛感,谈斯平定了一下心绪。此时,右边裤子口袋内的手机一阵剧烈的震动。
“支线任务【关淳-蚕】已触发,致死概率评定为:20%,折算积分奖励为200积分,请持死者遗物点击开始键进入里世界。”
谈斯将手机重新收进兜里,余光内,他衬衫的一角,猩红的血液缓缓侵蚀雪白的布料,一只冰凉的手从袖口宽裕的空间内探出,食指轻屈,逗猫似的勾一勾他的手心。
“去没人的地方。”耳畔的耳语声低到有些缱绻。
谈斯安顿好学生们,出了教室门,走廊上同样一片混乱。他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反锁隔间。
衬衫上的血迹面积逐渐扩大,盛开出一朵诡谲的花。狭小的空间内,气温倏然降低,袖口内那只手一点点探出,与谈斯的手交叠,像是他惨白的倒影。
浑身像被冰水过了一遍,谈斯回神时,艾茗已经站在了他眼前,低着眼皮俯视他。
“你周围有其他鬼的气息,怎么回事?”不知何时,艾茗轻飘飘摸去了谈斯手中的信纸,两指拈着放到眼前打量。
谈斯合眼揉一揉眉心,“一个学生自杀了,给我们班一个女孩留了封遗书。刚刚那个软件发通知说我触发支线任务了。”他摸出手机给艾茗展示了一下提示框的内容。
艾茗面色平静地读完遗书,“长期遭受霸凌——”他看向谈斯,“——你和这个学生熟吗?”
“说过几句话,”谈斯蹙起眉,清俊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疲倦,“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这就够了,要是他对你有恶感的话,事情就不太好办了。”艾茗的语气轻松得甚至有些无情,他抬手爱怜地摸一摸谈斯的耳朵,“不过现在就开始做任务,对你来说好像有些太早了,不如忽略掉它,再安逸一段时间吧?”
“什么意思?”谈斯紧紧注视艾茗。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如果你只是想活着的话,你可以只做十几天之后的主线任务。”艾茗说,“没必要再去多承担一层死亡的风险。”
谈斯又盯了艾茗两秒,低下眼去看手中的遗书,“什么都不告诉我。”
“别生气,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会知道的。”艾茗安抚地用拇指搓一搓他的耳朵,“我只是想让你暂时先别想太多,好好呆着。”
“我要做这个任务。”谈斯纯黑的眸子动了动,抬起眼。他的眼睑薄,眼角又尖,不带表情时看着很冷漠。
“我之前觉得我跟着你的节奏走就可以,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知道的多,我知道的少,如果你想跑的话,”他停一停,极小地微笑了一下,“太容易了。”
艾茗沉默下来,半晌也露出笑意,“可以,那就来试试吧,按开始键——剩下的进去之后再说。”
*
周围的世界没有变化,仍是破旧的隔间,门板上方透出的光线似乎弱了一些。
艾茗靠近一步,重新附在了那件白衬衫中,化作衣摆处一朵暗红血迹。鬼可以借宿在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遗物之中,今天早晨临出门前,艾茗要谈斯带上它,谈斯神情不变地直接将身上那件衣服脱了,穿上他递来的衬衫。
谈斯此时发觉身上穿的衣服除衬衫之外,还套了一件洗得泛白的蓝白校服外套——他再熟悉不过的滨城一中的校服,下装也一并换成了校服裤子。
他在裤兜内找到了系在一起的学生卡和金属钥匙,学生卡上的姓名是关淳,但一旁的证件照无疑是谈斯本人。另外,兜内还有一把窄窄的美工刀。在这个世界,他似乎取代了关淳的身份。
方才艾茗见谈斯第一眼便笑得柔软,伸手便揉他的头,“再上一回高中吧,小斯。放学之后记得来哥哥家吃饭。”
谈斯站在原地回了好一阵神,才从回忆的泥潭中脱身。
出了卫生间,刚巧打预备铃,走廊上的学生脚步匆匆,谈斯顺着人流去了关淳的班级。
在门口处,几个男生正往门内走,他们个子都高,一身汗气,为首的肘下夹着篮球。
这几个男生谈斯印象很深,坐教室最后排,迟到惯犯,经常在他正讲课时从正门推门便进,一眼不看他,大摇大摆地回座位。
谈斯懒得记他们的名字,只知道拿篮球的那个叫周齐。
周齐瞥见他,露出一种发现新鲜事物的表情,“呀,纯纯。”
这个肉麻的称呼被他叫得很响亮,几个男生都笑起来。
谈斯有意试探,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地越过他们往教室里走。
果不其然,走出去不到半步,谈斯发根一麻,周齐随手一抓他短发,拎鸡仔似的将他蛮力扯了回来。
周齐比谈斯要高一些,和关淳本人的身高差距想必只会更夸张。
“耳朵聋了?老子他妈和你说话呢。”他口里的热气扑在谈斯耳旁,带着微弱的腥味,像生猪肉。
谈斯被扯得向后仰,他的表情一瞬变化成惶恐的讨好,“周哥,周哥,我错了……”
衣角的血迹轻轻起伏了一下,像是蝴蝶按捺住将飞的殷红蝶翼。
教室的后门半开,座位靠门的女生显然注意到了门外的状况,但她没有回头,握笔的手臂紧张地紧绷着。
周齐手上用力,将谈斯拽得头又向后仰了两度。欣赏了谈斯的表情后,他才厌烦地松了手,带着其余人走进教室门。
门旁的女生这时才小心地回头,刚好与还立在原地的谈斯对视。
谈斯眸光平淡,和她眼神接触一秒便没兴趣似的移开眼。他用手捋过头发,将手掌放在眼前。
细瘦的手指间,微黏的浅灰色物质牵出脆弱的细丝,轻轻一吹便折断消散。
那是周齐留下的。他的手离开谈斯的头发时,凝固的糖浆般拉出无数丝线,就好像他是某种皮肤会分泌粘液的动物。
教室内,周齐已经在最末排的座位坐下,和同桌谈笑,敞口的书包和篮球撇在脚边。
从谈斯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单从外观上看,周齐相当正常,谈斯想起刚刚嗅到的他呼出的那股奇怪的腥气。
不是人,谈斯简单地下了定论。但依照方才艾茗的说法,这里除他之外应该都不是人。
滞留在阳间的鬼魂的怨念会形成一个独立于现实之外的空间,也就是APP给出的任务中提到的“里世界”。里世界由意念汇聚而成,表现形式因鬼而异,多半与死因或是死者的强烈愿望有关。
APP用户的核心任务是在里世界化解死者的执念,让现实中的鬼魂得以前去往生。俗称超度。
十几分钟前,在隔间内,艾茗向他解释时,谈斯问:“怎么化解?在这里完成他的心愿么?”
“算是,但是手段不必太常规,视情况而定。”艾茗哂笑,“毕竟这里本身就不太“常规”。”
既然如此……谈斯隔着裤子摸了摸那把美工刀,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一瞬闪过的念头。
他进了教室门,找到唯一剩下的空位坐下。关淳的座位在周齐的正前方,不用想便知道他平时的日子会有多难熬。
周齐穿着昂贵球鞋的脚大剌剌伸进谈斯余光里。谈斯低头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字:
他不是人,所以……
一句话尚未写完,一行挺拔雅致的猩红字迹紧贴着他的字浮现。
“这个任务难度不高,做你想做的,或者说,做关淳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