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49、一方天地

　　永远。
　　永远这个词永远令人感动，又因为它永远遥远，也令人永远停不下追逐的脚步。
　　夏以臻很开心盛朗这么说，虽然这仅仅代表了他在这一瞬间的巨大诚意，但她在某个公开课上听过一位教授讲过，“芥子纳须弥”，小和大，瞬间和永远，原本就是一回事。
　　这一刻就是永远了。
　　她很开心地踮起脚去揉了揉盛朗心事重重的脸，“那就不分开，永远。”她说完退了一步笑笑，“可我现在真的得去拿地瓜了，很想吃！”
　　盛朗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很快地吻了她手心一口，“我去吧。”

　　孙静香也很喜欢吃烤地瓜，尤其是甜甜的，烤得滋滋冒油的。
　　她近日咳嗽得厉害，每次一咳就停不下来，听上去是用整个身体在咳嗽，声音很干燥，其他倒是一切如旧。夏以臻特意准备些甜的食物给她润嗓子，每天换着花样地哄她喝水，又问她有没有坚持吃靶向药，孙静香每次都老老实实地喝完一整杯温水，再告诉她吃着呢，不是每个月都让小朗去开药呢么，啰嗦。
　　“坚持吃药才能控制病情，你看最近不是挺稳定的吗？”夏以臻对烤地瓜呼呼吹着气，剥掉外皮露出一只烤得焦黄的小地瓜，“烫啊。特意给你烤的糊的，你就爱吃这种的对吧。”
　　“对，外面干巴巴的，里面冒油。”孙静香咬了一口，烫得话也说不利落，“人是铁饭是钢，吃什么药都不如好好吃饭。人还能吃饭，就有劲活。”
　　“那就大口吃，长命百岁。”夏以臻又拿起一只剥。
　　“等会吧，剥完了凉了。”孙静香小口抿了一口软糯的地瓜，“这天越来越冷，热水放一会儿都凉。”
　　“晚上睡觉冷不冷？”夏以臻伸手进孙静香被褥里摸了摸，还好，再一摸，摸到了一些电线的脉络。
　　“什么东西？”
　　“我把你小时候的那床电褥子拿出来铺上了。”孙静香披着衣服，掀开床单，露出一个发黄打卷的商标，上面写着“彩燕牌”。
　　夏以臻皱皱眉：“这都快二十年了！还能用吗？别睡着睡着起火了啊。”
　　“你懂个…”
　　“…嗯？”夏以臻黑脸看她，孙静香才咽下一口地瓜，“你懂得少…越是过去的老牌子，越良心。那时候的人心思简单，没那么多怪想法，做一件事就想着把它做好，所以质量都好得不得了，你摸摸，这不挺热的吗？”
　　“嗯，别冻着就行。”夏以臻给孙静香掖了掖被子，说晚点再来给她擦擦身体，有任何不舒服要摁铃，又把收音机的频道调到孙静香最喜欢的乡村音乐广播。
　　老音乐随即传来，是吕方的《老情歌》。
　　“我只想唱这一首老情歌…愿歌声飞到你左右…虽然你不能和我长相守…但求你永远在心中……”
　　孙静香看起来很受用，跟着吕方的声音，小口小口吃起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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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潮的侵袭的时日里，夏以臻除了要冒雨在一方天地和小院间两点一线跑，按提前规划好的分镜头拍摄毕业作品，还要忙着整理之前拍摄过的空镜素材。
　　晴天的，夜晚的，海边的，如今还多了一些风暴潮席卷下小岛寂寥之景。
　　手机已经存满了这些时日记录过的片段，相机的存储卡也日日渐满。
　　盛朗说记忆是靠不住的。
　　所以即使每一条都是夏以臻亲自拍的，自信一辈子难忘，也要提前按照编号整理划分好，存入不同的文件夹，以备后需时可以迅速检索。
　　回看素材时，夏以臻发现自己拍得最满意的是老何和小荣的部分。
　　面对电影镜头，两人都不怯，也极富故事感。
　　老何戴着金丝眼睛，光头锃亮，瘦削的脸上爬满皱纹，却不显苍老，他总是笑意盎然，年纪一把眼睛依旧很亮，它们慈善而温和地聚焦在镜头里，配合着讲话时的神情，文雅而有腔调。
　　小荣更是擅长娓娓道来。
　　他年轻，大胆，不张扬，讲话却掷地有声。老何笑说他是被送进静潭的一条鲤鱼，一方天地因此变得永远不知疲倦。
　　记录他们的镜头被夏以臻分得很细，要照顾到银饰在每一次锤炼下发生的细腻变化，也要注意到一老一少对审美的不同表达，两个人的神情、动作、冲突与配合，都值得被记录下来。
　　夏以臻尤其喜欢他们一老一少同时出现在画面里的样子，似乎是朝阳与落日碰撞的好风景。
　　每每减速慢放时，两人的笑容都被拉得绵长，会心的喜悦长久地共存在两人的脸上，幸福感也像不会消失一样，每次看到这种画面，夏以臻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幸福。
　　这一刻她不是导演而是观众，不需要复杂的设计和编排，感动就是长久存在于真实的寻常瞬间的。
　　夏以臻突然觉得关于一方天地的素材，还缺一个结尾。
　　她脑海闪过某个画面，一方天地的小院，镜头抬起，是明媚的四角天空。光晕在镜头里跳动，夺目，耀眼。
　　空中有树枝被风吹动的沙沙碎响，那一定得是个大晴天，老何坐在门槛前，对着夏以臻的镜头，对他的小徒弟说出一段寄语。镜头再切，对面的位置换成小荣，小荣也把心里想对老何说的话，偷偷告诉镜头。
　　夏以臻相信，人与人朝夕相对，一定有很多并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也许是怕太过矫情，也可能觉得开日方长，诸多原因，那些话往往被埋在心底。
　　她突然想帮他们记录下来，等这段作品被完整地剪出时，再当礼物送给他们，交换彼此的心里话。
　　一定会是惊喜的，她想。
　　就等天晴，第一时间去补镜头！

　　风暴潮几乎弥漫了整个十二月，天气一直没晴。
　　圣诞节前几天开始下大雪。
　　风很大，雪越落越厚，整个淮岛陷入一片寥落的白，门口的街道常常只有小猫的脚印留下痕迹。直到平安夜来临，夏以臻重新在街上看见游客，才发现淮岛真正的冬天来了。
　　这是个静谧的世界，像诗人的构想，也像一只玻璃球里的小镇。天空偶尔会有细碎的雪花落下，天光明亮，抬起头能看见光晕，让人睁不开眼睛。
　　滑雪场和主题街区开始营业，古城重新焕发光芒，到处可见圣诞树和花环，小小的灯火像跳动的星星，在圣歌的神圣与纯真中，孩子气地闪动。
　　路边汇聚了新一批小商贩，他们在卖圣诞苹果，也有的在卖手冲咖啡和手工艺品。夏以臻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氛围，治愈，平静，好像一个不会结束的童话故事。
　　她带着相机，买了两个苹果，想平安夜这天送给老何和小荣！她踏着雪，愉快地穿过人群，历经古城的又一轮喧闹，走入小巷尽头的一方天地。
　　她兴致勃勃地越过门槛，却在老何常出现的位置看到一张照片。
　　还是那张豁达友善的笑脸，却突然变成了黑白色。

　　老何是平安夜来临前突然走的。
　　他最近觉得心口总疼，终于在睡了一觉以后没有再醒来。在老何这个年纪，早已对生死看得旷达，所以他早早给自己选好了喜欢的身后照片，也留下了所有要说的话。
　　家人们很从容地接受了一切，按老何说的，一切从简。
　　夏以臻站在院子里，把镜头抬起，拍了她想要的那片四角天空。这就是老何的一方天地，很小，但是他老去以后的全世界。
　　小荣随后陪夏以臻去老何墓地走了走。
　　夏以臻用镜头记录了这段路途，也是这个作品里唯一未经设想的画面。
　　雪将一切覆盖，世界安静地像睡着了，夏以臻和小荣在墓碑前站了一会，谁也没说话，最后看了一眼老何的笑脸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很空旷，白茫茫的一片令夏以臻有些眩晕。
　　短暂地告别还可以期待来日，可永久的告别，真的令人没有勇气。
　　生活果然是以秒为单位在发生改变，很多想等等的事情，最后都失去了实现的机会。
　　她把自己补镜头的想法告诉了小荣，她觉得自己该早点来，不该等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再行动。那样就不会这么遗憾。
　　至少在她设想的短片里，老何和小荣的收尾，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小荣说，其实老何有留下对他说的话，如果夏以臻想知道，他愿意对着镜头讲出来。
　　夏以臻在雪地里举着镜头，没有打光，没有提前排练，在小荣站定的一瞬，她甚至没有设想构图就按下快门。
　　小荣搓了搓手，哈了口气，从口袋拿出一张铅笔字条。他对着镜头笑笑，大声读道：
　　孩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金银是我最忠实的伙伴。
　　当你在这个夏日来到我身边，就像光穿过岁月，让我看到往昔的自己。
　　我交付一生技艺，它不仅是谋生的手段，也是对所爱的执着。
　　银在于锤炼与雕琢，总能展现出非凡的光泽与质感，请用心去体会。
　　愿在这世间，守好属于你的一方天地。
　　无论未来是坦途或逆旅，都要心怀热爱与希望。
　　人生终有归期，祝。没有遗憾！

　　小荣一口气读完，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白气从他的嘴边升腾，他突然将手在嘴边拢起，对着广阔的天地，嘶声呐喊：“爷爷！我也有话说！我大点声！——您在天上！——一定听得到！——”
　　“我想说！——”
　　“您放心吧！我很勇敢！——”
　　“您没做完的那对金耳环！我来！———”
　　他向天空挥舞双手，大口呼吸。回声在空旷的雪地里像涟漪一样漫开。
　　最后，他轻轻说：“爷爷……祝。一切都好…”镜头的末尾，他露出微笑，将最真实的心绪留存了下来。
　　夏以臻已经看不清眼前的画面，耳朵匆匆吸收所有后，她听见自己心里说：“人生逆旅，总有归期。爷爷，终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ps：文中歌词部分，引用自吕方的《老情歌》。
好听！推荐！(?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