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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味觉法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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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刚上的茶点,你早餐没吃吧?”万智华下巴一伸,微笑起来眼里又有几分亲善。
郁流光在她对面入座,放下手提包说:“抱歉这么早打扰您。因为活动时间比较紧张,所以希望能尽快把场地确定下来。”
万智华嗦一口鲍汁凤爪,敞快说:“按照我开的价钱,立刻就能确定。你约我见面,不会想光说几句话就让我划掉一串数字吧?”
这份直接倒让郁流光有小小尴尬,她忖思一会,说:“我明白您提出的是合理报价,如果公司由我做主,我也愿意付出与‘圆庭之家’价值相匹配的数目,只是我们的活动预算确实不允许。万小姐,不如我们谈谈后续的辐射力。这场活动在你设计的‘圆庭之家’举办,媒体的关注报道,话题热点的讨论,都能为您、为建筑本身带来多方位的正面回馈,你的设计、理念也能更快速走进大众视野,为人欣赏。一个设计师的作品被展示被看到,所带来的价值和影响力是不可估量的。”
万智华持杯而笑,“郁小姐,你这么自信你的活动能达到这个效果?”
郁流光目光坚定说:“我的自信来源于‘因圆而聚’”的活动主题与‘圆庭之家’的设计理念完整契合。”
万智华望着她笑,身子向前伸出手臂挪动桌上的笼屉,“说这么多,吃两口吧。这黑金流沙包要趁热吃,我最喜欢一口咬下去,香滑的金沙流进嘴里那一下,为这个,我愿意每早准时八点起。”
“好。”郁流光不好推却,夹一个流沙包到碟中,嚼完吞咽。
万智华瞧她满脸无欲无求的模样,吃惊道:“这么好吃的流沙,你就这么吞下去啦?”
郁流光有意吐露,“其实,我从十三岁起味觉就开始退化。食物再美味,对我来说也等同白水。”
“为什么会这样,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万智华讶异问。
郁流光缓缓说道:“那一年我爸爸妈妈都因意外过世,可能十三岁之前我吃过太多的‘甜’。自从那以后,再没资格品尝五味。”
“哪能这么想,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五。”
“二十五,即使你父母健在,到你这个年龄也要学习跟父母告别。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就是以‘分离’为目的,他们养育你,然后送你去更广阔的世界。你的父母不在,但你也优秀成长,他们会很安慰,你也要继续朝前走。”
万智华即兴而说,这番话倒让郁流光得到几分慰藉。餐桌上有碟酥皮菠萝包,她回忆起小时候去面包店一定最先拿菠萝包,回家后加热,再夹块牛油片大快朵颐。郁祖培会在旁边故意吓唬她,“小公主吃这么厚的油,当心变成小肥猪。”而商挽星柔爱维护,“不怕,我们流光正长身体,多吃也不会胖。再说,像麦兜那样的小胖猪也很可爱。”
郁流光拿起菠萝包,低头小咬,她想尝尝童年的味道,明知不可能。一口下去,表皮香脆甜酥,面包体松软有弹性,齿间鲜明感受到砂糖与脆皮的丰富口感。怎么会这样?味觉恢复了?郁流光惊骇连吃几口,反复确认这不是错觉。
她吃到一半,听见背后传来的隐约对话声,恍然片刻,随即明了原因。
万智华带笑看她,“郁小姐,回去把合同发给我吧,我同意这次的合作。”
“谢谢您万小姐,合作愉快!”
万智华用完早茶离开,郁流光仍坐在原位不动。她靠向椅背,身后隔着玻璃屏风,餐台上的谈话声清晰传入耳中。
“你哥失踪,只给你留下间租了一年的旧屋,你孤苦伶仃要找生路,在我的禧德楼洗碗打杂只为要口饭吃。伙计们赶你,你死活不愿走,我留你在禧德楼,是看你这小子脾气倔有些意思,能陪我聊聊天打发时间,没想到意外发现你有画画的天分。你给禧德楼画广告插画,我付你费用,解决温饱。你是可造之材,我传授技艺培养你,出资供你读书,供你出国留学。裴南星,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养,不指望你拿钱报答我。你功成名就,只要念一念我们有师徒情义,更不要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
“查叔叔,对不起。”
被称为“查叔叔”的长者话声中气十足,语调亲和,绵里带刚。他长篇说完,裴南星恭谨出声,半分也不敢怠慢。
那长者似乎在进食,过会儿接着说:“我不拦着你追姑娘,你非要搞那么大阵仗,妮可她爸妈追着我要说法,你摆明故意叫我下不了台。这次妮可替你解释,你也去把妮可哄好。不需要让她知道你的想法,多说她爱听的。”
裴南星闷声说:“叔叔,您对我的恩德我没齿难忘,我也愿意拿您当父亲孝顺。艾妮可,我对她没感情,以后也不会有,就别耽误她的时间。”
“砰哧!”瓷汤匙丢入碗的脆响,长者语声不悦,“裴南星,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拿我当父亲孝顺?艾妮可我不是顺便塞给你,她的家境对你将来的发展只有益处。你不是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读了五年大学刚毕业,‘加法尔’画廊和你谈签约谈到一半你跑回来,这件事我也不跟你多说。你自己琢磨,想清楚!”
两人静默了很长时间,只听一人轻响动筷之音。再之后有人起身离座,木楼梯上细微的脚步声远去一楼。
郁流光保持一个姿势,脖子都开始酸。她低垂着眼,一道人影停驻在桌边,穿黑白板鞋,卡其色长裤,她定了一会儿,慢慢地仰起头。
他头顶上方垂下一盏花瓣形的复古灯,光源斜映在他的脸上,是明亮温暖的色彩,但他的双眸中,有如迷似雾般的哀伤。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声息缓沉问。
裴南星在她对面坐下,一字一语说:“郁流光,你的背影,我看了三十天。”
他身上穿件棉质刺绣短袖衬衫,手臂上那条伤痕因为色素脱失呈现灰白色。
“你没有涂药,没有治疗吗?”郁流光问他。
裴南星锁目看着她,隔几秒,才负气又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就让它留着。”
郁流光别转头,看向墙面的花鸟壁纸。她一下听到太多关于他的“过去”,还没来得及消化梳理,不知道怎样的态度对待他才最恰当。而他留下这条疤,也许是因为她额头上的伤,也许是想让她永远都记住这伤的来由。
“你都听到了?”轮到裴南星发问。
她淡淡点头,犹豫一会才开口,“你哥哥生意失败,就丢下你一个人?”
裴南星转开视线,两只手放在桌下,左拇指不住摩挲右手虎口,半晌才回答,“嗯,公司倒闭,欠了太多债,他扛不住,跑了。他也给我留了一笔钱,还付了一年房租。”
他说得轻轻巧巧,还顺带维护了丢下他逃跑的哥哥。郁流光听的心中沉滞,她望着裴南星,想从他脸上搜寻出过往片段,想看穿他这个人,看清他灵魂的颜色。
十岁那年,郁流光还高高兴兴同父母过生日,吃蛋糕。而裴南星,十岁的裴南星无依无靠,要像大人一样为自己谋生计,为养活自己而拼尽全力。他的生活,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
“刚才有位查叔叔跟你一起?”她平定思想,继续问。
裴南星点点头,“查广鹤叔叔是美术家协会的副主任,油画家。他在沪城定居,禧德楼就是他开的。我家附近就有一家禧德楼,我哥常带我去。他留给我的钱用完后,我就去禧德楼给他们刷碗打扫后厨,但他们不敢用我,是查叔叔留下我,还帮我申请生活费补助和廉租房。我小学就开始画插画、画广告海报挣钱,因为我哥那些问题没解决,查叔叔让我取个笔名。我出国留学也是他提议并资助,我用全部卖画的钱还清了当年拖欠的员工薪资、大厦房租物业费还有借贷本金。好消息,以后我可以堂堂正正公开我的名字;坏消息,我又回归到穷小子的身份。”
郁流光眼底渐渐拢上柔光,语声也温和了些,“你哥哥的欠债,不需要你偿还。”
裴南星眸光泠然,神气倔强,“我不还,我哥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不还,我的名字就只能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打滚,一辈子抬不起头。”
郁流光说不出话,这小半个上午,好像与他共历了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一直以来,她以低耗能状态维持生存,不算开心,但努力着。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和她发生撞击,若无若有,嵌进她的人生轨道。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开始相融,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她那晦暗的情绪越缩越小。
“吃得出来味道吗?”裴南星看一眼餐桌上的食物问。
“嗯。”她坦诚地点头。
“难道我这个‘法器’在方圆一米内都有用?”他玩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