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上的盛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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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泽市靠山靠水，往东横贯一条江河，往北是巍峨不变的雪山。但每逢暑热袭来，还是挡也挡不住的热，待在室外不出三刻，人就被闷得头昏脑胀。
这里本该没有仲夏夜之梦，没有罗马风格的夏日热恋，没有萤火虫和星光，只会有在即将中暑晕倒前产生的幻觉。
但燕鸣在这个夏天遇见了祝阳云。
燕鸣在科研所工作，挂名在大学任教，一放暑假便被催着回父母家——离市区不足一百公里的小镇。燕鸣和父母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也算不上太差，没有原生家庭创伤那么夸张，但在一起总是免不了大小事的争执。
当年燕鸣毕业，大学留人，燕母苦口婆心地劝他，小鸣啊，爸爸妈妈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就希望你能找个安稳的、体制内的工作，你让我们操心了一辈子，也该体谅体谅我们的苦心了。
不算坏差事，燕鸣也喜欢，可即便他没有太重的反逆心，听父母这么说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舒服。如今工作半年回老家，心情着实怅然。
从小到大，他都是带着任务长大的。这回他如父母愿了，下一回他们又会催什么呢？催婚、催生，还是催他替亲戚家不出息的小儿子谋个好差事？
燕鸣提着水果牛奶伴手礼刚到家，燕母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穿搭打扮，评价到发型身材，才欢天喜地的说给他炒了他最爱吃的油焖虾，留下他和燕父客厅父子闲聊。
燕鸣不爱喝茶，平时工作一忙起来，只顾得上喝代餐。但燕父爱，他给燕鸣倒茶，说这是哪里来的冰岛普洱，几克市价多少。非要看着燕鸣喝下一杯，品鉴般咂巴两下嘴，最后赞许的点头，这父子相谈的开场戏才演完。
演得勉强合格，燕父才说起真正的话题：“鸣啊，关于你二叔家的那小子，也不用你太费心。服务员啊、保安啊，就是让他去送外卖，他都能做！你妈的话呢听一半漏一半，找工作这事不着急，你替这小子随便留意着就行。”
果然，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父母早在电话里提过那不出息表弟的事，只说他高中打架被关进过少管所，现在么，好歹是过了叛逆期听得进人话了，但做事还是疯疯癫癫，不顾后果，没有一星半点身为家庭成员的责任心，让他二姨和二叔愁白了头发
往好处想，至少不是催婚。燕鸣笑着应下：“行啊，爸，我今天出门才看见招外卖员的广告呢。回头让他试试呗。”
等到燕鸣在饭桌上看到他不出息的疯表弟时，一下就想收回之前的话了。
不是职业歧视，实在是他想不到，这样的人应该坐在花房里、山脚的咖啡店里、印在写满关于自由的诗集扉页里，怎么经得住在“吃了吗”的电动车上风吹日晒？
不出息表弟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树，树荫也看着他。
他穿着身白色短袖和白色宽松长裤，烈日晒出的红晕从白皙的面庞里透出来，短发带着点自然卷，整个人干净得一尘不染。
颀长，俊美，和小镇很搭，但和镇里的人格格不入。
像活在另一个图层。
多年后，燕鸣才知道，这不是一见钟情，这只是一种异类感。
一种人类看到非我族类时的好奇、探究和将其套嵌进自己世界观里的审视。
“叫小舅妈，小舅舅，这是你燕鸣表哥。”一双粗糙蜡黄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漂亮脑袋，燕鸣的二叔让自家儿子叫人。
“小舅妈，小舅舅。”他的声音也好听，像被清澈的江水洗过。自然派表弟暂时看不出疯和叛逆，礼貌得相当文静：“表哥。我是祝阳云。”
毫无理由的，燕鸣心念冒出了个泡泡，再轻轻破开：少管所里会出来这样的人吗？
他怎么会打架，是被同学欺负了吗？还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少管所里的日子是不是挺难熬的？燕鸣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又在内心给了自己几巴掌。燕鸣啊，你肤浅，都什么年代了，还以貌取人？万一他真是个穷凶极恶的潜在犯呢？！
那可不能送外卖，万一遇上性格特别的顾客，他脾气一窜头，给人揍了怎么办？
同理可得，也不能当保安。
可这小子有什么长处？总不能是靠这一张脸，吃青春饭吧？
还真的可以！
燕鸣心里咚的一声，警钟似的，敲得他再次抬眼去看祝阳云，企图脑补出对方在夜总会五彩缤纷的灯光里的模样。——别人把酒水一递到他嘴边，这小表弟指不定就会别过头去。非逼得别人掐住他的下巴，拇指按在嘴角的小痣上，才能把他的业绩送进他的嘴里。
如果是燕鸣，他就会哄他说，乖，张嘴，喝下去的才是你赚的钱。
燕母打断了燕鸣飞散到九霄云外的思绪。说的还是那些客套话，笑着寒暄：“看这孩子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们也总算熬出头了呀。”
“也就看着乖巧！昨天喊热喊闷！说什么都要跳江里游一圈，拦都拦不住。硬是让他吃了晚饭，游到大半夜才回来，今天倒是消暑了吧？”
“哦哟！还有这种事呢！”
“是啊，想一出是一出，像他爸！”
几人在餐桌前落座，一下称赞燕母好手艺，一下称赞燕父好学识，又说燕鸣有出息，最后话题绕回，小鸣，你什么时候找个对象啊？
燕鸣刨饭的筷子一下顿住了，险些给自己呛着：“…！咳！我还不着急，慢慢遇呗。”
他眼神却悄悄往祝阳云那边看，本能的不想在他面前露丑，祝阳云端着碗，只夹面前一盘炒青心，燕鸣看得有些莫名不是滋味，夹了只虾放他碗里，夹了才道糟糕：这儿没有用公筷的习惯，他不会有洁癖吧？
“是，是。小鸣刚参加工作，还不着急。”燕母打圆场，二婶也笑：“不过我看你家小鸣是会照顾人呀，这样可招女孩儿喜欢呢。”
话题中心的燕鸣本人一个字没听进去，他忙着看祝阳云乖乖朝他道谢，夹起一只虾连壳带肉咬进嘴里，慢慢把壳抿出来。
燕鸣心想，应该帮他剥好壳的。
时不时附和两句长辈聊天，燕鸣趁着空又给祝阳云夹了些菜，否则这小孩只捡着面前的吃，也不嫌噎巴。
吃完饭，二叔二婶要走，只见燕母一抬手，按住了祝阳云的肩，一副将此崽纳入自己羽翼下的视觉效果，道：“放心吧，阳云就交给我们。保准还你一个好好的儿子。”
二婶拍了拍儿子的衣角：“在小舅母家要听话，多帮忙做家务，知道了吗？”
祝阳云点头。
二婶：“多帮表哥做事，多说谢谢，表哥这次可是帮你大忙了，知道了吗？”
祝阳云点头。
燕鸣：？
燕鸣：等下，什么，我不知道。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燕鸣终于心生疑问时，祝阳云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父母的决定说一不二，先让这孩子在老家和燕鸣相处，之后跟着燕鸣回市里，燕鸣给他找个工作。
燕鸣想周转几句，这边祝阳云先向他鞠了一躬，脑袋上的发旋都很礼貌：“麻烦表哥了。你工作也很忙吧？之后市里不方便的话，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行，领着领着呗。不过多了个小辈帮他分散爸妈的火力，也挺好的。
“你吃冰棍吗？我俩去门口小超市买两根？”燕鸣问。
“冰棍？”祝阳云像是在思索什么，旋即点了点头，“我吃的。谢谢表哥。”
两人没走个五十步就到小超市，燕鸣看着祝阳云站在冰柜前，半晌挑不出来，便随手指了个青提味的：“这个不错，还消暑。”
祝阳云不知道是不是选择困难犯了，确实像得救，眼睛亮亮的，看得燕鸣有些英雄救美的小得意。
“就这个吧，谢谢表哥。”
燕鸣顺手帮他撕开了冰棍包装袋，摸了摸鼻头：“从吃饭到现在，你拢共就说了这么点话，还基本都在‘谢谢表哥’了。咱俩私下不用这么客气，你差我几岁？”
祝阳云想了想：“三…虚岁应该是三岁。”
“那我们算平辈，叫我燕鸣就行。”
燕鸣上学早，班上有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只要在这个区间里的，他都有种亲切感。
“大人在的时候，我再叫你表哥？”祝阳云精准抓住了重点。
“嗯。”燕鸣打了个响指，他自己挑了个挖着吃的三色雪糕，一勺从头舀到尾，塞进嘴里，指了指树荫下的庭院秋千：“走，坐那儿去。”
燕鸣帮祝阳云扶稳了秋千，等他坐稳让出个位置，才坐下去。
人们多半在午睡，蝉声嗡鸣，时间慢得慵懒，江风吹散了干热。燕鸣摊在椅背上，看着祝阳云啃他手中的青提冰棍，一点一点剥出被色素沁染的木棍。
燕鸣说：“你妈说你是打架进的少管所。”
“同学都说我是杀人进的。”祝阳云含着冰。
燕鸣：……
“那真相是什么？”
“燕鸣，你是对我好奇，还是对事好奇？”
燕鸣看着他那被风吹乱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忽然喉头有些发紧：“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是后者，我可以给你讲一百个、一千个有趣的故事。”这个小他没几岁的表弟双眼黑得深沉，像桂圆的核，燃烧的枯木，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
对方毫无所觉的与燕鸣对视，声音平淡无波：“你是想猎奇、听个八卦，还是真的想了解我？”
“都挺好的，”燕鸣忽然笑了一声，“真的，你想告诉我什么就告诉我什么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心上的盛夏（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