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一去不复返》梅君特

7、意外的背后

　　顾星海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生前虽然在报社做到记者部主任，但他依然热衷于一线工作。每每把自己的采访经历编成故事讲给儿子讲，末了还总不忘加上几句——做记者最重要的就是要靠自己的双腿去实地考察，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再靠自己的双手去记录下那份真实。父亲总是充满了热情与力量。受到这份热情的感染，顾星海从小就梦想着当一名记者。不过可不是报社的，他要去电视台当记者，最好还是国际频道的记者。
　　虽然母亲对此很是不安，可父亲总是支持他的。父亲总是说要尽情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要尽量不留遗憾的度过自己的人生。希望儿子的人生像他的名字一样——眼中有星光闪耀，胸中有大海的广阔。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顾星海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即将入读北川大学新闻学院，还准备入学后申请辅修外语，就这样冲着自己的梦想一往无前。
　　可是悲剧的发生，往往只有一瞬间。而在此之前，没有人能预见到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二零零四年八月五日，星期日，顾星海永远就都忘不掉的那一天。
　　下午他跟朋友约了一起打篮球，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天气异常的闷热，空气像浆糊一样又黏又腻。户外公园里的球场，没一会衣服都湿透了，糊在身上黏嗒嗒的。“这球是没法打了，还是去网吧玩会儿吧。”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反正是一呼百应，大家洗把脸闹哄哄的往附近的网吧走。到门口一看，网吧门锁着，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A4纸：停业中。
　　“我想起来了，这网吧前几天闹了命案。”一位住对面小区的同学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听说是几个包夜上网的，不知道为啥打了起来，捅死了一个。夜里三四点钟，网吧里人要么睡着了，要么快睡着了，反正谁也没看清脸。偏偏那网吧里的摄像头就是瞎子戴手表——纯摆设。为啥？”
　　他扫视一周，看到大家专注的神情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网吧老板为了省电费没开连监控的电脑。拍是拍着了，就是没录下来。就这么着，人没抓着，网吧先停业整顿了，这回啊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营业喽。”一听有命案，大家又兴奋了起来，簇拥着那位同学向着旁边的KPC移动，准备边吃冰淇淋边深入探讨。
　　顾星海也听说过这回事，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们家的饭桌上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新闻。这件事父亲怎么说的？顾星海试图挖挖回忆给大家增添点谈资。好像是母亲提起来的，父亲没有接茬，反倒换了个话题。顾星海当时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放在心上。
　　人总是这样，在事情发生之前，从来不会注意到那些细微的违和感。
　　正聊在兴头上，外面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一下子把沉浸在侦探游戏中的几人都拉回了现实。店里短暂的安静了一下，随着一阵哗啦啦砸下来的大雨点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雨滴越来越密集，顾星海瞟了眼窗户上糊着的雨幕，想着再玩一会等雨小了就回家吧。过了一会儿，手机震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新买的诺基亚——这是父母送他的大学礼物。是母亲的短信，嘱咐他到家了焖上米饭，她等会去趟菜市场就回家。
　　父亲今天又去单位加班了，他工作时间很是不规律，忙起来经常半夜才到家。这个暑假，顾星海就主动包揽了晚饭的准备工作。
　　眼看着外边天擦黑了，母亲还没到家，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可能是临时有工作吧，顾星海没放在心上，捋起袖子，准备自力更生下厨炒菜。虽说厨艺比不上母亲，将就吃吃还是没问题的。可是吃过饭，还没有收到母亲的联络，打电话过去依然是无人接听。顾星海又给父亲打电话，竟是关机的。他心里升起了一股不安。要知道，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就连半夜里手机也是开机的，出门总要带一块备用电池，从来没有过关机的状态。
　　天已经黑透透了，大院里玩耍的孩子们也早已各自回家。顾星海在家里待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准备去父亲单位一趟。突然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是父亲在报社的下属曹七宝打来的电话。他赶忙接听了，“七宝叔，你知道我爸在哪吗？”
　　“星海啊，你来市二院一趟。打车过来，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曹七宝沉痛的语调像是和自己的心脏产生了共震一般，那股激荡的不安愈加强烈了。
　　“我爸他怎么了？”顾星海忍不住问道。
　　“顾主任……出事了。快点过来吧，你妈也在这，来了再说。”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顾星海犹自捏着手机站在那。他感觉到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他甩甩脑袋，极力想甩掉那最坏的想法，自行车扔在原地，就向着大院门口奔了出去……

　　大三结束那年的暑假，马上就到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了。通知了几位近亲属和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顾星海和母亲准备为父亲举办了一场简单的祭奠仪式。
　　这天一大早，二人就出发去了墓园，清理杂草，擦拭墓碑。很快人到齐了，围在父亲墓前静默肃立。顾星海在香炉里燃上三炷香，母亲宣读了祭文。她略显寂寥的声音在松涛碑林间回荡，是对亡者的哀思，更是对生者的勉励。
　　开学返校的前一天，顾星海又一个人来了墓园。他想单独跟父亲说说话。想跟父亲说说他的大学生活，还有一个叫佘松白的女孩儿。他想父亲一定会同意的吧，一定会准许自己去追求幸福吧。
　　手握一束白菊，顾星海脚步轻快的在墓碑之间穿梭。转过一丛翠柏，马上就到父亲的墓前了。那里已经有了一个身影，是谁呢？顾星海放慢了脚步察看，原来是父亲从前的下属曹七宝。不管怎样，能过来看看父亲，顾星海在心里都是感激的，他默默的站在柏树的后面不欲打扰。
　　只见曹七宝蹲在父亲墓前，拿着酒瓶给墓碑前的酒杯斟满酒，又给自己也斟上一杯，一仰脖儿就干了。他就这样一连干了四五杯酒，顾星海正想着要不要出面劝一劝的时候，曹七宝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
　　“顾主任，我……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这话也不知道能跟谁说。”
　　“你这一走，咱们部门换了新领导。新领导看不上我，老给我穿小鞋。这工作干的真他妈没意思。”
　　“小南又跟我闹离婚了。我知道她早就跟他们领导搞上了。”
　　“我这是遭了报应吧……”
　　曹七宝的声音乘着穿过叶隙间的风，一阵一阵的送进顾星海的耳中。他脸上的笑意僵住、褪去，最后变成了错愕。最开始，他听到曹七宝说对不起父亲，想着是在父亲去世后，曹七宝马上搬家跟自己家断了联系这件事吧。可是后来，越说越不对劲。报应？怎么就提到报应了？这个词的份量可不轻啊。
　　“那天，就你去天海嘉苑踩点那天。走的时候，我正好听见你在通电话。”
　　“你说，行，老曹，咱们就在那碰头。”
　　“后来有个东西要找你签字，我打你电话。哎？怎么关机了。”
　　“等雨小一点我就往那边赶。然后就看到……看到你……倒在那。还看到咱们报社的车子停在那，地上有一个空烟盒、几根烟头。我知道你戒烟了，也不爱抽那个牌子的。那是我表叔爱抽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鬼使神差的把那些个烟盒烟头带走了。”曹七宝又闷了两杯酒，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又去找了我表叔，啥都没说，就把那截烟屁股给他看了看。你没见到他那张脸，哈哈哈哈……”，刚才还语带哭腔的曹七宝突然大笑起来，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楞一声飞走了。他边笑边夸张的拍打着地面，笑着笑着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后边的事你也知道了……”
　　“不对……你不知道。”
　　“那我就跟你讲讲。”曹七宝大概是醉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后来，我老婆小南就……就调到市里上班了。”
　　“我也……分到了房。”
　　……
　　树丛后的顾星海整个人已经呆住了。他只觉得一阵阵的气血往上翻涌，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牙齿也咬得咯咯响。
　　顾星海再也忍受不住这极度的愤怒的感情，他冲了出去，抓着衣领把曹七宝提了起来。可是曹七宝说了什么他全听不见，只看到他的上下嘴唇在动个不停。那一刻，他感觉手里抓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肮脏的低贱的东西。他用力的把那东西摔了出去，吼叫着让他不要再出现在父亲的面前。他的耳朵嗡嗡的，用尽了力气却丝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原来都是吃的父亲的人血馒头。他老婆的工作是，他分的房子也是。呵，现在工作不顺，老婆不和，竟然还有脸跑到父亲坟前哭？
　　真他妈的可笑。
　　顾星海在父亲的坟前坐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地上凌乱的酒瓶和酒杯。许久，他抓起酒瓶，灌了一口。高浓度白酒的辛辣气息一涌而入，呛得他连连咳嗽。咳着咳着眼泪也流了出来。也许是有了酒精的刺激，愤怒转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悲伤，把他牢牢的攫住。顾星海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楚了，好像是靠着墓碑睡着了。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晦暗了下来。就像意外发生的那天一样，顾星海也是这样边看着暗淡的天气，边等着母亲回家。对了，母亲！母亲还在家等着自己。顾星海起身，拍打掉身上的灰尘。洗了把脸，又仔细的查看了身上没有异处，这才打车回家。
　　第二天上午，顾星海神色如常的跟母亲告别，拉着行李箱出了家门。那时距离发车时间还早，他不是要去火车站，而是要去见一见曹七宝。
　　如果曹七宝说的是真的，父亲和他的表叔曹民雷约好了在那里见面，而曹民雷也确实在那个地方停留过。事发后一向清正廉明、不徇私情的曹副市长出手，帮曹七宝的妻子解决了工作问题。
　　那是不是说明，父亲的死是曹民雷造成的？可是这又是为什么？曹民雷的动机是什么？说到底，他们二人为什么会约在这个地方见面？当时，父亲出事后，手机也摔坏了。警方调取了他的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确实是曹民雷打来的，他说是想约父亲晚上一起喝酒。
　　顾星海去了报社，曹七宝不在。报社的人说他已经旷工三天了，电话联系不上，家里也没人……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