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伴》麦田插秧

10、化尘

　　比柳少卿更早到的，是他的书信。
　　回北平好几天，念卿也没有见到白锐。他正在房中跟人商量此事，有同道忽然拿着封信进来，说是从上海寄来给他的。
　　念卿接过来一看，心想这个少卿，明明马上就来北平了，却还要先写封信来，也不嫌麻烦。
　　拆开一看，他当即丢下信封冲了出去。
　　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同道捡起信一看，立马追上去将他拦住。
　　柳少卿在信上说白锐已经叛变，让他不必再等这人回去，还说让他提醒身边人，当心内部有卧底。柳少卿在信上处处替他考虑着想，却唯独没提自己的情况，更没说他何时会来北平。
　　念卿心知不妙，少卿可能会有危险，或者说，已身处危险之中。
　　他要回上海，同道却不让他走，说要先探查清楚此事。
　　几天后，传到北平的消息压垮了念卿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白锐死了，“卫青山”也死了。
　　可他明明好好待在北平，死的人是谁？
　　念卿发了狂一般往外冲，身边人死死拦住他，说现在上海不安全，要等风头过了才能回去。
　　念卿听不进去，他们便将他关起来，劝他为组织考虑，不能冲动行事，否则功亏一篑。

　　两个月后，念卿回到了上海。
　　他纤瘦了许多，宽大的长衫罩在身上，随风飘飘荡荡，一如他无处安放的心。
　　“卫青山”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将名字改回“柳念卿”，回到了柳家老宅。
　　大门还是虚掩着，院里的杂草比他上回回来时还要深。
　　当站在柳少卿往日居住的房间门口时，他多么希望一推门进去就能看到对方醉醺醺卧在榻上的身影。
　　可屋里空荡荡的，一丝生气也没有。
　　念卿坐在床边，默默流着眼泪。
　　他很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本可以与少卿一起度过的时光，后悔没能在他在世时与他好好说说话，甚至后悔自己曾经的怯懦和闪躲，和那些伤人的违心话。
　　如今，却是连少卿的尸首在哪里都不知道。
　　念卿心如死灰地倒在床上，枕着少卿曾经枕过的枕头，泪水氤氲一片。
　　手指贴着床铺抚过时，他摸到了尖尖的一角。
　　抽出来一看，是压在枕头底下的一封信。
　　天色渐晚，念卿打开台灯，伏在写字台前，开始读这封信。

　　“念卿，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问我为什么要谢你？
　　我这个人，你大概是了解的，越是想要什么，就越是说不出口。
　　其实我是想谢谢你，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应。
　　虽然现在看来，我倒宁愿你冷酷无情。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时我坚定地留住你，事情是不是会和现在不一样？
　　你知道吗？我好想回到从前，就在这座老宅子里，爹爹在树下给你讲诗文，我牵着大黄在院里疯跑，奶娘在后面追着让我小心些。
　　那样好的日子，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念卿，你还好吗？是不是又在偷偷抹眼泪？
　　对不起，我又让你难过了。
　　这也是我最害怕的事，怕你会一直将自己困在悲伤里，困在曾经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中，不肯走出来。
　　你不必内疚自责，我相信若换做是我，你也一定会这么做。
　　生老病死，相聚分离，本就是身不由己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别再挂念我了，我这里一切都好，倒是你，往后的人生还很长，我只希望你能忘了那晚对我说过的话，好好活着，去做你想做的事。
　　老宅子的房契改成了你的名字，往后，你若是回了上海，就住在这里吧。
　　念卿，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念卿，万安。”

　　那天晚上，与念卿分别后，柳少卿回到家，写下了两份信，一封寄往北平，一封留在柳家。
　　他知道若是见不到他，念卿一定会回上海来找他。
　　既然如此，不如就多给他一些希望吧。如果下半辈子他都要在自责和愧悔中度过，那不如让他多期待些日子，少埋怨自己些时候。
　　第二天下午，柳少卿换上念卿留下来的白色西服，戴上那副金丝边眼镜，去了白锐说的那个地方。
　　他并不知道危险何时会来临，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从小到大，都是念卿护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可以为念卿做点什么了。
　　他知道，只要没看到尸体，那些人就永远不会罢休。只有他死了，念卿才会安全。
　　当子弹射穿胸膛时，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念卿。
　　他就站在前方的光晕里，笑吟吟地将手掌递给自己，一如既往地轻唤：
　　“少卿。”
　　柳少卿伸出手，握了一把虚空。
　　“念卿”，他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
　　阖上双眼的前一刻，柳少卿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他没有问出那句话就好了，如果念卿没有对他表明心意就好了。这样，至少自己走后，念卿独自一人也不会太难过。
　　眼泪划过鼻梁，失去意识前，柳少卿想：得到又失去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奶娘，念卿，还有父亲，这么多年，他在意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眼下，终于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房间里只台灯小小一团光照着，念卿伏在桌前，躬着背，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他看着落款处“少卿”两个字，啜泣声越来越大。
　　他不甘心。
　　明明他们已经和好了啊，明明他都可以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心意了，明明少卿也答应他会去北平的，为什么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难过。
　　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说话，他还有好多事情想要和少卿一起去做。
　　往后那么长的时日，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他忽然想起离开上海那晚少卿反常的举动，为什么当时没有看出来呢？
　　我是不是不该回来？念卿突然悔恨无比，如果不是为了他，少卿就不会死。如果他没有回来，就算见不到，至少也能知道少卿还在这个地方好好活着。
　　往后，却是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如果一早就知道会失去地这么彻底，那他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过。
　　写字台上放着二人的合影，镜面上已经蒙了灰。
　　念卿拿过相框，抬起袖口仔细擦拭干净。他看着自己身旁那张又拽又臭的脸，哭着哭着，忽然就笑出了声。
　　他就这么坐在桌前又哭又笑，直到再也没有眼泪可流。

　　不知呆坐多久，念卿关了灯，起身回到床上躺下。
　　黑暗如一张巨网将他包裹，他转过身，将被褥抱在怀中。
　　床铺上满是少卿的气息，这让他觉得安心，就好像少卿还在他身边一样。
　　“少卿……”
　　念卿念着这个名字，期待能听到回应。
　　四周寂静无声，他突然意识到少卿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
　　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念卿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滑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