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麦田插秧

3、情动

　　翌日，陈落醒来时，怀里毛茸茸的事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一个光溜溜的人。
　　而他的头，就塞在憬琛的颈窝里，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紧紧贴着对方。
　　陈落头皮一炸，手忙脚乱地就要起来，手却在被窝里不小心碰到对方身上某个地方，又热又硬的触感传来，陈落一时间方寸大乱，脸热心慌。
　　趁憬琛睡得熟，他赶紧轻手轻脚地往起来爬，指尖擦过对方皮肤时，一瞬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烫了，这温度，莫不是发烧了。
　　陈落将手放到憬琛额头，仔细感受。憬琛平日里的体温本来就比他更低些，此时却有些烫手。想到可能是昨晚在雪地里疯玩，受了凉，便轻轻拍了拍憬琛的脸，叫道：“小狐狸，小狐狸？”
　　没有反应，大概是病得迷糊了。
　　陈落赶紧打了凉水来，浸了帕子敷在憬琛额头给他降温。
　　他又加了床被子，添旺了火塘里的火，想着给憬琛发发汗，兴许会好些。
　　下山前，陈落做了碗白粥，放在火塘旁温着，憬琛一起来就能看见，不能让他病了还饿着肚子。
　　陈落不打算回他城里的家，憬琛病着，他想买了药就赶紧回山上。谁知在街上遇见了几个大学里的同学，大家说多日不见，硬要拉着他一起吃饭。推脱不过，陈落只得无奈地跟着去。席间，同学们义愤填膺，痛斥军阀主义，一个个喝得不省人事。陈落也被灌了几杯酒，但好在意识还算清醒，但他想走又走不掉，就这么如坐针毡。
　　吃完饭，将喝醉的同学一一送回家，夜已经深了。同学母亲可怜他家中无长辈，给他取了些年货和吃食，盛情邀请他过年来家中吃饭。陈落婉言相拒，只道过年要去外地。
　　这个时候，街上的药铺都关了门，陈落心中焦急，只得一家家铺子喊叫。喊到第四家时，掌柜的终于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抓了药，陈落马不停蹄地往山上赶。山路上化了雪，湿滑难行，他怕摔散了药，便小心翼翼地走着。
　　等赶到小木屋时，天已经蒙蒙亮。
　　来到门前，陈落松了口气，拍拍身上尘土。
　　推开门一看，憬琛已经起来了，背对着他站在火塘边。
　　陈落上前，径直走到架子旁取了药罐，放在灶台上，一边添药材，一边问：“怎么起来了，好些了么？”
　　身后没有任何响动，陈落觉得奇怪，回头一看，憬琛直愣愣望着那碗白粥，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陈落上前，添了些柴火，将药罐架在火堆上。
　　等他站起身来，却发现憬琛在望着他看，眼神还是直愣愣的。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落走近，有些紧张地盯着对方的脸。
　　憬琛眼里忽然涌满泪水，一把抱住他，将头搁在他肩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委屈的鼻音在耳旁回荡，陈落心中一片柔软，伸手轻抚对方的头发，轻声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也不给我留个字条。”
　　往日，若陈落下山时憬琛还在睡觉，他便会给对方留张字条，说明自己去了何处，去做什么，几时回来。这次急着下山买药，望了这一茬，没曾想憬琛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陈落将憬琛扳正，指着火堆上的药罐给他看。
　　“你看，我是去给你买药了，你生病了，得吃药才能好。”
　　“我没病”，憬琛话里带着几分倔强。
　　“你病了”，陈落说着去摸他额头，是没有之前那么烫了，不过还是比他平日里的体温要高些。
　　他认真地感受对方额头温度，摸摸自己的，再摸摸对方的。
　　憬琛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
　　憬琛的脸就在眼前，眉头微蹙，满眼认真，额前的银色碎发垂下，在眼睑投下阴影。
　　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自额前散开，陈落屏住呼吸，眼神不自觉地打量对方。
　　憬琛比他高半个头，眉眼锐利，鼻峰英挺，漂亮的唇线包裹着柔软的唇，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陈落还在兀自出神，却听憬琛说：“嗯，你也病了。”
　　他的唇一张一合，陈落看得心里一慌，拍开他的手，道：“瞎说，我没病。”
　　药罐已经烧开，憬琛拿了两只碗过来，不由分说道：“我们一起喝药。”
　　陈落瞥他一眼，转过身，去收拾带上山的东西。
　　“别瞎说，我没病，喝什么药啊。”
　　“你不喝？”
　　“不喝。”
　　憬琛把碗一放，转过身，干脆道：“那我也不喝了。”
　　陈落无奈，立即走过去：“好好好，我喝，我们一起喝。”
　　二人坐在火塘旁，喝完药，陈落回头，憬琛皱着脸看他。
　　“苦”，他说。
　　陈落笑笑，明知故问：“苦啊？”
　　憬琛点点头：“苦。”
　　“你等着。”
　　陈落起身，拿了两包东西过来。
　　“这是什么？”
　　陈落拆开油纸，道：“这是我同学的母亲给我的，有八宝饭，年糕，还有桃酥，都是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憬琛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突然想起什么，陈落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等等。”
　　憬琛乖乖收回手，望着他。
　　陈落又拿了一小包东西过来，拆开，是几串冰糖葫芦。
　　“这是什么？”憬琛好奇地问。
　　“尝尝？”
　　憬琛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冰糖葫芦上沾了沾，放进嘴里。
　　“甜的。”
　　陈落笑着道：“这个啊，是冰糖葫芦，不仅甜，还有些酸，酸酸甜甜的，小孩子都爱吃。”
　　买药的时候，街上有人深夜还在卖糖葫芦，想着憬琛没有吃过，陈落便想买来给他尝尝。
　　走近一看，卖糖葫芦的是个衣衫单薄饱经风霜的老人。陈落最见不得这种，便把剩下的几串糖葫芦一并买了，老人也好早些回家歇息。
　　憬琛望着他，微微皱着眉：“我是小孩子？”
　　陈落没有多想，笑笑，反问：“难道不是么？”
　　憬琛没有回话，拿起一串糖葫芦，咬了一颗，兴致缺缺地嚼了几下，将剩下的放回去，面无表情道：“也没那么好吃嘛。”
　　陈落心下有点小失落，又不好表现出来，便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到一旁，道：“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要吃了。”
　　憬琛没有再说话，兀自拿起一块桃酥，对着火塘咬得嘎嘣脆。
　　陈落收拾好东西，回到火塘旁时，憬琛已经吃完桃酥，嘴角边挂着残渣，抱着双腿一言不发。
　　陈落失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吃得到处都是。”
　　憬琛看他一眼，身子却分毫未动，他便凑近，笑着伸手去擦对方嘴角的残渣。
　　擦完，陈落收回手，正欲离开，手却在半空中被捉了回去，身子也顺着力道离对方更近。
　　憬琛捏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陈落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只听到柴火在噼噼啪啪。
　　四目相对，良久，憬琛忽然凑过来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
　　陈落微微睁大了眼睛，猛地收回手，慌乱转身。
　　“那个，天，天凉了，不对，夜深了，该，该休息了。”
　　陈落不敢回头，说完这句，快步走到床前，脱了鞋子，爬上床拉过被褥，将自己整个蒙起来。
　　刚躺下，又突然坐起来，说了句：“今晚不冷，你，你就睡那边，不要过来。”
　　憬琛抬头望了望窗外，才上午呢，外面日头正好，哪里夜深？
　　好吧，刚喝了药，有些犯困，他也想睡一会儿。
　　起身刚想往床边走，想起陈落方才说不让他过去，便悻悻地坐回去，默默望着床那边。
　　床上的人压根就没有睡着，蒙着头不停地翻来翻去。
　　憬琛看了许久，久道床那边终于没了动静，他才变回小狐狸的模样，轻声走近，听到了床上人均匀的呼吸声。
　　小狐狸跳上床，钻进被窝，挤到陈落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陈落又不见了。
　　小狐狸变回人形，仔细环顾屋内，没有陈落的身影。推开门，外面也是空荡荡的，只有竹竿上晾着的几件衣服在随风飘荡。
　　憬琛来到书桌旁，上面果然有一张字条。
　　——我下山了，两日后回来。
　　才刚回来就又要走，憬琛有些恼，认真思考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问题似乎出在那个吻上，憬琛更委屈了，他喜欢小书生，所以想亲亲他，这样不对么？难道喜欢也有错么？
　　他不懂人世间那些情情爱爱，更不懂人心的复杂之处，不会迂回，只知道直线进攻。
　　小书生救了他，给了他一个家，那么自己整个人就都是小书生的。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小书生一人，小书生是他的唯一。因为小书生，他的存在才有意义。
　　他不想再回到曾经东躲西藏，整日窝在山洞里，与孤独寂寞为伴的日子。
　　他只知道，他喜欢小书生，想亲他，想抱他，想永远跟他在一起。他只知道，他喜欢陈落，想亲他，想抱他，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那个吻，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与他的眼神一样纯净，不掺任何杂质。
　　可在陈落的心里，事情却是另一番模样。
　　陈家没落，父母病逝，只剩他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读大学后，他卖了老宅子，搬进小胡同，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孤独，有书香为伴，似乎也没有那么寂寞。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遇到了小狐狸，大半年的朝夕相处，他越来越依赖对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小狐狸突然离开他，他要怎么去面对往日里已经习以为常的孤独。
　　虽然知道对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可他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
　　在那个吻之前，界限还是模糊的，他可以只把小狐狸当作自己养的宠物，给自己的生活添上色彩，让自己无处安放的心有一个落脚之处。
　　可有了那个吻，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要怎么面对小狐狸？
　　他知道憬琛心思单纯，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感。
　　小狐狸一心一意地对他，把他当作依靠，而他自己，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着这样的小狐狸生出那些龌龊的心思呢。
　　陈落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帐顶发呆，屋内一片凄冷，没有温暖的火塘，也没有那只爱笑的小狐狸。
　　想他。
　　念头闪过脑海，陈落懊恼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蒙在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