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麦田插秧

2、相伴

　　可他还是上山了。
　　上山前，他去学校里跟□□请了假，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两天。
　　这是陈落第一次撒谎，心里难免有些发毛，觉得自己这行为太过反常。可他又放心不下独自一人在山上的小狐狸，他现在那番模样，万一跑出去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请了假后，陈落去药房里抓了药，买了烧鸡和一些吃食，又从柜子里找了两床被褥，背着背篓上了山。
　　小木屋外静悄悄的，陈落上前推开门，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猛地冲他扑了过来。
　　陈落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门边，背篓里的东西滚了一地。
　　站稳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床上。
　　床上没人，难道有什么野兽进来了？
　　陈落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叫，却突然察觉到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看。
　　一只银灰色的小狐狸拿头在蹭他的裤脚，小爪子搭在他的布鞋上。
　　从惊吓里缓过来后，陈落蹲下来，好奇地问：“是你么，小狐狸？”
　　小狐狸点点头，望着他，似乎在笑，模样乖巧。
　　陈落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小狐狸的头，但想起他昨晚的反应，手伸到一半，又退了回来。
　　谁知小狐狸主动将头凑在他的手旁，挨挨蹭蹭。
　　陈落抚着顺毛，觉得手感光滑无比。
　　只是脑中忽然又冒出一个念头，这一身好皮毛，可千万别被城里那些军阀瞧见了，不然要将小狐狸打了去，给姨太太做披肩的。
　　陈落赶紧起身关紧了门，回头却瞧见小狐狸在嗅滚在地上的荷叶鸡。
　　“饿啦”，陈落笑笑，捡起来拆开，凑到小狐狸嘴巴前。
　　小狐狸抬头望着他，似乎要等他发话。
　　“吃吧，没事儿，特地给你买的。”
　　陈落将荷叶鸡放在地上摊开来，小狐狸凑上去，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铺好床铺后，陈落将早已熄灭的火塘重新点燃，打了水烧在壶里，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盯着小狐狸进食。
　　远处传来小狐狸细碎的咀嚼声，近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铜壶在火堆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几种声音交织，就是最好的催眠曲，抚慰着陈落两日来的奔波劳累。
　　闭上双眼前，他看见小狐狸朝自己走了过来，卧在他脚边。
　　陈落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狐狸的背，一人一狐就这么相互依偎着睡了过去。

　　陈落再醒来时，柴火已经燃尽。
　　迷迷糊糊地正欲起身，忽然觉得身旁有什么重物压在他肩膀上。
　　转头一看，那小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化出完整的人形，抱着双腿靠在他肩头，睡得香甜。
　　只是……他没有穿衣服……
　　小狐狸浑身光溜溜的，陈落赶紧扯了把椅子过来，让他靠在上面，起身拿了床褥子，将地上的人整个裹起来，又添了些柴火。
　　做完这些，推门一看，外面日头正好，他便抱了被褥出来，晒在竹竿上。
　　晒好被褥，一回身，小狐狸裹着褥子靠在门边看他。
　　他光着脚踩在地上，一双笔直的小腿露在外面，好像也不觉得冷。
　　陈落赶紧上前让他进去，嘱咐对方穿好衣服。
　　走到床前，小狐狸忽然回头，望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好看。”
　　陈落一头雾水，顺着他的目光，才发觉他说的是自己的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一袭湖水蓝的长衫，料子罩在他纤瘦的躯体上，看起来随性慵懒，一副饱读诗书的书生模样。
　　陈落随口问：“你觉得好看？”
　　小狐狸点点头：“你穿，好看。”
　　陈落莞尔，道：“那我下次也给你带一件来。”

　　换完药后，两个人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小狐狸看着竹竿上的被褥，问：“为什么要晒？”
　　陈落耐心解释：“给被子晒晒太阳，睡起来会更暖和。”
　　“我觉得方才睡在你旁边就很暖和。”
　　说这话时，小狐狸的神情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眼神纯净，不掺任何杂质。可陈落却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他知道小狐狸不是那个意思，可还是忍不住悄悄红了耳廓。
　　于是赶紧转了话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小狐狸看着他，“我没有名字。”
　　随即又问：“有了名字，就能跟你一样么？”
　　陈落有些意外，问：“你想成为人？”
　　“嗯”，小狐狸点点头，“我想和你一样，做人。”
　　“呐”，想了想，陈落道：“你要是想和我一样，就不光要有名字，还要读书认字，还有，不能再吃生肉，要学会吃熟食，要学习‘人’的习性。”
　　“我想学”，小狐狸认真又诚恳。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
　　“嗯。”
　　“嗯……”，陈落认真思考着。
　　他想起小狐狸一身光滑的皮毛，有如珠玉般贵气，变成人后又有一股清冷的贵公子之感，便道：“那就叫你‘憬琛’吧，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憬-琛”，小狐狸一字一句地学着这两个字，陈落将他的手拉过来，摊开手掌，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着。
　　“就是这两个字，以后我教你写。”
　　“憬琛”，小狐狸还在喃喃念着这个往后只属于他一人的称谓，念着念着，眼里忽然亮起了光。
　　倏地一下，陈落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憬琛又变作小狐狸的模样，挤进他怀里，摇着尾巴将头往他脸上蹭，看起来高兴极了。
　　陈落被他蹭得脸上发痒，不自觉“咯咯”笑出声来。
　　小狐狸还在蹭个不停，陈落抱着他，脸上挂着久违的开怀笑意。

　　那之后，憬琛便在小木屋里安了家。
　　陈落已经习惯了有憬琛陪伴的日子，心里有了牵挂，他就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
　　没课的时候，陈落天天往山上跑，连社团活动也不再参加。有时候下了学，心里挂念憬琛，也要连夜赶上山，确认憬琛安好，教他认字，给他做饭洗衣。
　　小木屋只有一张木板床，憬琛不想让他靠在火塘旁休息，就主动变成小狐狸的模样，把床让给他。陈落也不舍得憬琛窝在地上，既然他变成了小动物，那睡在一起也没有关系。于是他就抱着小狐狸放在被窝里，一人一狐安睡至天亮。

　　一转眼冬天到了，学校里也放了寒假，陈落的整个假期便都是在山上与憬琛一起度过。
　　陈落自问不是个话多的人，可跟憬琛在一起时，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憬琛听不懂，不过他喜欢听陈落说话，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听陈落讲自己在学校里的趣事，和城里的那些见闻。
　　陈落笑，他便跟着笑，陈落难过，他也会垂下眉眼。
　　每当陈落讲起社会时局民生疾苦时，总是忿忿不平，或是低着头许久不出声。憬琛就把自己变成小狐狸的模样，钻进陈落怀里，蹭他痒痒，逗他开心。
　　时局动荡，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人嘴上都上了把锁，只有在面对小狐狸时，陈落发自内心地轻松和快意。
　　临近新年，天气愈发地冷，小狐狸也变懒了，鲜少化作人身，整日窝在火塘旁打盹，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憬琛睡觉的时候，陈落就在一旁读书写字，偶尔添些薪柴，再帮小狐狸盖好被他蹬落的褥子。看着对方安睡的模样，陈落很安心，他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憬琛了。

　　陈落从书桌上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火塘旁没有小狐狸的身影，褥子盖在他的身上。
　　不知怎么，陈落心底有些慌乱。
　　他急急奔到门边，推开门，眼前一亮，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挂上笑意。
　　下雪了，门外积了厚厚的雪，憬琛穿着薄薄的衣衫，就这么在雪地里打滚。
　　陈落抱着褥子走过去，披在他身上。
　　“穿这么少，不冷么？”
　　“冷”，憬琛哈着白气回了话，转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陈落起身，将手递给他：“那便进屋去吧，当心着凉了。”
　　“我，我想玩雪”，憬琛抬头望他，眼里有询问，和渴求。
　　孩童心性。陈落莞尔，问：“你喜欢雪呀？”
　　“嗯，喜欢。”
　　想了想，陈落蹲在他身旁，道：“那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雪人是什么？”，憬琛问。
　　“嗯……你看我”，陈落指着自己，“就是用雪堆一个我出来，或者堆一个你。”
　　“好”，憬琛答得郑重，二人当即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憬琛虽然涉世未深，却也聪明，堆好了雪人，拿着木棍精雕细琢，那模样，居然与陈落有八分相似。
　　陈落看着雪地里孤零零的自己，，想了想，开始在旁边堆另一个。
　　起初憬琛还看不明白，问：“这是什么？”
　　“你呀”，陈落回头笑眯眯地答了一句。
　　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依偎在雪人陈落的身旁。
　　憬琛看着雪人，一双眼睛弯成月牙。
　　陈落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手艺差，堆地不像。”
　　“喜欢”，憬琛看着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我喜欢！”
　　又是倏地一下，小狐狸一头扎进他怀里，陈落被撞得身形不稳，倒在雪地上，
　　小狐狸兴奋地在他周围转来转去，把冰冷的雪往他脸上拱。陈落放声笑着，伸手去拍脸上的雪。小狐狸见了，又伸舌头去帮他舔。
　　温温热热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脸上，陈落觉得心里也暖暖的。
　　四周静谧，望着夜空，陈落感受到了旺盛又强烈的生命力。转念想到山下的那些事，一时间又笑不出来，神色落寞地仰躺在雪地里。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小狐狸不再闹腾，窝在他胸前，静静地陪着他。
　　陈落也发现了小狐狸不寻常的安静，缓了缓，伸手推推对方。
　　“憬琛，你变回来吧，我要送你个礼物。”
　　一眨眼，憬琛回来了，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脑袋搁在他胸前，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憬琛的面庞和鼻息近在咫尺，陈落呼吸一滞，愣愣地盯着对方。
　　一时间万籁俱寂，入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憬琛一只手支在他胸前，撑着下巴，歪着头，认真又期待地问：“什么礼物？”
　　陈落回过神，一时间心跳有些乱，便顺手抓了一把雪，塞进憬琛的后衣领，磕磕巴巴道：“礼，礼物。”
　　憬琛腾地一下站起来，抖着衣领里的雪，眼睛红红地望着他。
　　“小书生，你欺负我。”
　　“我，我，对不起。”
　　憬琛“扑哧”一声笑出来，狡黠又得意。
　　“我骗你的。”
　　陈落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佯装严肃。
　　“好啊，小狐狸，你竟也学会骗人了。”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又偷偷攥紧了满满一把雪。
　　见他生气，憬琛大概也慌了，忘了自己是人的模样，一颗头就要往陈落怀里蹭。
　　陈落顺势将手里的雪塞进对方衣领，后退两步，指着憬琛得意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我也是骗你的。”
　　憬琛一愣，跟着笑起来，捡起一把雪就要去追他。
　　雪地里，两人一前一后追逐嬉闹。雪人陈落和雪人小狐狸静静立在一旁，脸上似乎也挂着笑意。
　　有人作伴，虽天寒夜凉，心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