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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白凤鸣问云宥:“你这便算出山了吗。”
      云宥沉默,徐杨便替他说:“本只是想看一眼老四。”
      身后有几名弟子抬了深褐色的棺椁往里走,也有搬着东西往外走的,院子中间他们三位长辈面对面气氛凝固地站着,衬得背景里小辈来往如流。

      另一角的温秋叶也没动,她兀自坐在原地把手心掐出红印。

      师妹跟封居胥已经先行离开,她想找一个四师叔的亲传问问,近期他身边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给师叔送饭送药的人是否确认可靠,徐杨的那个小弟子有没有来过,有没有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她心绪沉沉,有很多想问的,但偏没找到机会。

      四师叔的徒弟众多,他们忙忙碌碌地把师父的后事安排好,是其他人有目共睹的井井有条,完全用不上温秋叶出力。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内心像空了一块一样。她坐在那里,明明心中悲痛,但偏偏像个局外人。

      是,就是这种无力感。
      明明她知道话本,她知道封居胥不是好人,但是她还是没来得及做什么,人死如灯灭。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捡到她的阿婆说,“你打小没爹没娘,被我捡到也不知是好事坏事,但人就得认命呢,我拉扯你长大,苦是不会少吃的,我认,你也得认。”
      阿婆寿终正寝时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好好活,说凡人生死有常,让她也不要太难过。她明白,她便忍着假装不难过。
      旁人欺她年幼体弱又是洒扫阿婆的小孩,在阿婆走了以后更是耀武扬威、肆无忌惮,她知道此时自己无力反抗,便也沉默受着、记着。

      忍到她入道进了外门,忍到她摸索出了自己的剑意,忍到宗门小比被师父瞧见收为亲传,忍过枯燥练剑的日日夜夜,忍到她成了大师姐,练就了一副铜墙铁壁般的心境。
      但终究,人非草木。

      这边白凤鸣见云宥不说话,便不再理他,转头跟徐杨商量发讣告的事。
      云宥自觉地进了屋看李祯入棺。他眼神停在那张消瘦干瘪而平静的脸上,隐约还能窥见几分年轻时的模样。

      “李祯啊,本想来提醒你一声的,江小荷给你留了坛酒在江家院子里榕树底下,咱们走的时候太匆忙,这么多年,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挖出来。”
      他垂着头,手半搭在棺上,本就眉压眼的面相更显沉郁。
      “就这么等不及啊。”
      他好像笑了下,语气轻轻,一拂衣袍便在旁边坐下,也不管那些弟子怎么看,一副要在这陪到底的样子。

      ——温秋叶此时已经出了院子,正站在门外等。
      等到宗主跟师父走了,有任务在身的弟子也走了,才抓到一个熟一些的师弟。

      “他最后几日便不太肯用饭,问他便说心情不佳、没有胃口。若说有人下毒,那是绝无可能。”
      那师弟好脾气地说,“徐师叔新收的那个弟子我没见过,但听师兄说,姚师姐偶尔会来,封师弟好像只跟着姚师姐来过一次。”
      “师兄还说,师父其实从受伤之后便心存死志,只是勉强吊着口气。”
      温秋叶问过他那个师兄的名字,好生道谢后便放人走了。

      她正想着是直接回秋叶居还是找人问问,便瞧见云师叔迈步出来。
      剑宗弟子剑不离身,只有他不带佩剑,青色衣摆乱飞,显得人落拓不羁。

      “师叔。”她抱手。

      “还没走呢?”云宥也有些意外。
      “是。”她默了默。

      “你跟李祯关系还不错?”云宥问。
      “四师叔以前常带我下山。”虽然最近的一次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倒是他的作风,”他眼神露出怀念,“这些年我跟他没见过几面,他是一点没变。”

      “师叔,既然你这些年一直不曾下山,此次决定下山,却又没见到四师叔最后一面,心里可有芥蒂?”与其说芥蒂,不如说后悔之类的情绪。
      此话稍有僭越,但她想等等看师叔会不会回答。
      因着她思来想去,七师叔跟她的情况竟有两分相似。她知道话本却没能改变四师叔身死,七师叔早可以来见他一面却一直把自己锁在后山小屋,终于肯下山却到底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面。
      故而有此一问。

      云宥愣了愣。
      “应当没有吧。”他顺手压下被风扯起的衣袖。

      “犹豫是否下山的是我,决定下山的也是我。我知他已经是弥留之际,见不到,便见不到了吧。
      “看他遗容也还算安宁,想必走的时候没受什么折磨,所以更谈不上芥蒂后悔了。”
      师叔眼里冒出丁点笑意,“他走得倒是一身轻了,明年宗门大比,我看宗主和你师父怕是要把我留在山下。”

      温秋叶被他言语中的洒脱之意稍微震动。

      ——剑修潇洒,剑出如影,平尽天下不平事。
      但若这“事”与自己多了几分纠缠,因果难断,出剑便会犹豫。犹疑不决时剑多慢一分,算来便如同剑修多入一分“相”。人着相时便总觉处处碰壁、诸事不宜,越心境难平、左支右绌时,更是进退维谷、心烦意乱。

      故而瞻前顾后是为毫无意义之举,过去已成过去,以过去惩罚现在的自己实在是蠢人做法。
      既知道未来话本剧情,她把能做的都做到,便已是十二分的无愧于心。
      四师叔离世在话本中着墨不多,更没有半字提到与男主有关,她不可能事事预知事事掌控。如此苛责自己,除了积郁于心不会有任何好处。

      温秋叶心中急转,被他无心之言点破疑虑,不由重新对师叔多了两分景仰之心。
      师叔在除了鲛人灭族一事外,事事超脱果决,无怪乎差点成为当世剑修第一人。她想。

      “但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留下。”
      云宥说着,拿出通信玉牌联系徐杨,“不过,若他们没安排人带我回去,难道我还得去爬悬崖不成?”

      温秋叶接不上这话,只能安慰自己,修为压到三品的第一剑也是第一剑。
      对师叔还是应当敬重些。她暗自告诫自己。

      很快云宥便好像收到了消息:“师姐,天色已晚,他们不肯送我回山,还需麻烦你帮我安排住处。”

      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
      温秋叶也刚刚收到师父的传书:“......是,师叔。”

      *

      第二日清晨,爬悬崖的修炼照常。

      师妹果然晚温秋叶不到十天便也到了顶,但她自己发现了攀岩的乐趣,最近冒险解了素藤在尝试攻克旁边的另一片悬崖。

      温秋叶稍微反常地在旁边一直盯着封居胥。
      在崖下她便说,今日他必须爬到绳端。姚春风只给他留下一个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便走了,封居胥直觉有些不对,但说不上哪里不对。

      师姐的指导甚至堪称耐心,把选择点位和发力姿势毫无保留地给他掰碎了讲,甚至还用扶了他两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
      封居胥怀疑是徐杨下了什么命令,在他看来,就像师父莫名其妙地要求他们来爬悬崖一样,那能怎么办?他今天就是得爬到绳端。

      于是他也只好勤勤勉勉地爬,兢兢业业地爬,努力地按照师姐教的方式往上蹭一截,再蹭一截。

      竟然真的看到了终点。

      他额头的汗水渗进了眼睛,只好仰起头,眨了眨眼,朦胧间竟然就这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下意识看向旁边的温秋叶,后者表情还带了点赞赏。

      “其实剩下这段距离也没多远,”她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我第一次爬到顶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过能爬上去。”
      “若是体力不够了我们就下去,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下次再来攻克最后这段。师父说等我们三人都登顶了便可以不用再爬这悬崖。”
      便是让封居胥自己做决定的意思。

      一想到能跟这个悬崖说再见,封居胥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些。
      “师姐,我行。”
      他咬牙摸过了藤蔓的末端继续向上。
      师父挑的藤蔓柔韧,这边末端被牢牢的固定在石缝里,便是使劲拽也拽不动。

      “好,剩下这段没法借力,你稳住慢慢来,有必要的话我会在下面托你一下。”
      出于某些微妙的心思,他先确认了一下他这根藤蔓末端的位置在左,师姐和她的那根藤的位置在右。

      爬几步他便喘一喘,然后不动声色地留心看一眼吊着他小命的藤蔓是否安全。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师姐悬在另一侧下方,肩膀上多了他两个鞋印,发丝也黏到脸上,是比较少见的形容不整。
      封居胥有点想笑,但是他更想赶紧爬完拉倒,所以继续往上奋力攀爬。

      他左手选中一块凸起的石头时还没觉得不对,但右手换到另一个位置时,电光石火,左手这块石头竟然开始松动!
      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封居胥心神大震,下意识双手想要抠住崖壁,但毫无用处,整个人立即开始下落,连带着石头砂土划过十指,痛得钻心。
      刚想到好在还有藤蔓可以抓住,还来不及庆幸,他目呲欲裂地看到自己的那根藤蔓不知何时已被绕在师姐手中。

      下坠只很短促的一瞬便被拉住了。

      但封居胥一点都不敢放松。
      相反,这时他的心才真的提到嗓子眼。

      “师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弟,我只问一句。”温秋叶自己也有些狼狈。她之前踩过点,知道他右手按照她的攀爬思路会抓到那处松动,也提前摸清了目前她踩的地方比较好着力,但也几乎用尽全力才能在崖壁上拉住一个正在下落的成年人。
      她俯视着封居胥,后者被吊在空中,双手痉挛出血,将将碰到崖壁,但好像已经无力抓住任何东西。

      “四师叔的死,你有没有做什么?”

      悬崖峭壁,生死一线。
      四目相对间,封居胥看清了温秋叶眼里的漠然、冷淡和执拗,温秋叶看清了封居胥眼里的恐惧和疯狂。
      他们一个不像是一夜未眠步步谋划逼迫自己师弟开口终于得偿所愿,另一个也不像命被捏在别人手里无力反抗——他甚至满心都在想着怎么反咬一口。

      “师姐,若我说我什么也没做,你会信吗?”封居胥眼神清明,也干脆得丢掉了伪装出来的含糊口齿。
      “我信,但你敢说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吗。”温秋叶答得很干脆。
      “那你敢弄断藤蔓让我摔死吗,”封居胥心跳飞快,耳膜鼓噪,“素藤耐磨,你用秋风剑是能砍断,但你要怎么洗脱嫌疑?就算能,你有证据说我谋害你的师叔吗?”
      “我不会让你死,师弟,”温秋叶思路很明确,她神色不动,“顶多让你吃点苦。”

      ——一切都是因为没有证据。
      从知道话本的第一天起,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剑修的杀伐之气从来都只重不轻,温秋叶很多次想杀了封居胥一了百了。
      越拖,他与师妹的羁绊越深。越拖,剑宗内部的实力在魔族那里就越透明。
      但不能打草惊蛇、不能与剑宗离心,最重要的是,她无法保证自己可以一击毙命。
      拖到现在,四师叔死了。
      她觉得自己该清醒一点了。

      “师姐,或许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封居胥眼神闪烁。
      “师弟,我其实不关心你是不是人类、是否投入魔王麾下,我也不关心你为什么装傻,甚至不反对你跟师妹恋爱。”温秋叶的语气很温和。
      ——如果不是她手握藤条吊着师弟悬在崖边,这简直像发生在平日里的普通对话。

      然而对于封居胥,这话就不太温和了。
      ——温秋叶不能平白无故说“我知道你的事情”然后遭雷劈,但是她可以讲一些指向明确但又似是而非的东西让他猜。
      话里话外这些信息已经炸得他心脏几乎停跳了。

      “我只关心你有没有对我的师叔下手。”
      她甚至微笑了一下。

      虚以委蛇,弄虚作假,她不喜欢。
      但比起直接撕破脸,用师妹的话说,这种“人设”上的编造和补充,有时确实是很好用的。
      她现在的“人设”就是一个“知道很多事情、但一直在藏拙看他表演”的变态。
      不需要解释她是谁,封居胥会自己脑补。
      如果她能用出一点魔力就更好了,或许他会猜自己是魔族同伙之类的。温秋叶有点遗憾。

      封居胥确实眼神变幻了。

      他想不出“师姐”骗自己的理由,能说到这个份上,她肯定是知道不少东西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师姐”确实从未对他展露恶意。她甚至能做到在剑宗这些年一直平平无奇、毫无建树,直到他触及四师叔死亡这件事,这才露出一点锋芒。

      封居胥的第一反应其实也是奋力反杀。
      他对师姐的实力也有几分估计,自觉反杀并不是没有希望,但当发现事情还有余地的时候,两败俱伤便不是最好的选择了。

      “师姐,”封居胥在崖上呼啸的风里开口,“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
      ——他确定了“师姐”不会杀他,紧张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人皇的国度看看。周朝开国大将军的嫡女叫江小荷,也是你师叔亡故的道侣。
      “我只是告诉他,我见过江小荷的妹妹江小莲,她的儿子也已经十多岁了。想必若是江小荷还活着,也该过了这个年纪了。”

      “师叔一心求死”,师弟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温秋叶愣了愣,心有怅然。
      问世间情字何解,她是不懂四师叔怎么想的。但事已至此,感慨也无用。

      “我说实话了,你能把它还给我了吗,我想下山。”封居胥有气无力地抬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说。
      他这活干得着实憋屈,几个月了几乎没什么成绩,一个法修,好不容易勤奋地完成一次体修任务,还被个莫名其妙的师姐以死相逼吊在悬崖上吹冷风。

      温秋叶很想把这个魔族细作扔下去摔死算了,但今日确实杀不成,还要顾及“人设”,于是三两下把人拽上来跟自己平齐,单手绑了几圈在他血次呼啦的手腕上,然后打了个死结。

      “抓好了。”
      温秋叶在他的尖叫声中松手,把人丢了下去。然后自己再爬回藤蔓尽头处,顺着藤条一路滑到底。

      师妹早就在底下等他们,看起来已经关心完那个半死不活的师弟,期期艾艾地蹭过来,眼神发亮。

      温秋叶:?
      师妹:“师姐,我看到了,你们刚刚是在玩蹦极吗,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玩。”

      没听过的词,但大概能猜到意思。

      姚春风不知道为什么师姐把无语这个词写在脸上,反正师姐答应了明天教她玩蹦极,她欢天喜地地架起地上的师弟走了。

      *

      温秋叶的手其实也已经完全脱力了,但这段时间手指力量的提升确实是十分恐怖。从担住她自己到撑住两个人的重量,这种进步是她从未想到的。
      这是不是也在说,其实她早就可以不用那么忍,其实她也可以去争取一些东西?

      如果话本的剧情是一片暴风雨中的海面,剑宗便是其中颠簸摇晃的大船,而她自己,此前不过是这条船上的一道桅杆,一条帆。

      但她终究是个人,并且在不断的思考和反省中越发清醒了。

      若她偏要救那些掉进海里生死一线的人呢。
      若她偏要护着剑宗的船从这片海域安全离开呢。

      她偏要从一片船帆、一条桅杆,变成海中巨擘、顶天立地。
      她偏要逆着这片风雨,还大海一方晴朗天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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