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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06章 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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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的弦陆人凡事都爱讲一个“守恒”。
这里的“恒”是一个宽泛概念,它并不代表天平两端的数值必须相等,但必须保证绝大多数弦陆人的日常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当代人对“守恒”的执着也并非无的放矢。
弦历中一年共有360天,均分成12个月,每个月便各占30天。
无数的史实证明,每逢处于每年居中位置的6月、7月和处于每月居中位置的15日、16日,天穹地盏就会异常活跃,从而造成一系列的失衡现象。
这对于能够借用天穹地盏力量的幽人而言固然有益,但对于同样能够借助天地力量却一心想要侵害弦陆大众的幽种而言也不例外。
为了铭记历史、警示彼此,现今的弦陆人便把每年的6月、7月唤作“双守恒月”,每月的15日、16日唤作“双守恒日”。
而双守恒月和双守恒日相交的特殊时期——即每年的6月15日、6月16日和每年的7月15日、7月16日,对于不同的弦陆人而言则有不同的象征意义。
受23年前的那次特大秽灾影响,现在每年的6月16日,都是决定御徒院所有刚满十岁的幽人学生是即将毕业成为一名有政府编制的司恒官,还是就此结业,自行回归社会另谋出路的资格考核日。
兴许是因为在睡前瞄了一眼电子台历上的日期,缀羽这一晚没做噩梦,却梦到了她跟素商的初识。
那是弦历2206年的6月16日,距离上一次特大秽灾爆发刚刚过去6年整。
也是缀羽从一名三等奴隶变成一名法律认可的恒明州公民的第6年。
那日的隐涯城既没啥阳光,也没啥大雾,介于晴阴之间。
但对于那年2月正好满十岁的缀羽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
因为只有在这种既不用担心阳光刺眼也不用烦恼大雾迷眼的天气,她才能一仰头就看清那些成群结队的七彩飞鸟。
无论是当一名三等奴隶还是当一名收容所看管的幼童都没有什么自由可言。
在被海涯城政府以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方式塞进御徒院就学之前,缀羽能够抬头仰望真实天空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她早期对于弦陆的认知全来自她的阿妈和阿娘。
缀羽一家三口服役的地方是海涯城一间暮魂国人开设的渔业加工厂。
三等奴隶只是活着的劳动工具,没有正规学习的资格。
加上幽人的体质特殊,基本从两岁起,所有的三等奴隶就必须开始劳动服役,也抽不出什么时间系统学习。
但三等奴隶成年后,能够承担的活计变多,相对的活动范围也会变大,缀羽的双母彼时便常常把她们同厂奴隶之间口口相传的那些典故带回来告诉缀羽。
缀羽四岁前都只能在一个完全密闭又阴冷腥臭的废料处理舱活动。
每晚舱门哐啷作响就意味着她的双母归来,她还能借着舱门开阖的短暂时间窥视舱外的明暗,聆听海鸟的啼鸣,随后内心就会涌出一股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彼时的她还无法准确概述那种情绪,但现在的她已然明白,那是一种简单又纯粹的幸福感。
哪怕她们一家当时的生存条件根本称不上大众认知中的幸福。
双母都不太识字,每次讲解典故时都只能用手比划,好加深当时年纪尚幼的缀羽记忆。
缀羽的记性也确实不差,只是很多名词她当时没有一个具体概念,也无法完全理解,现在却已然如数家珍。
最初也是缀羽的双母告诉她,外面的天是一个圆弧状的穹顶,在正式的场合一般被人叫做“天穹”。
说起这段的时候,她的阿妈和阿娘还分别伸出一只手,当场给她搭建了一个人造“天穹”。
“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就能一个人搭,但两个人搭的更大,最主要是我想跟你娘一起搭。”当时她阿妈笑着对她说。
阿妈还说,天穹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梭形,酷似她们人类的眼睛:“这地方没有镜子,但你看看你娘,再看看我的,是不是我俩的眼睛形状都差不多?这就是‘梭形’,天上就有一个这样的‘大眼睛’。你的眼睛虽然还不够大,但也随我和你娘,漂漂亮亮,还闪闪发光。”
那间渔厂极其注重保鲜,三等奴隶能够活动的地带都跟冰库没什么两样。
她们一家没有多余的防寒服,给奴隶穿的防寒服也不会有儿童尺寸,每次缀羽都是披着一套不合身的棉服懵懂地望着双母。
有时候是阿妈脱给她,有时候是阿娘,没给她防寒服的那个人则会把另一个人抱在怀里,用盖毯子的方式让一件破旧的棉服尽可能地裹住两个成年人的手脚。
她俩都会自觉轮换,绝不会让同一个人连让两次,当天就正好轮到阿娘脱防寒服给她。
她记得当时阿娘探出一只长满冻疮和老茧的手,轻抚过她的上下眼睑,温柔地替阿妈补充:“天上的‘大眼睛’也有这么一个框,外面的人都把它们叫做‘天弦’。”
随即又收回手,隔空点了点自己略显疲倦却依然明亮的紫瞳:“‘大眼睛’正中间的这个圆孔也有自己的名字,我们的叫眼瞳,它是天穹的眼瞳,就叫做‘天瞳’。”
她的阿妈总是喜欢当扫尾的那个人,那次阿妈也连忙抓回她阿娘抬起的那只手,一面裹紧披在她俩身上的棉服,一面爽朗地冲她总结:“但跟我们的这两个眼瞳不一样,天瞳每天早上晚上都会变色,要么从金色变成银色,要么从银色变成金色。至于金色银色分别是什么样子,等哪天我们带你出去亲眼看看,你肯定就能懂。”
画面的最后,是阿娘一边羞涩颔首,一边放松肢体,重新靠坐回阿妈身上的情景。
回忆甚是温馨美好,可惜她的母亲们后来都没能做到当初承诺。
御徒院坐落在东隐区的一座山峰之上。
进御徒院后,缀羽亲眼见过无数次的昼夜交替,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双母或站在她的面前,或坐在她的身边。
只是每每置身于山巅仰望天上的瞳日瞳月,她还是会想起她俩。
倘若天色不好,看不真切,她也能借着偶尔从云雾间传来的稀疏鸟鸣慰藉思母之情。
而跟素商初识那天,她既能看清天瞳,又能听清鸟鸣,怎么可能不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
那天六点不到,她们这届十岁生就被各自专业的导师叫到大操场静听现在已经退役的那位老院长开动员大会。
其实当时缀羽听得心不在焉,奈何记性太好,几乎过耳不忘。
她记得老院长说今天会有一些毕业的师姐返院,其中还有两名优秀的一期毕业生。
她俩仅用两年就成为各自分所的B级司恒官,顺利获得今年返院荐举师妹的资格。
要是她们这群十岁生今天能够得到任一返院师姐,尤其是那两名一期师姐的青睐,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因为那两名一期师姐跟她们这些并非一期的御徒生都不一样。
一期生在参加资格考核之时,都是一群现在司恒体系里举足轻重的导师级人物前来亲自挑人,一旦被选中,就会成为那些导师级人物的直系传人。
而如果她们能有幸成为那两名一期师姐的直系师妹,肯定也能走上一条更加顺遂的仕途之路。
动员大会的最后,老院长还再三强调,在今天的考核结束之前,所有十岁生都不得离开院内的教学区域。
其余十岁生都自觉留在了大操场的训练区,缀羽却另有打算,一散会就跑没了影。
当时缀羽偏科严重、挑食孤僻,又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营养不良而显得面黄肌瘦。
平时都没有什么同期生愿意跟她一起玩,她也不乐意跟人交好,觉得一个人反倒更清静自在。
清晨是最容易观赏到飞鸟翱翔的时段,眼看去不了后山,缀羽便独自跑去了自己院内的另一秘密基地——大操场最北端用来堆放废旧器材的一片荒凉草坪。
她在那堆废旧器材的后面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望着天。
素商正是在她抬头望天的某一个时刻,出现在她的身侧。
缀羽的实训课成绩永远排在同期生倒数。
但不想学和学不好本就是两码事,在素商走近之前,缀羽其实就听到一些风吹草动。
而以素商当时的能力,已经可以做到落地无声,那些细微响动也是素商担心吓到哪个师妹的有意提醒。
可即使素商不这样做,她身上自带的陌生香气也会出卖她的行迹。
那种香气并不浓烈,如草木般清新,如雨露般甘甜,又掺杂着被体温熨帖的暖意,缀羽彼时对气味极其敏感,却意外地不反感这种香。
但缀羽没有提前回头,好似并不在意谁来打扰她的独处。
“别人都在加练,你怎么躲在这里浪费时间?”彼时十二岁的素商带着浅笑弯腰询问缀羽。
那时候司恒官的服饰还不包含面甲和斗篷,每个司恒官的面容和衔级都能一目了然。
缀羽不认识素商,但侧首瞥见素商整套黑底正装上的黑镶边红嵌线和她胸前那一枚绳索缠绕且指向右方的黑红撞色三角徽章,就猜到她是一名B级的牵影官。
但当天返院的所有师姐都是各自分所的B级司恒官,缀羽并未发现素商有什么特别。
虽然这个师姐长得挺好看,但缀羽也没见过哪个幽人长得丑,只见过她本人这种营养不良、还没长开的。
彼时缀羽只是觉得素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气质称得上雅秀,手上的那层薄茧也不似做苦力而生,一看就被养得挺好。
不像她,一看就苦大仇深。
明明曾经都是奴隶,也会有生活的落差,而决定她们应该处于哪个待遇水平的居然是很难后天改变的血型。
这种认知让缀羽的内心有一些愤慨。
她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司恒官,也没心情赚这个“好好师姐”的印象分。
何况当时的她也不明白,她的做法怎么就是一种浪费?
跟三餐不继的奴隶生活和处处受限的收容时期相比,能够自由仰望天穹的每一刻她都感到弥足珍贵。
所以缀羽答复素商:“对我来说,她们才是在浪费时间,现在的我只想专心赏鸟。”
本以为素商也会像那些导师和同期生一样,借此批评她不懂得珍惜改变命运的机会。
未曾想素商的一双平静紫眸却忽有波光流动,好似她听到什么新奇答案,正心潮腾涌。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慢慢观赏。”
但素商只轻飘飘地掷出一句话又翩然转身,这次她没再发出一丁点的脚步声。
缀羽当时本想收回视线,继续抬头望天,却不知为何探头往外望了一眼。
尔后她便瞧见还有一名眉目如画的返院师姐正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含笑等待着素商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