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暮色》高低整上

29、姜云来的信 29

　　给未来的朋友:
　　林有川话不多，总是沉默的。
　　却不是不鲜活的。
　　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静静地闭着眼睛，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不醒，我只能盯着他重新打了石膏雪上加霜的胳膊，一言不发。
　　孟平偷偷地瞟向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我对上他的眼睛。
　　“吃点……”他拎着几盒饭，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换了，“之前没觉得，现在我发现你俩是真他妈像啊。”
　　我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就他妈的犟，”他叹了口气，把饭拆开自己吃了几口，“死犟。”
　　“他妈妈来看过他吗?”我问。
　　这已经是林有川昏迷的第二天了。
　　我不是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也不是最先来的，一直守着的是孟平。
　　孟平像是习以为常，摇了摇头。
　　我心里有很多为他妈妈辩解的话。
　　那毕竟是妈妈啊。
　　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然而，当我看到林有川闭着眼睛也皱紧的眉头时，那些话都哽在了心里。
　　我轻轻摸了摸他的眉。
　　“林有川出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慢慢收回手。
　　“不瞒着你，”孟平噎了一下，夸张地指着林有川小声说，“他醒了不得杀了我！”
　　“为什么?”我十分不解。
　　“等他醒了自己和你解释吧。”孟平答不上来，只指了指林有川。
　　我再次陷入莫名的情绪，心慌得像在地震。
　　我甚至都没有资格和林有川说——
　　你有没有想过我?
　　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病房里光线明明暗暗，外面又是落霞满天。
　　我和孟平各怀心事，对着发呆，偶尔交谈几句，都不太能提起精神来。
　　“我妈……”林有川猛地坐起来，眼神难得有点茫然，嗓音沙哑得像碎过几次的玻璃。
　　“找到了，她和夏夏都安全，也通知了夏如海，他从国外已经往回赶了。”孟平掏出个纸皮档案袋放床上，在上面轻轻拍了拍，“你的东西，我给你拿回来了。”
　　林有川没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平对他挤眼睛，示意他往视线盲区转一转头。
　　林有川讶异地和我对视上，相望无言。
　　“今天周几?”他出声道。
　　孟平猛吸一口面条:“周五啊，怎么了？”
　　“对不起，”林有川垂眸，对着我勉强笑了一下，“我失约了。”
　　我应该说点儿什么的，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沉默了很久，我说，“先好好养伤吧。”
　　我妈最近喜欢上了网球，在小区附近报了个班，工作之余会去上课。
　　从医院出来之后，我看了眼时间，能赶上我妈的下课时间。
　　我坐在网球场的休息区等她，脑子里乱糟糟的。
　　有几个打球的阿姨也在休息，拉着手热烈地唠八卦，一点儿也不避着人。
　　“哎，你知道吗，林泊宁的儿子出事儿了！”
　　“哪个儿子?”
　　“就老大呗，散养的那个！小的那个就没人见过，有人说养在国外，也有人说也在市内，藏得可紧了。”
　　“出事儿是他活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林家这崽子坏得很，看他撺掇人把我儿子打的！现在还没好！”
　　我抬眼看过去。
　　一个高挑的卷发女人走过来，几个阿姨噤了声，收拾起球拍准备走人。
　　女人身后跟着一个脸上青青紫紫的男生，拧着眉反抗道:“妈，你能不能别到处说了啊?”
　　“现在知道丢人了?”女人嗤了一声，又心疼地捧着他的脸，“这一脸伤，啥时候能好啊?你爸接受采访的时候还想让你跟着上上镜呢！”
　　女人的手碰到了脸上的伤处，男生疼得嘶了一声，挣开她的手，走到我这边儿坐着了。
　　“你爸又给你找了个私教，”女人看他一眼，“钱没少花，成绩得有体现，下次考试考不过林有川，你的卡以后都别想用了。”
　　“知道了！”男生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女人见状也不再管他，放下球包去场内打球了。
　　男生烦躁地拧着眉玩手机，过了一会儿看我一眼:“你是不是……认识林有川?”
　　我看向他，没说话。
　　“总觉得你很眼熟。”他凑近了点儿看我的脸，肯定地说，“你俩认识吧?”
　　“认识，”我点点头，兜里的手慢慢攥紧了，“他花钱请我辅导功课，怎么，你也需要吗?”
　　男生狐疑地看我一眼，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成绩单。
　　我瞟了一眼，是这次期末的市内联考成绩单，林有川进步了300多名。
　　“以前林有川和我成绩差不多，”他看了看成绩单最后一页的最后几排，“这次他飞升就是靠你?”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打听，”我主动凑过去，把他手里的成绩单翻到第一页，指了指第一个名字，“这个就是我。”
　　他咂舌，看了看我的名字，又翻到后面看他自己。
　　我盯着他，手心里慢慢出了汗。
　　我和林有川走得近不是什么秘密，给林有川和孟平补习功课也是事实，他俩这次期末进步非常大，他稍微留心一下就能知道。
　　“你为什么给他补习?学霸的时间不都很宝贵吗？”男生转头问我。
　　“我缺钱，”我低头眨了眨眼睛，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家情况比较特殊……不太方便用家里的钱。”
　　“哦，加个微信吧，”男生调出自己的二维码，戳到我面前，“你也听到了，我爸妈给我找了私教。”
　　他说几句话就要嘶一声，摸摸自己的脸，看来被打得不轻。
　　“我家那些私教，为了彰显他们配得上几百几千的时薪，教的东西贼几把高级，和学校不一样，我听不明白。”他继续说，“你别给林有川辅导了，让他他妈的烂地里去吧，钱我给你双倍。”
　　我拿出手机，微信上蹦出一个红色头像，名字是李凯旋。
　　我通过了好友申请。
　　我想起今天刚到医院时的情景——
　　病房门虚掩着，里面是孟平和万花筒们在交谈。
　　“操，是不是李凯旋那孙子打击报复?”蓝头发愤愤不平地说，“上次还是他妈的打得不够狠，一会儿就去收拾他，妈的。”
　　“别裹乱了，这次不是他，”孟平不耐烦地眯了下眼睛，“是他家。”
　　“怎么个意思？他家下场了?”
　　“他家下场就是两家商业层面的斗争，跟咱们那些小打小闹没太大关系。”
　　“操，那川哥这点子也够寸了。”
　　“这事儿估计还没完，最近哥几个多留点儿心眼。”
　　…………
　　“走吧来来，”我妈下了课，挥着手招呼我，“今天打得真爽！”
　　“学得怎么样了呀?”我回过神来，挽住我妈的胳膊。
　　“很快就能对打了，”我妈自信地做了个挥拍的动作，“到时候我们新人班打比赛，你带你弟弟来看！”
　　“好呀。”我笑了笑。
　　林有川出院那天，我在他家给淘淘补充狗粮。
　　淘淘长大了很多，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小院撒欢，我一个没注意，它就冲进了玄关旁，然后消失了。
　　消失了?！
　　我绕过去，发现玄关另一侧有个隐蔽的空间，台阶一转，延伸到地下室。
　　小狗已经没影儿了，我犹豫了会儿，还是硬着头皮下了台阶。
　　林有川家的地下室很大，我没有找到灯的开关，只能开着手机上的手电筒慢慢摸索。
　　“淘淘?”我喊了几声。
　　地下室的尽头隐隐约约传来小狗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我慢慢走过去，那是一间暗房，门半掩着，泄出一片红光。
　　小狗就在里面。
　　我推开门，被铺天盖地的照片惊得定在原地。
　　几面墙上缠了细线，夹满了冲洗好的照片，还有一张张相机底片。
　　照片上面都标注了日期，最近的一组是我们在元宝村的照片，储存了很多不经意捕捉的瞬间。
　　蓝天白云绿树，还有肆意的少年。
　　我一个个地看过去，日期越拉越远，照片越来越少，最终停留在八年前的一个春天。
　　我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一个人坐在绿皮邮筒旁，眼神稚气，脸上还带着未曾消褪的婴儿肥。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张照片。
　　不止那一年，在那往后的每一年，都有我的照片。
　　不太多，几乎都是俯拍或者路人视角，看上去离得很远。
　　不论天晴还是下雨，熟悉的245路公交站台旁，照片里的我一年年生长。
　　我很少拍照，从第三视角看着过去的自己被定格在小小的相纸里，蓦地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多张我的脸，看得我都快认不得了。
　　这些相纸里也储存着过去的林有川，墨发黑瞳，眼神清冽。
　　我捏了捏他小时候的照片，觉得可爱极了。
　　淘淘不再跑了，圈着尾巴蹲坐在我脚边。
　　难以置信之余，一丝窃喜爬上我的心头。
　　我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我，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我木木地抱起小狗，心想，难道这就是林有川对我保留的秘密吗？
　　我想起了我的秘密，心脏咚咚地跳着。
　　要坦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