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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嗒,嗒,嗒,嗒……”

      清脆而缓慢的敲击声在书房里突兀地响着。

      楼悠舟一手撑着侧脸,将脸颊肉撑得变形,一只手拿着一杆毛笔,百无聊赖地往墨砚边缘敲。

      他的眼前虚焦一片,目光所及是端坐着的教书先生,此时有一种专注地凝望着对方的错觉。

      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将经论讲得头头是道,正说到激昂之处,抬眼瞥见正“魂飞天外”的楼悠舟,皱起眉头将戒尺敲在桌案,谁料楼悠舟反应作祟,拿笔杆一挑,反将他的戒尺抽飞了出去。

      教书先生将经论一摔,胡子乱颤,怒道:“真是气煞我也!你想要造反不成?”

      楼悠舟讪讪一笑,起身给他赔不是,“自然不敢,先生高谈阔论,只可惜学生愚钝,听不懂其中奥义。”

      教书先生抚上山羊须,阖眸问:“从哪里不懂?”

      楼悠舟将那经论拿起来。

      教书先生打眼儿一看,楼悠舟将经论翻到开头,眼神真挚地望着他,说:“从这里。”

      教书先生被气得胡须乱颤,站都站不稳了,抄起戒尺就要揍他,恰巧此刻火钟的细线被燃断,铜球落地,教书先生只好收了手,要不然他自己多半得鼻青脸肿地回去。

      楼悠舟一迈出书房,顿觉神清气爽,腰背挺得笔直,眼皮也不耷拉了。

      正欲拿剑去院子里练一会儿,结果他的母亲将他先行拦住,拉到旁边,悄声问:“三日前在西市,那老布衣当街告发江南转运使的时候,你也在是不是?”

      楼悠舟以为她在为自己牵扯进了这件事而为难,谁知她质问的竟是:“今早我同姐妹们约着‘打马’,还是闲聊之际她们多嘴说了一句,我才知道的这件事!你既然当时在场,为何不早告诉我?”合着她是没早些听着这“新闻”,所以才恼。

      楼悠舟无奈笑道:“打官司的事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况且,娘难道不清楚江南转运使是谁么?”

      “知道。”她神色淡淡,言语之中颇无所谓,“我哥那些个‘小老婆’之一的爹呗!”

      楼悠舟一噎,差点就想捂她的嘴,赶忙四下张望一圈,心中感叹:“皇帝老儿的闲话都说得这么肆无忌惮,真不愧是她亲娘!”

      楼悠舟的母亲名为晏芳尘,是先帝最小的公主,封号顺庆。之后嫁与南业侯,深居侯府。在众多后辈中,她原本并非特别突出的人物。

      先帝在世时,曾染上一场急病,御医们皆束手无策。顺庆公主听闻父亲卧床不起,毅然御马不远万里寻医,从深山老林请出江湖医圣。先帝因此又多享受了十余载光阴。

      顺庆公主由此得了孝顺的名声,又因她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时不时就被当今太后传唤入宫,闲话聊天。故而顺庆虽非太后所出,却颇得太后喜爱。

      面对自己那个阴翳的兄长,当今圣上,晏芳尘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明嘲,剩下一句是暗讽,总之没一句好话。

      楼悠舟面对她也要操些老妈子的心,“此事毕竟涉及皇亲国戚,对外莫要多议论。”

      “知道。”顺庆公主表示自己有分寸,又问:“那老布衣现在怎么样了?”

      “被暂时押进大理寺了。此事事关重大,要推迟到清明后会审。且不说他这次告发是否属实,毕竟是在大街上把事闹大了,朝廷必须给百姓一个说法。陛下对贪官污吏的惩治一向重视,定会派专人彻查此事。”

      顺庆公主没来由冷笑一声,语调不屑:“专人?你别看现在那些官员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真做起事来一个赛一个‘谦让’!不是怕得罪皇帝,就是怕得罪贵族,到最后弄得两头不讨好。你且看这桩案子,哪个府衙敢接?”

      楼悠舟凝眉思忖一阵,忽而问:“我记得这个张福云,是先帝委任的吧?”

      “是。”顺庆公主回忆起往事,“张家本就是落魄贵族,我记得……张福云当年只是常县的一个小主簿,你外祖父当年私访江南,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故而酌情升官。一夜之间,张家再度兴起,好像几年前吧,张家还有四五个后生入了翰林。”

      “常县?”楼悠舟神色一凛,“当街告发之人也提到了常县,张福云与他是同乡?”

      “同乡告发不足为奇。”顺庆微微眯起眼睛,“可张福云调任转运使后并不住在常县,那老人家为何如此言之凿凿?总不会是他做县主簿的时候贪了恶财?若是如此为什么如今才想着要告发?告发还不找地方官府,却不远千里跑来了京都?”

      清明后的天气怎么也暖不起来,风一吹,又是一个寒颤。

      万物都被笼罩在略带潮汽的春日里。

      晏临溪就是被水汽糊住了眼睛的人之一。

      这几日,他时常发起呆来,身旁侍从见他莫名地掰着指头不知在算些什么,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

      晏临溪笑着挥挥手请他们离远一点。

      他看似在发呆,实则在回忆:“前世有这环节么?我怎么记得当年登基的时候,江南转运使位子上坐着的还是张福云,甚至张家还培养出好几个朝廷要官,这……这不应该呀!”

      晏临溪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越回忆越恍惚——自己究竟是真的被阎王应允了重生一回,还是仅仅是自己大梦一场。

      他忍不住将发烫的脑袋抵在桌沿,忽觉发丝被触动,抬起头,来人是晏鸿。

      “大哥?”

      晏鸿将提在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听说楼表弟与你的关系最好,我这里恰好还有一斗‘春亭’,就劳烦你转交给他了。”

      晏临溪接过酒壶,心中腹诽:“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告诉你我俩关系最好的?”面上却谦和道:“那我就替他谢过大哥了!”

      晏鸿问:“我方才看你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在担心思泽啊?”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晏临溪只好默然,佯装点头。

      晏鸿轻叹一声,干脆在旁边缓缓坐下。他微微皱着眉头,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今日早朝,父皇确定了调案官员。由大理寺主理,查办之职最终落在了寺正穆咏之的头上。”

      “穆咏之?”晏临溪眨眼,露出一抹疑惑之色,“未曾听说。”

      晏鸿颔首,接着解释道:“他是布衣出身,此前在京都查办过几件窃盗案,曾在诗中自允‘身负怀才志,未遇识君人’,想来父皇也是看中了他的抱负,这才任用了他。听说敕命送到大理寺时,他直接喜极而泣。”

      晏临溪的手指轻点在桌沿,有节律地敲打着,心想:“父亲此番抉择,既是给张家留了面子,也是给张家断了后路。穆咏之并非什么朝廷政要,由他调查此案,便是要让大家知道,张家仍是皇亲国戚,仍有贵族威严。但穆咏之背后没有势力,查案必是竭尽全力。张福云没有贪腐,此事便罢了,最严重不过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员的脑袋。可若真有贪污……穆咏之作为一个白身,不惜性命也会一查到底——陛下看到的并不是他的抱负,而是他的忠心。朝廷需要替罪羊,也需要断头刀,穆咏之恰好两者兼之。”

      想到这里,晏临溪不禁皱眉。

      无论如何,此案结果如何,终究不好说。

      晏临溪想到晏鸿突然与自己讲这些,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母家。

      当年陈家被抄,陈氏一夜之间从贵妃变为婕妤,从此长跪祠堂,终日素衣斋食,一心礼佛,不问世事。

      其实对于个体来说,远离了家族利益的捆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家族对于个人来说,有时候并不是托举之力,反而是沉沦之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向来如此。

      晏临溪沉默片刻,随后问:“见过五哥了?”

      晏鸿摇头。

      晏临溪干脆将晏鸿带来的一壶酒开了封,仰头灌了一口。

      略带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凉透了肝胆,又好似炭火在胃中缓缓烧灼,随后,鼻尖便嗅到一股清浅的桃花香。

      “原来‘春亭’是这种滋味。”他心想。

      晏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他身边也不喜带太多侍卫,故而独行的背影显得愈发萧索。

      前世,晏临溪现在宁愿把它当作一场梦,梦里的晏鸿先后娶了两任发妻。第一位妻子不过二十岁便因病逝世,第二位妻子因难产,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便也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一个日夜啼哭的黄发小儿。

      晏鸿终究还是步上了他母亲的老路,剃度出家,选择离开这喧嚣尘世,暮鼓晨钟。

      晏临溪以为自己知晓这一切,就也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在命运这件事上,哪里是说改变就能轻易改变的?往事如同一团乱麻,过去的种种已然发生,未来似乎也有着既定的走向,就算要解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但是真想要安然顺应,他发现一切又是那样难以割舍。

      石阶上突然出现几个零散的深色墨团。

      侍从撑起油纸伞,快步过来,躬身问:“殿下,落雨了,回屋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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