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 27 章 ...
-
“哀家前些日子得了一块赤狐裘,颜色鲜亮,命绣娘按你的身量制了一件袄衣,还有一些新贡的珠钗,都是俏丽的样式,临走时莫忘了一并带去。”
宝珠夺翠,缓步轻移。
“多谢母后。”顺庆公主殿下展颜一笑,往太后身边柔柔地靠过去,“母后向来偏好素雅,不钟情于这些鲜丽张扬的样式,却还特意留心收藏着,这是时刻都记挂着女儿呢?”
跟在太后娘娘和顺庆公主殿下身后的裴尚宫见此,斟酌再三,出言提醒:“殿下,太后娘娘近来腿脚不大灵便,您且小心,莫要倚靠太重。”
太后不减笑意,轻轻摆手,“无妨,又不是芦苇杆子不堪折,她能有多大分量?”无论过去多少年,哪怕晏芳尘早已婚嫁生子,在太后眼里,她都始终是那个初见时乖巧灵动的小丫头。
顺庆却站直了身子,忧心地问:“腿脚不大好?怎的不好?让太医来瞧过了?要不我还是……”
太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慈爱地凝望着她:“哀家知道你的孝心,只要哀家今日点头,你是不是还要再去寻一遍医圣?”这孩子的性格,太后心里门儿清。
“但哀家不是病了……”她目光悠悠,良久,轻叹道:“哀家这是老了。”
晏芳尘的心神攸地一颤。
太后牵着顺庆的手,并肩走在漫长的暖道沿廊上,一如当年,尚是寅贞皇后的她拉着小芳尘的手,一步一步,带她走过岁岁年年。
太后心中的顺庆仍如初见时,顺庆心中的太后又何尝不是。
廊道窗棂之外,京都落雪、满目苍白。
“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是人之常情。哀家活到如今的岁数,早该知晓天命,顺应自然。”太后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哎呦,瞧哀家,怎么就说起这些了,明明今日唤你进宫是为了别的事。裴尚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太后故作嗔怪,其实并无罪责,裴尚宫低头领了这份错。
顺庆神情有些低落,闷不做声随着太后一行人步入暖阁。暖阁内炭火正旺,熏得一室融融春意,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若两个世界。
顺庆刚想着要打起精神,再同太后热络地说说话,谁知一抬眼,便瞧见一张“吊丧驴”一般的脸,笑意霎时僵在嘴角。
一站一坐两个人,对视之间狼烟四起、剑拔弩张。
太后娘娘作困倦貌,唤裴尚宫搀扶自己去隔间歇息。临走时朝一脸无言的顺庆眨了眨眼睛,又瞪了盘坐在榻上的人一眼。
待旁人都离开,晏芳尘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质问道:“晏元粱,你为什么在这里?”
坐在榻上不是别人,正是晏芳尘那个“招人烦”的皇帝兄长。晏元粱对自己这个皇妹也很是嫌弃,闻言眉头拧紧,毫不客气地斥道:“直呼朕的名讳,你不要脑袋了?”
隔间传来长而重的一声:“好好谈!”
晏元粱瞬间噤声,若无其事地拿着桌上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仔细看,动作间还有些遮掩过的手忙脚乱。
晏芳尘站在原地,淡淡审视对方。晏元粱同她对峙,败下阵来,瞥着隔间的挡帘,拔高一些声调,好声好气地说:“别站着,既然来了,同朕下一局棋。”
暖阁内热气腾腾,熏得晏芳尘双颊泛粉,遂脱下厚重的氅衣,随手挂在衣架上,坐在榻的另一头。
晏芳尘捻起手边黑子,落棋。
等到黑白两子进退有度地杀了两个回合,晏元粱才掂量着开口,问:“听说侯府住进了客人,还是风尘之人?”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得十分生硬。
晏芳尘正专注于棋局,听闻此言,指间落子的动作顿住,抬眸觑了对方一眼,语调不咸不淡,“‘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兄长今日是为此事而来。”
说罢,她指尖微微用力,黑子再度落下,这一子下去,黑子的攻势不知不觉凌厉了许多。白子也不甘示弱,不依不挠地追逐、抵挡。
晏元粱冷哼一声,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那人做了什么,风儿应该已经与你坦白了吧?杀人偿命,此乃国法,风儿为何还执意留着人呢?如今民间怨诽四起,不堪入耳之言甚多,你们夫妻两个也不知道管管他?”提及此事,他的语气愈发严厉。
晏芳尘却仿若未闻,手中黑子依旧有条不紊地落下,“那便请皇兄定罪,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当押着逆子来殿前领罚。”
白棋乱了方寸。
晏元粱知道她这是在跟自己打太极,气得脸色铁青,将手中白子砸回棋笥,发出清脆的一声。
“京都府束手束脚不好做,既不能驳了朕的旨意,又不能驳了皇贵的面子。南业侯府因着你的关系,与皇室不可分割,你执意要让皇家蒙羞么?你可曾想过,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皇室威严何在?”晏元粱胸口起伏,压着火气。
“继续。”晏芳尘只是轻轻抬了抬下颚,示意他落子,这局她该赢了。
晏元粱重重闭了一下眼睛,拾起白棋。
“皇兄说的是家事。”半晌,晏元粱闻言抬头,听她说:“这么些天过去,也不见京都府查出什么,皇兄手底下用人不淑,这才是国事。”
晏元粱咬紧后槽牙,低声警告:“够了晏芳尘,皇女不得干政,你是真不怕掉脑袋!”
晏芳尘好像是胜券在握,悠然笑了一声:“皇兄若是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早该拿去了,何必等到今日?”
光滑圆润的黑玉棋子被晏芳尘捻在指尖把玩——胜局已定。
晏元粱拿起凉透的茶水给自己降火,忽而,晏芳尘说:“那孩子,自刎了。”
晏元粱一愣,随即眉头紧锁,“什么时候走的?”又迅速接问:“既然人已经走了,为什么不交予京都府?这般私自处理,岂不是更加坐实了侯府的嫌疑?”
晏芳尘闻言讽笑:“怎么?皇兄还要在一个死人身上做文章?”
晏元粱避开视线。
晏芳尘有一双太像先皇的眼睛,锐利、清透。
“皇兄居庙堂之高而放眼天下,我不信皇兄不知道薛贯裴私底下是什么德行。薛贯裴因为那孩子而死,死有余辜,那孩子呢?你要他为什么而死?”
晏芳尘见他这般模样,轻轻摇了摇头,在他面前语气难得放缓了,“至少,风儿希望那孩子清清白白地离开,有罪但不害。”
她说:“兄长,‘人心如水,不盈则溢,不塞则流’,溃堤难收。”
元粱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棋盘上轻轻敲击,良久,他道:“此事朕自会斟酌,侯府莫要再插手。”语气虽依旧强硬,但相较之前,已是妥协。
晏芳尘颔首,轻声应道:“谨遵皇兄教诲。”她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回棋笥,走去隔间陪太后。
暖阁外,寒风又起。
直到三日后,积雪才完全消融。
十二月眨眼都过了大半,东市热闹非凡,五彩斑斓的幌子在风中摇曳生姿,早早就有精明的人家前来采买年货。
李文怀一早就乘着马车去敲了嘉宁王府的大门,半天没有一个人前来应答,李文怀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思索片刻,他又风风火火地杀去紫竹坊,在上座找了一圈,没见到人。
李文怀正被戏台上高亢激昂的武戏吵得头疼,将要铩羽而归。这时,他就这么不经意地往楼底下一望,在大堂散座的角落里,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溪月公子落魄了啊?怎么在这儿挤着?”
李文怀欠儿吧唧的声音从晏临溪脑后响起,后者没有立即回头,而是催促着身前男人手上的动作。
在晏临溪身边,一起围着的,都是半大个头的小孩儿。正值年关,这些孩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家里根本坐不住,三五成群地在京都城里四处乱逛,这一小撮就是自己“流放”到戏院来了。
李文怀嗅到一丝刺鼻的气味,皱紧鼻子,好奇心顿起,也想凑过去看个究竟。谁知刚贴上人堆就被前面踮脚的少年踩了好几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好发作。
跟着李文怀的侍卫见自家主子这般狼狈,顿时义正言辞地出声,高大魁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挤,三两下便拨开了人群,硬生生地给李文怀搡出一条路来。
这一下,动静可不小。
那群少年,也包括晏临溪,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带着明显敌意的眼神望过来。
李文怀尴尬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慌乱之中,拉着侍卫赶忙遁了,脚步慌乱得差点摔了跟头。
一主一仆灰溜溜地在戏院门口傻站着吹风,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晏临溪一盏茶之后才不紧不慢地缓缓踱了出来,手上稳稳地拿着半袋子姜汁糖。他嘴里含着糖,左边腮帮子鼓鼓的,见李文怀一脸窘迫地站在那儿,他顺手递给李文怀一块。
李文怀略带嫌弃地捻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那糖块色泽暗沉,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诱人。
在晏临溪鼓励的目光里,他犹豫再三,最终以“是兄弟就干了”的信念,捏着鼻子把那东西放嘴里,轻轻一咬,一股甜辣交织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散开。
他眼睛微微一亮。
“没有了啊。”
晏临溪嘴角噙着笑,再三推开李文怀硬凑上来、“恬不知耻”的嘴脸。
李文怀回味地咂咂嘴,问:“你府上怎么没人?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
“我那宅院小,用不着下人。”
两个人在东市长街上走着,听见沿途的叫卖声就停下来随便看看,忽而听见有卖话本的摊贩。晏临溪来了兴致,快步上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
那卖话本的老板是个眼尖的生意人,见有主顾上门,赶忙凑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滔滔不绝地介绍:“客官,您随便瞅瞅,咱这小店虽说店面不大,可各种杂文话本那是应有尽有呐!江湖英雄事,闺阁儿女情,历史人物志,保管您看得过瘾!”
说着,他眼珠狡黠地一转,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仿若生怕旁人听见:“还有……”老板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各种春宫野集,包您满意!”
言罢,极为上道地一侧身,展开半侧披风,露出了藏在披风下那一角书页,书页上隐隐约约的图案。
晏临溪还没什么动作,李文怀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硬生生地将老板和晏临溪隔开,涨红着脸嚷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能干此等龌龊之事!他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两人推搡之间,那本“春宫野集”就被送进李文怀怀里去了,老板眼疾手快地接过李文怀手中的银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嘴里还念叨着:“客官,小店还要做生意呢!哎呦,真是的……”
李文怀用外袍裹住书册,正气凌然地往那儿一站,好像无事发生。
晏临溪:“……”
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当他目盲?
晏临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悠悠地从李文怀身上扫过,又随手从书架上抽了几册书,垒成一摞,结过钱,转身,微笑着对佯装镇定的李文怀说:“温才兄,劳烦你帮我搬回去。”
“啊?”还不等李文怀拒绝,又听晏临溪说:“令兄如果知晓温才兄如此爱书,定会十分感动。”
李文怀看着对方满眼狡黠,低头认了。
然后,温才兄大概走了五步路,那摞书就转移到了侍卫手上。
晏临溪不为难别人,让侍卫把东西送去嘉宁王府,放在门口即可。
“紫竹坊的戏有什么好看的,吵吵嚷嚷……明日你同我去孔雀洲听曲儿吧?我听玉奴说,你有好些日子没去了。”
“你妻不管你死活了?”
李文怀已习惯了晏临溪每次相见必加戏谑,潇洒地挥袖,“什么‘你妻’‘我妻’?年关将至,又要帮衬我大哥的婚事,她有得忙了,哪里管得住我!”
晏临溪笑了,应他:“行啊,那就麻烦温才兄占个位子。”
市集买卖,闲话最多,李文怀不知又听到路人说了什么,耳朵一动,凑近晏临溪轻声说:“薛贯裴案京都府已经敲定,昨日便发了告示,这事你知道吧?”
晏临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
李文怀并不觉得他“嗯”这一声是知道的意思。
“薛贯裴死后追贬官位,朱锦入狱,此生不可脱去奴籍,世子殿下因阻挠办案被押去宗人府领了二十鞭,现在在侯府养伤,拒不见客。”李文怀挠挠头,“哎,你与世子不是关系不错么?怎么你……”
晏临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只挑眉反问:“我与世子关系不错?”
李文怀的表情跟吃了馊饭一样,皱巴巴的。
就他们方才走的这段路,十个摊贩里就有九个在谈论薛贯裴案,顺带谣传:溪月公子与楼世子关系势同水火。
“究竟是谁在传这些乱七八糟的?”李文怀纳闷了,“你俩都快一个月未见了吧?怎么从前在孔雀洲的那些个小磕小碰,如今还被人重新翻出来说?昨日还是‘两位公子争求一人芳心’,今日就变成‘争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哎,楼世子如今不方便出面澄清,你又为何也不解释解释?”李文怀恨铁不成,看着晏临溪低头沉思的模样又不忍怪责,“不行,我想了想,这孔雀洲明日是去不得了,你要是一出面,这误会指定更大了!”
他最终只能安慰:“你只将他们说的话当耳旁风罢!”
晏临溪却摸了摸下巴,眯起眸子说:“传言还挺中肯的。”
李文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