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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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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楼悠舟睡醒,客栈楼下只剩一个晏将行,他看过去,带些无奈地讽道:“我还以为楼公子要睡到日上三竿呢。”
楼悠舟愣了一下,遂笑了起来,赶过去用力捶了他一拳,“不是说不让我跟着?”
两个人并肩走出客栈,晏将行解下缚马绳,牵起嘴角面对他,“我可不敢把‘祸害’单独留着。”说罢便上了马,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好你个晏临溪!”楼悠舟乘着另一匹马追去。
到了乡下,老妇告知两人,阿未正在地头干活,很快就回来,让他们两个坐下等会儿。
农舍的鸡崽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啄一下地面,顿首顿脚缓缓进屋,阔步迈到楼悠舟脚边,歪了歪头,啄一下他的靴子。
楼悠舟伸出脚拿鞋尖逗它,老妇见家禽进门,“嘁”了一声,跺脚将它赶了出去,楼悠舟收回脚,朝她尴尬地笑了笑。
晏将行问:“有什么我们能干的活吗?”
片刻后,两位公子一人拎着一只竹筐,站在村口的萝卜地前。
晏将行率先下到地里,动作干净,“你会么?”他只是语气正常地询问,但在楼悠舟听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不服气地回应:“小看我?不就是拔萝卜嘛!”
楼悠舟上手很快,不一会儿就去挑衅晏将行,“来比试比试!”转头一看,晏将行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几个村妇。
“小伙子是哪里人?”一个好奇地问,还上手,“长得这么正,县里来的吧?”
另一个接着说:“今年几岁啊?”
被其他人抢了先,“我家闺女长得可俊秀!”
“你这……哎!”另一个也不甘落后,“我家孙女才是,今年刚及笄!”
一个小女孩蹲在晏将行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在干什么?”
楼悠舟站在他身后,目光幽幽。
晏将行把萝卜拔出来,轻轻拍掉上面的土,看起来从容,实际上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形。
见她们叽叽喳喳还要问,楼悠舟打岔道:“你们怎么不来问问我?”
她们上下打量着楼悠舟,半晌评价:“这小公子也俊,可咋就长得这样儿……花心?”
晏将行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手里的萝卜就快握不住,肩膀都在颤抖。
“哈?”楼悠舟重重锤了晏将行一拳,耳尖瞬间飞红,梗着脖子反驳她们:“我,我怎么可能花心?我分明是专情!”
“哎,你这样的我见得多啦!”这妇人一开口便是老成之态,“就会骗骗小姑娘。要过日子,不行的!”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楼悠舟如遭雷击。
这大概是生平头一遭,世子殿下那么受人嫌弃,心中备受打击,但是自尊心不允许他低头,站在原地气得直发笑。
“你们……搞什么?”唐沁林的身后跟着景弛和阿未,看着萝卜地里攒在一起的众人,其中两道颀长的身影格外突兀。
景弛感慨了一句:“两个人可以一起死吗?”
阿未闻言后退一步,唐沁林干笑两声,解释道:“她开玩笑呢。”然后扯过景弛,用眼神警告。
晏将行和楼悠舟背着竹筐走了过来,后者问:“你们不是去南山了?怎么在这儿?”
唐沁林有一种独挑大梁、四顾无助的心累感,无奈道:“南山离这里才多远?你们不是来找阿未问话么?怎么在这里拔萝卜?”
“阿未不是在干活嘛,阿婆告诉我们她很快回来,又不好意思干坐着等。”楼悠舟想起正事,“对了,阿未姑娘,你知道……”
唐沁林打断他:“我已经问过了。”她叹了一口气,“柳夫人确实如传言所说,善良贤淑。”
阿未点头道:“柳夫人是真的很照顾我们这些下人,得知我家中的变故,剪下的碎银都会给我,这些我都同我夫说过……只可惜,她嫁错了人。”她想到此处,切齿深恶。
“你丈夫知道?”晏将行侧过脸看她。
阿未是在柳夫人死后被柳莱逐出柳府,她见过夫人的死状。
平时负责照顾夫人和小公子的侍从们,全被柳莱斥退了。枕边人在自己离世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与自己相关的东西清除干净,何等讽刺?
“我丈夫绝不是凶手。”阿未停下脚步,目光坚定地看着唐沁林,“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我们是庄稼人,没读过书,但这种道理也是晓得的!”
老妇想留他们吃饭,头发花白的一个妇人,手劲儿倒也这样大。唐沁林连忙摆手要拒绝,楼悠舟率先越过“纷争”,抄过木凳,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双腿一并,卖乖地接过筷子。
“看这孩子多乖嘞!你们客气个啥嘛?觉着我家小啊!”她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阿未摆上碗筷,对他们说:“没关系,随意就好。农家人不讲究,可别嫌弃。”
景弛是真饿了,坐下来望着唐沁林。
“那好吧……多谢你们。”唐沁林摸了摸身上,此行带出来的钱财已经用完了。晏将行轻拍一下她的肩,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可真行。”待落座,晏将行看着正呲牙咧嘴、啃鸡爪子啃得毫无形象的楼悠舟,皱眉挪开眼。
老妇要帮他们盛汤,楼悠舟很自觉地双手捧碗递过去,“阿婆我也要!”给她乐得眉开眼笑,夸他:“这孩子最乖嘞!”
楼悠舟顺势笑问:“那你觉得我跟他,谁长得好看?”他指着晏将行。
“那肯定是你啊!俊得很,我活那么久第一次见长那么俊的小伙子!”楼悠舟高兴了,接过碗,朝晏将行挑衅一笑。后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报萝卜地里的“仇”。
晏将行无声地做了两个口型:“幼稚!”
老妇给他夹鸡腿,“多吃点,刚杀的鸡,鲜得很啊!”
晏将行闻言环视一周,淡声问:“阿婆,今天进屋的那只鸡呢?”
“这不在这?”
楼悠舟一僵,缓缓抬头,老妇笑眯眯的,“不在碗里么?”
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鸡腿,咽了一口唾沫。
晏将行扒拉两口饭掩盖自己的偷笑,被楼悠舟在桌子下踹了一脚。他耳根的红一直泛滥到耳尖,那一脚没找准,踹得轻飘飘的。之后老妇再要给他夹肉,楼悠舟莫名感到一阵心痛,含泪咽下肉。
吃完了饭,四个人围坐在老妇家的院子里。
晏将行问:“南山如何?”
唐沁林答:“有蹊跷。”她拿出自己画的南山地形图,“断崖处四周地势闭合,在背风处。但是阿未丈夫的尸骨掉落的地方,离断崖太远了,他若是自己跳下去,不会摔那么远。”
“被人推下去的?”楼悠舟叹了一口气,将双手枕在脑后往后倒,“你们这案子也太复杂了,不是查柳家么?怎么现在又多了一桩命案?”
“还有……”唐沁林从囊中取出一块牌子,“这是下山的时候,在路上捡到的。”晏将行接过。
乌木制的圆牌,手心大小,握在手心里有些分量,用朱砂在中间描了个“令”字,翻过来——楼悠舟和晏将行具是一惊。
唐沁林观察他们的表情,沉声问:“你们知道……”
“滚!谁让你来的!?滚开!”院外传来推搡打骂声,尖锐而愤怒,是阿未的声音。
老妇听见动静,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跑出来,唐沁林箭步上去扶着她。老妇一把拉住阿未,神情焦切,“没事!你别管他!”
楼悠舟上前将两人隔绝开,晏将行看向被打得衣衫凌乱的另一人,思索了一番,“是你?”
楼悠舟警觉地问:“谁啊?”
“县令身边的书吏。”晏将行盯住他,“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书吏,不疾不徐,在他们对话间整理了仪容,方要答话,却被阿未吼了回去:“他是个吃人心的白眼狼!还敢回来?!滚去你的主子身边当狗!”
老妇扯不住脱缰的阿未,景弛帮忙抱住她,将她按进屋里。
书吏被骂了也不恼,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朝他们拘了一礼,道:“让大人们见笑了,小人是阿未的弟弟。此次前来,不过是偶然听闻姐夫去世罢了,他生前待小人还算宽厚,小人也很久没回来……”他抬头看了看乡下低矮杂乱的屋舍,“呵,这里果然还是没变。想来几位大人也待不惯这里,县令大人说了,大人们若是得空,大可去县衙歇息。今遭既已看见了,小人这就要回去了,衙里差事还多,告辞。”他拱手拜别。
这一段话,楼悠舟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这小子明里暗里都在表达“这里配不上我”的意思,当真是应了阿未那句“白眼狼”。见他要离开,想拉住他理论,却被晏将行抬手拦下,放任这书吏离开。
“你作甚拦我?”楼悠舟愠怒。
晏将行叹他是个性情中人,但常居京中、身份又尊贵,多生棱角,没有人教他这圆滑的处世之道,率真也莽撞,“你没听出来么?”
楼悠舟愣了一愣,“什么?”
那书吏的身影在农田小道上越走越远,无人知晓,他拢在袖中的手正在细细发抖。
晏将行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楼悠舟,说:“他话里话外都在提点一个人。”
楼悠舟稍一思索,挑起眉梢,“县令?”
晏将行欣慰地点头,所幸他脑子聪明,一点就通。
后此案结,大理寺宗卷载之如下:
县令庄氏久困于柳莱之压,奈何柳氏虽家道渐衰,然仍属世家,于县中权势甚巨。县令既要处置县衙诸多繁务,又须为莱平事,积怨日久。
二载之前,乙宛来犯,朝廷增征粮税。当岁春逢旱灾,柳莱罔顾百姓而欲谋私利,致村庄饿殍,未家乃惨重之例,未夫深恨莱。
未弟乃勤勉之人,虽仅为县衙书吏,却亦为光宗耀祖之事。未夫素重其小舅子,然此未弟既睹官场功名,心遂难收,渐与未家断联,欲脱己之身世。县令得知此事,乃寻未夫,曰:“汝既恨莱若此,何不杀之?若汝杀之,吾则擢汝妻之弟为县丞。若杀不得,那弟旋即沦为阶下囚!”未夫数番踌躇,终行凶。然当日莱与友有约,不在府中。而莱之妻儿却睹未夫面容,情急之下,杀莱妻儿。未夫后觉有愧,遂跳崖自尽。
暂且不论后事如何,回到当下。
晏将行伸出手。
那枚令牌一直被他握在掌中,名为“曲岸莲花”的赤红纹案在日光下灼灼发烫。
楼悠舟抬起眼眸,神色凝重,“如果这是真的,那……案……牵扯到……”
日光炽热得像是要把人晒化,我的眼前景物起伏回荡,脚底下好像有浪潮在涌动,耳边响起阵阵嗡鸣声,猛甩一下脑袋,却怎么也听不清楼悠舟在说什么。
下一刻,铁马踏冰的闷重声从脑后掀过来,回过头,我已经身陷战场。
我看见箭矢和刀刃卷过风雪,万千将士,或是他们的英魂,从我的身体穿行而过。
我也看见我自己,在马背上驰骋,冲锋陷阵,陌刀冷光所过之处,人头落地……
“哈!哈,哈……”
晏临溪睁开眼。
轩窗被风推开,屋外,圆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