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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登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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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晋,你现在是在朋友车上对吧?”王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声音不小,听上去有些急躁,“你今晚先别回高江阁,方便的话可以住你朋友家,最好别去住酒店。高江阁现在也被记者围住了,这次你肯定是被谁盯上了,我这边正在找人查,你放心,不会让你一直回不去。”
容晋呆在原地,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拿着听筒的手有些无力。电话挂断,容晋僵硬地转过头,思索着如何向凌修远求助才能不被当成是在死缠烂打。
“我都听见了,”磁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容晋的思路,凌修远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既然容先生当我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好心收留你。”说罢,他让司机改了路线,车朝着他的住处开去。
没过多久,车在北城著名的别墅区停下。见凌修远下了车,容晋忙跟了上去。车上,助理和司机面面相觑,而后,助理小哥哥长舒一口气,手上不停拍着胸脯,“呼——刚刚老板那个样子吓死我了!咱老板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火!”
司机江师傅露出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看着吧,这两个孩子可有得吵,吵得越凶,反而越是相互在意哩!”接着一脚油门,技术刁钻地飞快将车掉了个头,满意地听到了助理的一声惊呼。
智能门锁发出“滴”的一声,凌修远用指纹开了门,优雅地微微欠身,一手扶着门,一手习惯性地抬起,对着容晋作出“请进”的姿态。容晋愣了一下,这么多年,凌修远这些细微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他仿佛看见了十八岁的凌修远,动作谦和,带着骨子里的家教和修养,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开门。
容晋沉默地踏入凌修远的领地,步子细碎,显得格外拘谨。“这儿你没来过,”凌修远关上门,大步流星地走到客厅水吧,倒了杯红茶,轻啜一口,“当年我辞了剧团的工作,从沪市跑来北城,结果还是没留住你。这里本来是买给你的生日礼物,这么一闹,倒是我自己住了好多年。”
“你喝什么?”他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询问,像是对待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还是老样子?”
容晋小幅度地点点头,凌修远见状,从冰箱拿出些冰块,放进杯子,倒满白开水,语气调侃,“怎么,当演员也不能喝可乐?”
“没那么严格了,但习惯改不掉,几乎不喝。”凌修远的打趣让容晋放松了不少,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朋友聊天的气氛,拘谨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也试着用对待朋友的方式回答。
凌修远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杯子,走到客厅柔软的大沙发前落座。放下手里的东西,他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容晋,“过来坐。”又促狭地问容晋:“那今天要来点冰可乐吗?”
容晋闻言,坐了过去。沙发的舒适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不由自主地瘫进沙发里,听到这个问题,眉头微微皱起,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而后大声说好。
凌修远听罢,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起身去冰箱取了一罐可乐,抛给沙发上的容晋,后者稳稳接住,单手拉开易拉罐,满足地喝上一大口。
“谢啦,凌总!”感受着气泡在口腔内跳跃,容晋心情轻快起来,清冷精致的眉眼都带上了柔和的笑意。
“不必客气,我也是有私心的。”凌修远重新坐下,不忘顺手整理一下褶皱的衣摆,“我有几个问题想向容先生讨教。”
“啊?哦...那你说吧。”容晋狐疑地瞥一眼凌修远,又回过身,继续喝着手里的可乐。
“当年你为什么非走不可?我究竟哪里不好,让你哪怕带着伤也要离开?”凌修远用一种随意的、带着自嘲的语气,将他藏在心里五年的话问了出口。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心中的刺连根拔起,干脆放弃兜圈子的想法,直切要害。“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对你没别的想法。”他问完,又紧接着补上一句。
“你没有哪里不好。”容晋愣了一下,没有料到凌修远时至今日,还在纠结他当时离开的缘由。“是我的问题,我当时...病了。”他顿了顿,“后面确诊的,中度抑郁。”
他没有回避,直视着凌修远的眼睛,“我的职业生涯毁了,当时我就是个废物,你那群朋友说得没错,那时候的我,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
凌修远彻底呆在原地。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容晋的病情,不知道容晋口中的“朋友”究竟是谁,更不知道那时,他捧在手心里的爱人竟会卑微至此。他还想问得更细些,嘴巴张开又闭上,反复几次,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容晋看着凌修远的反应,没有一丝惊讶。他一早就知道凌修远什么都不了解,他只是热烈地爱,不计回报地付出,却没有设身处地的本事,更无法共情自己的挣扎和恐惧。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骄傲的。”容晋微笑着迎上凌修远虚焦的眼神,“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引以为豪的职业、成就,我从三岁就倾注全部心血、为之付出了整整二十年的梦想,在一瞬间全没了。”
他换了个姿势卧在沙发里,继续回忆,“然后你又跑过来,天真地跟我说,你要辞职,你要为了我放弃你的梦想,凌修远,说真的,你那时候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
他语带尖酸,眼神重归冰冷,“你是高悬云端的明月,你有花不完的财富,有任性的资本,当然可以脑子一热就随便做决定。而我呢?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我要怎么办?换做是你,你会心安吗?”
“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要了。我有手有脚,还有一张不错的脸,管它去哪儿,总归饿不死,比待在你身边每天害怕失去你要强得多。而且,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失联!”他赌气般一口气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凌修远的欲言又止。
良久,凌修远终于出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眼泪逐渐盈满眼眶,他说完,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心底积压了五年的恨意仿佛一下子散作飞烟,愧疚像抽芽的藤蔓细细密密地爬上心墙,带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他起身想要回房间,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对着容晋说:“二楼左手边的卧室是我的,其他房间随你挑,这里没外人,阿姨三天会上门打扫一次。冰箱里有吃的,衣帽间有换洗衣服,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说完,他又特意加了一句,“我没换手机号,还是以前的号码,方便起见,你可以随时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上了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凌修远关了门,把自己丢到床上。一闭上眼,他的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全是与容晋的过往。生活的碎片一帧帧放映着,开心的,悲伤的,愤怒的,恐惧的,甜蜜的,争执的,活色生香的......他们的那些曾经,鲜活而热烈,热腾腾地温暖着彼此。
他曾经以为,把自己觉得宝贵和适合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送给爱人,对方自然会感受到他的爱,他们会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爱侣,相知相许,相伴一生。殊不知世事无常,时移事改,没有谁会停在原地,那些自以为美好的,或许有一天也会成为分别的理由。
他们的第一次分开,尚且可以归咎于他人。那时他在大洋彼岸遭遇绑架,失联了整整两个多月,音讯全无,偏偏人又走得太急,容晋连他不在国内都不知道,只当他是故意冷落,自然免不了说分手。
可第二次,他忙着音乐剧巡演,忙着看剧本、准备客串角色,忙着工作室的大事小事,忙着圈子里数不尽的应酬......他有太多事情要做,就连容晋受伤也没能第一时间赶过去,非要拖到容晋支撑不住才幡然醒悟,挽回不成还要恨上对方......想到这里,凌修远恨不得狂扇自己巴掌。
从前他觉得,自己被一个人伤透了心,可今日他才发觉,被伤透的,远不止他一个。
夜深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北城的秋天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然而夜晚的秋雨寒凉,免不了带出几分萧瑟,几段愁思。情之所起,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天堂亦有悲秋。
楼下的卧室里,容晋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晚上的重逢太过突然,像是一场仲夏夜未完的幻梦,拖到秋天才真正落幕。可此刻,作为梦的主角,他却忽然疑心这场梦只是一个序章。
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此刻的到来,那些靠着抗抑郁药物和止痛片度过的、暗无天日的时光里,这种幻想对他而言,是另类的特效药。只是现在,幻想变成现实,记忆深处的人近在咫尺,他却重新陷入一种迷茫之中。车上他鼓足勇气才敢提起的秋天,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代名词,他怎么也放不下的绮梦,原来早已成为别人的乌托邦。
他有些想哭。可或许是今天已经掉了太多眼泪的缘故,他没能哭出来,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又躺了不知多久,他仍是没有睡意,干脆起身去倒杯水。
还没刚推开门,他就后悔了——客厅的灯竟亮着,沙发上的背影不能更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