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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梦的另一边是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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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青,这是哪里啊?”
“你的噩梦。”
我几乎失去了对此做出反应的能力,木然地环视四周没,眼前这个左右看不见尽头的楼,表面铺着白色的瓷砖,窗户是两扇横拉的铝合金窗,楼的对面是一座望不见顶的山,云彩很低,低到只能看见楼顶。这种熟悉感就是我来过这里,而且非常熟悉,这么奇怪的建筑,怎么会这么熟悉?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噩梦里?我不记得我有这样的梦境啊。”
“人可以通过穿越噩梦,看见前世。但是大多数人陷入噩梦之时,会选择逃避,让梦境切换,这样就错过了通往前世的入口。”
“怎么才算是穿越噩梦呢?”
“直面所有恐惧,用理性去克服,而不是转移自己的意识,比如‘有个地缝我就钻进去’、‘这一切快点结束吧’、‘要是噩梦请尽快醒过来’……这些想法都是逃避,只有大大方方地去面对,甚至不用你解决问题,只要无畏地面对就可以。”
“那应该不难吧?”
“今天我们要去看一个非核心的前世记忆,你要面对的噩梦是很小规模的,别太慌,只要直面一切就行。”
“好。”
我走进这座楼,眼前的,是我初中一楼的大厅,放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我忽然明白了,这座楼就是我梦境里关于学校的聚合体。我忽然发现镜子里的我梳了个超级奇怪的发型,我是中分、中长发,然而,只有发缝那里长了左右各一层头发。走起来,像书从中间翻开,有两页倔强地扬起来,一颤一颤的。远看像个光头虫子,长了两个触角,近看……
我不敢近看!
周围的同学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原本的朋友也离我远远的,暗恋我的隔壁班男生甚至加快脚步跑上了楼梯。
我为什么要弄这么个发型?太羞窘了!太莫名其妙了!我简直想……
“陆青守!”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让我忽然间清醒了。
对,这是我的一个关口,我不能逃避!绝不!
我缓缓回过身,背对着镜子,直面越来越多围观我的同学。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团团围住,比公开演讲压力更大的,是无话可讲,却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嘲笑。
反正这都是噩梦,反正这些人都是假的。
“这个发型!”我大喊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认真听我说:“我能撑得起来!无论梳什么发型……”为了戏剧化,我停顿了五秒,接着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喊出来:
“我!都!好!看!”
我说到最后,自豪地扬起了脸和双手,脸仰得很高,我那两层头发都快垂直于头皮了。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大家都崇拜我,崇拜我这个自信到无敌的初中少女!啊……这种不在意他人目光、不在意外形的爽感,谁懂啊?我简直陶醉了……
“青守,可以了,可以了。”御青的声音中有困惑、有无奈,还有很多憋笑的气音。
我放下双臂,浓密的秀发和正常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周围捧场的同学都不见了,眼前是一扇木门连油漆都没刷,锁头上了锈,看上去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御青一直在努力憋笑,微微颤抖着从袖子里拿出钥匙,打开这扇门。
我什么也没说,装没看见,这样对大家都好。
走进门里,我看见一个非常好看的少女端坐于小院中央的石凳上,像珍珠、像满月、像这满院的芍药花,还有点,像我……那双像是含了点点泪光的杏核眼,右眼下也有一颗泪痣,和我的位置分毫不差,标准的美人鹅蛋脸圆润白皙,甚至有点婴儿肥,她也不过十四五的样子。却比年过十八的我看上去多了很多媚气与风情,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波光流转,这个眼神的功底,不是谁都有的。
“她是个戏曲表演艺术家!”我出声猜测。
“她是一位雅妓,嘉定城的第一美人,婪尾春。”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四五岁便倾国倾城的女孩,感慨人类之间的参差,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曾有她这样气定神闲、看透一切的神色。
“婪姑娘,杜公子来看您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大姨引着一个步履急迫的男子走进庭院。
“杜公子,您倒是跑得勤。”婪尾春眼睛弯弯,看起来是笑着的,但言语间带着一点责怪,或者说得更重点,是嫌弃。
“姑娘,我今日只是为来给你带点好玩儿的!”那个男人背影看似清爽利落、仪态不俗的公子。
“哦?”婪尾春扬起柳叶般的细眉,目光却不甚感兴趣。
“你看……”他献宝似的把身后的鸟笼拿出来,递到婪尾春眼前,竹笼里是一只通体黑蓝,眼圈描金的八哥。
“出水芙蓉!”八哥尖细的嗓音响起,它轻轻拍动翅膀,跳上横杆,继续说:“倾国倾城!”
“杜公子费了不少心思。”婪尾春淡淡地说,这似乎对她来说并不新鲜有趣,她贝齿轻启,问道:“公子这鸟花费多少银两?”
“姑娘开心便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我同它,本就是同病相怜的,拿自由身和学舌的本事讨生活。”婪尾春凄然一笑。
那杜公子立刻知道自己送错了礼,打开鸟笼将八哥放走,八哥却落在了院墙上歪着小脑袋看着两个奇怪的人类,似是想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
“姑娘为何这般厌恶我?”杜公子声音中带着委屈。
“只因你明珠暗投,放着大好前程不去追,倒耽溺于这烟花柳巷。”
“那一日……”杜彦辰一副要诉衷肠的恳切神态。
“那一日上元灯节,佳人坐一叶扁舟沿着护城河翩然而下,歌声如天籁,余音绕梁,让公子心驰神往……”婪尾春起身,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接下去,然后回过头问杜彦辰:“公子要说的话可是这些?”
杜彦辰哑口无言,呆立在原地,半晌他才身子前倾,带着脚步前踏半步,追问:“姑娘如何知晓我心中所想?”
“嘉定城如若出一状元郎,非杜彦辰莫属,卿所谓铁中铮铮,佣中佼佼者也,却也如那些狂蜂浪蝶想对我说的话一般无二,沉湎酒色,公子泯然众人矣。”婪尾春神色平静地说着,继而抬头看着杜彦辰,那横波目里如冰雪,眼神里不带一□□惑,她说:“我若有这样的机会,鲤鱼跃龙门,我定然不会挖空心思和智慧去讨好风尘男子。”
杜彦辰的背影羞窘而局促,像极了被教务处抓到早恋的青春期男孩,原来无论什么时代,这种情绪都是不变的。
“姑娘,我仰慕你的歌喉与才情,如今更倾慕佳人的坚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小生不若姑娘坚如山峦 、冷若冰霜,我不当姑娘是风尘女子,只当是神妃仙子,总想一度芳容,今日一叙,小生非卿不娶!”杜彦辰拱手躬身,信誓旦旦。
“先不说这等誓言之重不该轻言,且说说这许诺何等荒唐。公子家境殷实,却不算家底厚重,为我赎身只怕要倾家荡产,公子纯孝,不会为赎一青楼女子而让父母兄弟无家可归。如若公子来日高中,俸禄颇丰,身份贵重,以公子的相貌才华,当个驸马也未尝不可。何以会娶家乡青楼女子为妻?只怕纳为妾室都饱受非议。公子的一时玩笑,春儿不当真,也不会讲出去,公子请回,祝君前程似锦。”婪尾春说话都带着一点戏腔,抑扬顿挫,好听得紧,这一段话说得逻辑清晰、掷地有声,我都想站出来为她鼓掌叫好了,真是聪慧美丽、人间清醒!
“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杜彦辰喃喃道。
“这话什么意思啊?”我问御青。
“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明礼义又善言辞,取自《洛神赋》。”御青小声回答。
婪尾春实在担得起这句夸赞。
“公子请回。”婪尾春再次送客。
“在下想时常见到姑娘,不管多少次横眉冷对、不管多少次谆谆教诲,在下都愿悉数聆听,只求姑娘允准。姑娘说的句句在理,小生原该无言以对,然世间之事,又岂能一概而论,若来日高中,在下不求居庙堂之高,归家乡求一小官,守一方泰平富足,携一心爱之人终老。在下恐高畏寒,不想居高临下,姑娘可愿意与在下偏安一隅?”杜彦辰言辞恳切,满满都是少年的真诚。
“罢了罢了,不要误了学业,不要浪费钱银买什么劳什子便好。”婪尾春没有再与之争辩,她的语气能听得出她的心也被软化了一些。
杜彦辰躬身作揖,对婪尾春说:“有姑娘这句话,小生便可心怀光明,勇往直前。”
他转过身来,我终于看见了这个大男孩的脸!
君子世无双,陌上颜如玉!好一张干净俊俏的脸,明朗清秀,星目剑眉写满执着,朱唇皓齿全是青春!他步伐轻盈,仪态翩翩,果然人中龙凤、麒麟之姿!真不敢想象这么个大帅哥在眼前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又是求婚得多爽,婪尾春在这种情况下还清醒克制、唇枪舌剑!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中豪杰!
“别看了,你真是不矜持啊!”御青讥讽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那么矜持干吗?”
“他就是掐住你喉咙的玄色身影。”御青声音里全是惋惜和感慨。
“他……”
我很难想象,从这样的翩翩少年、谦谦公子变成那样一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忽然感到害怕,刚才看偶像剧的快乐尽数消失,这两个人之间必然会走向一个我想象不到的疯狂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