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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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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下结了厚厚一层蜡油,这蜡烛光昏暗得很,整个屋子也仅有方桌这一块是亮堂的——李珠容握着一只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誊抄了一串密密麻麻的字符。
“怪了,我压根不认识这些字,却写个不停。”她心道,昨晚她明明上床躺好,此情此景必定是梦。
写几个字也就罢了,偏偏她写了十来张。李珠容感到小臂有些酸痛,屋子里那咯吱咯吱的摇椅声也令她心烦,与她同处一室还有一个人,不过她无法抬头,因而也不能知晓其为何人。
这冗长的时间持续好久,终于那暗处出了声:“当初这事儿你也是默认的。怎的?如今你倒好,成了好人。”
是一个很耳熟的女声。李珠容道:“我也没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已经跟他坦白了,若是他原谅了我……”
“我不信你能抛弃一切,跟他远走高飞。”
李珠容垂眸道:“我确实不能。”
对面沉默会儿,最终自言自语:“呵……我就知道,你跟你那娘一个德行。”
李珠容了然。看着屋内装潢及身上衣着,想来梦中自己是个富家小姐。虽这梦做得稀里糊涂,但好在说的话不糊涂,抛弃荣华富贵跟男人远走高飞,实是不能办到。
这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一小丫头叩门道:“娘,大姐,林府官人又过来了。”
“让他走,我同他没什么好说的。”那女人淡声道。
“林府官人说,他与您曾经夫妻一场,再加上大姐是他的亲生女儿,好歹也让他见上一面……”
李珠容:???我爹来了?
她想要张嘴,这才想起自己说不了话,只期盼着那便宜爹进来。听这丫头话中意思,这女子与她爹曾经做过夫妻,那她娘又是何人……在梦里的好戏不看白不看。
岂料那女人十分干脆地一口回绝。李珠容感到很没意思,眼巴巴目送小丫头出门,这小姑娘路过她面前时,竟悄悄在她怀中塞了一封信。
李珠容这时发觉自己能活动自如,抄一会书后,起身行礼道:“我先回去了。”
出了门她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飞快地跑到门口灯笼下,映着灯光拆开信看。发黄的纸上娟秀的字迹,虽是看不懂的字,但连着看却又惊奇地知晓是何意思,只见上面如是写道:
吾女洛杭,见字如面。上次见你还是年关时,倚镜对我有诸多怨恨,故实难见你一面,做父亲的也不能心安。
二十年前刚失去你时,我只当你不日就能回来,文璧也曾经向我再三允诺,岂料我竟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却只期盼你能携着文璧的尸骨,早日与我团聚。我知晓你对我也有怨恨,上一辈的恩恩怨怨,竟报应到你与那苦命孩子身上。不过你且放心,父亲窝囊了一辈子,但绝不会让当年的悲剧再度上演。
林洛杭,好眼熟的名字。李珠容回忆半晌,也没想起是哪个人来,这时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的声音,正欲过去瞧,却忽然感到向下一坠。
李珠容睁眼,顶上是蓝色纱帐。
“我还没看到后面发生什么。”她翻个身心道,“近来果真是太累了,怎的开始做梦起来。”
老远听到有脚步声近,这啪嗒啪嗒地定是李玉裳,李珠容闭了眼睛开始装睡。寒风刮进来,李玉裳进门便道:“咱们酉时就走,快起来收拾了。”她走过来,拎起李珠容挂在架子上的斗篷。
“你这衣裳穿多久了?下摆全是泥。”
“我一会起身就洗行么。”李珠容笑道,“再让我躺一盏茶时间。”
李玉裳可不理会,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向上提,“往日里磨蹭多久,你心里也没点数,现在就起来。”
李珠容眯眼下床,一推门雪子便簌簌往里吹,她登时睁大了眼,哐地闭了门哆嗦道:“今儿怎的下雪了!”
“临年底了,下个雪不很正常么。你去披件外衣再打水……”
屋内人正说着,却又听哐一声。李玉裳回头,只见着李珠容的下裙一角,跟吹过的风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过了一小会儿李珠容端了盆水小跑进来,手跟脸冻得通红。
“可冻死我了!”她嚷嚷道。
“我叫你披件衣裳呢,谁知道你偏不听,一溜烟出去了。”李玉裳笑道。
李珠容哼哼唧唧地净了面,又对镜将头发编成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底下用红绳子扎紧。随后才慢悠悠地抱起那件斗篷,往衣袖一掏,里面几个铜板携着一张黄纸掉出来。
她这会儿才想起上次陈秀娥墓前顺走的符纸。李玉裳展开来瞧,只看一眼便忙慌着合上:“小祖宗,你真是什么都往家里带……!赶紧拿火柴来烧了,咱这地儿女人多阴气重,你这一搞招来小鬼可怎么着?”
李珠容笑嘻嘻抢过来道:“哪有那么夸张!要是真招来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哼,说得容易。”李玉裳瞪了她一眼,“也罢,你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须得给它收好了,放在佛像下,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不要被娘知道,娘的性子你是晓得的,虽说不会打你,但准是说你个三天三夜都没完……”
“明白明白。玉裳姐姐向来是最疼我的。”李珠容捧了她的脸亲一口。
待酉时天已几近全黑了。北街的大道上挤满了人——尤其是靠近郑府的地界,乌泱泱地好大一片白影子。
李珠容觉得跟群鬼魂似的。
郑府建在北街最繁华的地段。古来总说商人地位最低,但今时不同往日,商人中仿照官员盖高墙穿丝绸的也有许多。李珠容抬头,郑府最出名的银杏树掉光了叶子,光溜溜的枝丫从围墙里伸出来,任凭风吹着。
一个深蓝布衫的小厮领着她几人向里走:“珠容姑娘进日出山抢手得很,得亏咱爹提前跟李娘说了,不然哪还见得到姑娘!这次咱府里请了许多贵客,没有珠容姑娘,总归是镇不住场子。”
李珠容笑道:“多谢郑大官人记挂着我。我总以为,新人笑旧人哭,这戏坊愈来愈多,怕是再没有我的位子了,这才抓急忙慌地又出来唱。”
“姑娘这是哪里话。我长了这么许多年,还没见过比姑娘更出挑的人儿。”这小厮笑说道,又回头打量了李珠容身后的一干小丫头们,“呦,您这带的都是生面孔哇?“
李珠容把玩着李云仙的辫子:“雁坊以后挑大梁的就是她们了。”
“您今年才二十,怎么就培养起新人起来!”
李珠容哈哈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继而跟小厮谈起坊间秘闻起来。
小厮一面领着李珠容进小院,一面又招呼了檐下在编头发的侍女:“雪儿,快领了几位姑娘去里院。”
那叫做雪儿的侍女闻言,便拢了拢头发,拎着裙摆小跑过来领路。穿过一条曲折的鹅卵石小路,雪儿打开后院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长长的爬山廊,两旁栽着许多银杏,其中嵌着迷宫状的假山。行至院深处,又见一人工挖成的玉池,其中矗立三座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假山。雪儿携着李珠容到院角的一扇门前,叩门喊道:“几位雁坊的姑娘要到里院去。”
“姑娘们往这边请。”一个穿白海棠细葛布小袄的姑娘开门,李珠容于是又跟了她,进院后又不知开了几扇门,终于在一见房门前停下,只道:“姑娘几人且在此歇息,晚些会有人来叫。”说罢便留下李珠容等人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没等来传唤的丫头,倒是郑允林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允林哥哥,今日精气神好得很啊。”李珠容趴在窗沿笑道。
郑允林穿着一件与他身量颇不相符的宽袖大袍,他嘻笑着一甩袖子作谢礼状:“见着珠容妹妹,自当精神百倍。”
“滚!你配么?”李珠容啐他一口。
郑允林摸了一把脸,却也还笑得灿烂,绕到门前推门进去,抓着李珠容的胳膊,一口一个容姨。“你就这点出息!”李珠容正想拍几下他的脸,怎见他面色不是一般的红,因而笑道:“你这是遭了什么好事了?”
他闻言支支吾吾的,半晌才蚊子似的道:“其实我有一事……”
“甚么事?莫非是你喜欢上了哪个曲坊的姑娘,这我可做不了主。”李珠容笑道。这时门口有人在喊,叫她们几人到厅堂戏台去,于是李珠容一抽胳膊道:“赶明儿再好好听你说说,你容姨这会儿得忙去。”
郑府的戏台比任何一家的都要大,大官人虽是不许郑允林在戏坊鬼混,然他本人却是十分钟爱昆曲的。
李珠容还是穿着那身粉色蝶纹绣球花帔,持了面鸳鸯蝴蝶扇。游园惊梦这出折子,是她顶顶拿手的,一出唱罢,好似大梦初醒,朦胧间回看台下,瞧见陈绍观正在人群之中。
他整个人看起来是雪白的,但却有圈青绿色的光晕,竟不像是个真人。
李珠容正在分神之际,忽然听着一个不和谐的音调,原是李云仙太过紧张唱错了音。她赶忙绕到她身侧加了一句,这才堪堪掩饰过去,再走时,李珠容捏了捏李云仙的衣袖,一笑便往台下去,正对上陈绍观向她微微笑着。
她莫名觉得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