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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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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官人包了雁坊,晚间去那边唱戏哩。快快别再问了,赶紧换身衣裳,我们一会儿便走。”李玉裳催促她。
昨日方才丧女,今日就请戏班子唱戏。悲极生乐……?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说法。按照南边的习俗来说,凡人嫁娶,皆会寻乐伎伶人以来助兴;但若是“丧”……断是没这个道理的。
车轮轱辘过下完雨的泥地,顿时留下长长的一条痕迹。李珠容拂了车帘,外头绿瓦房鳞次栉比,西街月坊这时候就有了许多看客。乌泱泱地一团人头,想来雁坊这时也是如此了,再看一眼楼上的纸糊窗子,依旧是紧闭的。
“不知道里边有没有人。”她心想。
忽感到头顶处有一片影儿,李珠容猛然转头,李玉裳正抓着她那朵牡丹珠翠,晃了一圈笑道:“怎么去唱戏还带它?就这般宝贝……你明明有许多不菲的钗环。”
她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虽是看着贵重,但做工还是差些了罢?啊……我早就想说了……你不觉得这褐纹有点儿像干了的血?”
“没准是我的血。”李珠容靠过来,与她挨在一处,“小时候从凉州卫卖到这边来,路途遥远,磕了碰了很正常罢。”
李玉裳长长“哦”了一声,于是二人便不再多言,只沉默着各想各的。这时忽听人道:“白府到了。”见几位穿着麻布裙子的丫头迎上来,领着李珠容一干人进门。
白府前院有条极宽阔的大道,两头插满了白幡旗,从正门一直延伸至里院。穿过角门,又换个吊青眼的老仆领路,后院只有那白家小姐的屋子,这时正停灵在内。李珠容与众姐妹过来,正见得一群和尚打坐于外头诵经,却也并不老实,半睁着眼来斜瞟来人。
“哼,入了门还是这副德行。”李珠容心道。
那老仆领着李珠容等人进了一处偏房,又告诉李珠容一行人天黑之前可在后院四处走动,但切忌不要靠近小姐的房间。他前脚刚走,后脚李玉裳便招呼了姐妹们去屋后边转悠,李珠容推说身子不适,于是便留了下来。
这屋子中并没有梳妆台,只有一面圆形小铜镜钉在墙上。李珠容取了包裹里随身的红木梳,凑近来打理碎发。正思索着何时上妆,这时她一偏头,却见镜子中还映出一人,干瘪的黄脸颊,黑瞳仁眯成一条线,正咧开嘴对着她笑。
“师父不给小姐诵经,反倒跑来这地方做什么?”李珠容笑道。
她就这般瞄一眼,随后拢了拢头发,走到小木桌边一坐。身后听到翻窗的声音,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那和尚嘻笑道:“瞧见姐姐独自一人在这里,心中过意不去。再说了……这小姐哪里比得上姐姐你呀。我放着姐姐不管,倒守着个死人,这像什么话?”那眼神明晃晃,直把李珠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
“师父莫非还想留在这陪我不成?”李珠容托着腮,一脸似笑非笑看他。
这和尚见状,便急不可耐地上前,嘴中只胡乱喊着“菩萨娘娘”。李珠容伸出一条腿,脚抵着他的膝盖:“且慢。这到底是别人家,青天白日的,叫人看见多不好,怕是也有损师父的名声呢。”
“阿弥陀佛,姐姐,好歹是你想得周到。那你说这要怎么着?我什么都依你。”他蹲下来,捧着李珠容的脚贴到脸上,一脸讪笑道。
李珠容皱眉,轻轻地踢了一脚。那和尚先是一愣,随即又笑得满脸皱起来,放了她并后退两步:“姐姐请说。”
“方才我来时,见后院东侧偏房是不住人的,想来月黑风高……”李珠容说着,又突然捂了嘴,眼中含着羞涩的笑意。
“我懂我懂!”和尚睁大了眼睛不住点头道。
李珠容状作心虚向四周看了圈,笑道:“那师傅先请回罢。记着,这可是我俩的秘密。”
“秘密,秘密!”他咧着嘴重复着,上排的牙缝黑嗖嗖的,推门就要走。
“诶!”李珠容赶忙叫住他,眼睛朝窗子努了努,“师父从窗子进来,却从门处出去,岂不叫人生疑?”
他听闻,口中又重复着“在理,在理!”,而后向窗外一翻,却栽了个大跟头。
“师父没事罢?”
“没事……没事!”他依旧那般笑着,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噗……!”李珠容这才笑出声来。她笑了一阵,起身推门出去——这和尚起色心到她头上,高低得给他个教训。
出门走个几步路,正巧又见两个和尚在屋后鬼鬼祟祟。“出去的小娘们里可没她……那个模样身段赛潘金莲的,肯定就在屋里头。嘿嘿,你说她临走前还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呢?”
“蠢货!她明明是在看我。”另一个和尚闻言,狠狠踩了他一脚,那和尚吃痛正要叫出声,嘴又被对方死死捂住,“你再叫要给她听见了。”
又是两个下作的。李珠容不免翻个白眼,心道“机会来了”,便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们身后,压低了声音笑道:“二位师父原来在这儿,可让奴家好找。”
“声音这般粗的男人婆……”一和尚听到有人来打扰,骂骂咧咧转过头,却见李珠容倚在枯树下笑看他俩。轻咬朱唇,眼波流转,那模样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令他二人看直了眼。
李珠容闻言,反倒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但却用娇嗔的语气道:“……这是在说谁呢!”
“哎呦,姐姐!”那二人一改方才恼怒神色,瞬间毕恭毕敬起来,“我们在说姐姐不仅貌若天仙,就连声音——也都是这般独特!怪不得说唱昆曲的都是些不一般的人……原来说的正是姐姐。”
“哼,就你们会讲话。”李珠容瞥了他们一眼,“我小时候生病,嗓子就成了这样。平常倒还好——只是一受了惊,声音就变得像男人!这可真是愁死我啦……“
“姐姐就算变成男人,那也是咱心尖上的。“
李珠容差点笑出自己的本音。又见这二人搓着手正要搂她,于是身子一偏笑道:“诶,二位师父这也太心急。”继而又开口忽悠这二人晚间往东偏房幽会,两和尚听闻,连连点头答应,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这太阳刚一落下,廊上便挂了一排红灯笼,窗子上不知何时也糊上了红纸,一派是喜气洋洋的装饰。李珠容看着院子中来往的丫头们,今天确实是做丧事来着?怎的像是一副办婚的架势。
这灯笼光越瞧越恍惚。她本想拍拍脸,继而又想到自己完了妆,于是又将手垂下,扒拉着窗子。后面门外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李玉裳三两步进屋来,借着烛光对镜整理头面:“我们今晚怕是要晚些上台了。”
“怎么?”
“东侧偏房抓了三个和尚干荤事呢。一众小厮进来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李玉裳露出鄙夷的神色,“不是白府的人,板子都挨不得,不过脸却是丢尽了。你说他们上哪不好,偏偏在这里……啧啧。”
李珠容这时也想到白家的事来,不由心下暗叹自己考虑不周。又见那些端着果盘的丫头们,于是开口道:“你说,这一副喜庆的派头是要做什么?”
“这高墙里大官人们的想法,我们又怎么晓得呢!”李玉裳靠近来,也一齐看向那边,“哦……白日里似是听人说,要摆什么宴来着?大约近日里又有什么喜事,正好摆一处用来冲了罢。”
李珠容推门,回头道:“我且出去一阵。”
虽说要出去,然而李珠容这时并无想法,只觉那屋子气闷,到外面透透气罢了。不觉间愈走愈远,遥见前方拐角一屋子竟贴着“囍”字,窗子挂了红绸珠花,不由得大惊,再走近去……这不是白小姐的房间么?里面还停着灵,这怎会……?
正疑惑着,忽听得一阵粘稠的脚步声响起,李珠容没来由地心虚,便往那稻草堆中钻进去。从缝隙中依稀见鹅卵石甬道处出现了一个小丫鬟。发青的脸蛋绷着,眼珠子却骨碌碌乱转,手里头的银托盘闪着阴冷的光。
李珠容本以为上面盛的是糕饼,定睛一瞧,竟是叠成小山状的冥币,最顶上突兀地插了支并蒂莲纸花。这丫鬟走了几步,蓦地站定四看:“谁在这儿?”
见四下无人,她摇头喃喃自语道:“真是疯了……”李珠容正不明所以,又见她推门,三两条红纱帘被吹得向门外飘,挡住了正门的全部光景。待纱帘落下之时,门外早已不见了那丫鬟的身影。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垂着头出来,匆匆合了门离去。
走得这般急……李珠容看一眼门上的喜花,似乎里面有什么都不足为奇了,大不了就是红绡帐、合卺酒杯。她心道“只看看便好”,于是靠近了门缝往里瞧。
不出所料,两眼一探就是一抹红。李珠容费力往左看,里头窗子应当全是紧闭的,但却有薄纱飘动,隐隐窥见纱帐后的烛光一跳一跳的。
她目光移动又往右去看,依旧是这般的光景。心中不由得暗暗失望,收整了方要打道回去,岂料忽然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