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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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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中似是听着有和尚讽咒。李珠容不由想起昨夜里见闻,再醒来时,却身处于寺庙禅房之中。
忙不迭打量了一圈,这屋子除却木床与一张矮脚桌之外,再无他物。“怪了,是做梦么……?”李珠容又躺一阵,这时才觉床板的凉意,于是起身下床。
和尚这时都在正殿,因而外头寂静得很。李珠容顺着木梯爬到阁楼上,一推窗子,风簌簌地冒进来,在这里能瞧见西南角的小院,那处年久失修,泛黄的杂草长了得有一丈高。
李珠容展开双臂,任凭风吹得她衣服鼓起来,凛冬严寒,却不觉寒冷,只觉自己要飞到天上去,再也不见。
余光中瞥见那荒芜院中有人进来。这人穿身偏衫,身形瘦削,整个人虽看不清脸,却透着一丝愁绪,真真是“人比黄花瘦”。他似乎从没来过这儿,东逛逛西看看,李珠容大老远就感到他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儿,不由得发笑:
“这行者怎么跟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不知这脸长得是何模样?”
她就这般盯着他的身影瞧,少倾他终于抬头,却是没有脸。
李珠容忽觉心下一沉,紧接着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与哥哥是五百年前就注定的姻缘。”
是她的声音。但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正脸对着的是挂得高高的帐帘。李珠容拍了拍脸,心中有些在意梦中的画面。她茫然地直躺会儿,继而屈着胳膊肘盖到眼睛上,深深呼了口气。
“最近虽不怎么唱曲,但听曲子也有个百回了。五百年前的姻缘……呵呵,怎么偏记着这个了。”
戏曲中总爱唱什么公子小姐,姻缘皆是几百年前天注定。李珠容不由得失笑——几百年前就注定了,那为何几百年后才相遇哩?中间几百年哪去了?
这心一放松,李珠容便转头翻身,脑袋忽地硌到一大片硬块。她吃痛伸手去摸,竟发现昨晚居然忘了摘珠翠。她摘了珠翠,借着由窗子透进来的光翻看一番。
珠翠的底有些褪色了。李珠容一向认为它大约是她从前家里的传家宝,雁坊妈妈见了也常说,依这珠翠的模样来看,少说也有百年的年纪。
她将珠翠搁到一边,继而又将脸埋进被子里。
这时屋外一声脚步响,一个穿着凌霄色团花袄裙的姑娘过来。脸颊圆润,眼如秋水,乌亮的秀发并未梳髻,而是扎成一大条辫子垂在脑后。
“容儿这是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她笑着,端个小木盆进屋。今晨起来去园里摘了腊梅泡在水中,将木盆搁在梳妆台前,便就着花瓣水以来靧面。
这姑娘是李珠容的手帕交李玉裳。她性子爽利,有时看上去甚至没颠没倒的,不过遇事却精明能干,颇得管事的看重。
李珠容躺着瞟了她一眼:“现在几时了?”
“巳时了。”李玉裳从架子上取下纹布巾。
李珠容这才闷闷道:“我这就起……”于是下了床,到屋外打水洗脸。李玉裳见状,忙叫她先过来,递给她一个小木瓶,里头装着腊梅花。
“下次去那处也捎上我,采多些能做腊梅露。”李珠容梳洗一番也过来坐下,撩起两鬓头发对镜细细擦着妆粉。少倾又伸手取了盆中浸的棉线绞脸,李玉裳见她此举,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今儿听卖玫瑰水的大哥说,白家小姐过世了。天可怜见的,那姑娘将要及笄,竟这么没了。前些日还听白家提给她开脸招亲的事儿呢……!”
李珠容将用毕的棉线揉成一团搁在手边,“昨晚的和尚是给这小姐招魂的?”
“可不是!”李玉裳拉个凳子坐在一旁,“听人说那白夫人哭得昏天黑地……非要请僧人给贵小姐诵经招魂哩。昨晚搞了整整一夜,闹得周围人家都不能安睡……谁知今早又排了超度的法事。”
“爱女心切。”李珠容不置可否。这时她已挽好发,对镜左右打量,又取匣子中两支犀玉大簪插上。而后起身招呼李玉裳道:“走罢,去吃朝食。”
“哎哟,我的姑奶奶。辉儿可答应了给我带酥油卷儿,我才不跟你去。”
李珠容听了,迈出的半步又折回去,绕到她身后抓着肩膀轻晃道:“快去快去,这时辰不正正好?酥油卷儿待你回来再吃。”
对方被她整得哈哈大笑,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这时忽凑近了道:“怎么又戴这支珠翠?”
李珠容闻言,神色微动。这珠翠总令她觉得亲切,是因为这是自小带着的缘故么?即便她早已遗忘,但仍是确信这玩意儿有些不寻常的意义。
“挑来挑去,还是它最得我心。诶诶诶,你可别转移话题,究竟去不去?”
“去罢。”李玉裳笑道,“你个小妮子得打头阵,要是带到不好吃的铺子去,仔细我收拾你。”
李珠容推开窗子,入耳一片刷啦的声响,再看对面枯树,歇着大群黑鸦。今日的太阳不怎么亮,棉絮似的云盖在灰蒙蒙的天空上。
“这天看着不太吉利。”李玉裳评价道,“带把伞出去罢。”
用完早饭,李玉裳赶着回去帮阿妈对账,分道而行之际叮嘱道:“晚点去买条大鲤鱼,眼瞧腊月将过还没做酒鱼脯。”
李珠容应了声,便提着油纸伞,沿青石路闲步,不觉间走入一条深巷。北街巷子一带端的是幽静雅致的氛围,可今日这一片梵音却不绝于耳。
“怎么走到白府这边了。”她正欲打道回去,这时风忽然刮得响亮,紧接着豆大的雨珠迎着它淋到绿砖瓦上,还未等积成一摊,便忙似的落下来。李珠容撑开伞,不出所料被吹了个翻面儿,便三两步跑到屋檐下理伞。
李珠容这边刚收整了,身后的大院里眼瞧着飘出一条红绸子。她下意识伸手,不偏不倚抓个正着——女儿正办丧事,却有红绸带飘出,真真是奇怪。
“这上面的是字……?”李珠容心下奇道,绸带上绣着极暗的一行字,一般人很难发现。正出神之际,红绸就这样从她的手底滑出。
“诶……!”她慌忙想抓,但到底迟了一步。那绸子在空中打个旋儿,便吹到了对面街上。于是她也懒得再管,只专心在檐下避雨。
“公子,多谢您亲自把它送来。没了这绸子,我们正愁该怎么办呢……”片刻过后听到正门处有个小厮说话。
“既是重要的物件,下次得收拾好了。”
是陈公子?李珠容一时来了兴趣,这时又听那小厮说:
“公子不妨进屋一坐,老夫人想要亲自向您答谢。”
“不了,我还有约。”
“老夫人吩咐了一定要邀您进去。好公子,您就帮我这一回罢,不然老夫人可饶不了我。”
就为一条红绸子,竟引得主人家亲自答谢?李珠容心下奇道,又思及大约是已逝的小姐之物。“那便不足为奇了,究竟是何具体的缘故,作为外人也没必要去猜。”
想到此处,李珠容撑开理好的伞。前脚一走,后脚便听到正门合上的声音,也不知陈绍观是不是进去了。她并未四处看,而是右手摩挲着伞柄的木刻雕纹,一路出了巷子。
对面这一片属新街区。沿道全都是些新开的乐坊舞坊,眼花缭乱。倾盆暴雨也跟图新鲜似的,来了一阵又匆匆去了,地上虽积着大滩的水,然而小贩们却急不可耐般地又摆起了摊。李珠容依李玉裳的吩咐,专挑了一条最大的鲤鱼,又顺路上糕点铺买枣泥鸡蛋糕装了盒子中带回。
“姑娘,这是找的钱,您且收好。”那铺子中小贩将几文钱摊在柜台上,便急不迭地去掀那冒气的蒸笼。
李珠容将钱塞进上衣襟的袋子里,刚巧见酥糖出锅:“再包一份糖罢。”
身后街上流水似的走过许多行人,李珠容捧了一包子酥糖,又拎了糕点与鲤鱼。转头出门时,见一货郎挑着担子冲对面楼上喊道:“姑娘,之前要的香露,我给您送上来?”
“啪”一声响,有人从里头重重地将窗子推开。紫绡纱袖翻飞,下头是一双水葱似的手,见此情景,李珠容莫名心中咯噔一下。
她抬头接着看过去,一个戴面纱的紫衣姑娘探出头来,虽只露出双目,但眼底犹如一片深潭,又荡漾着晦暗不明的情丝,让所见之人一时不愿走开。这姑娘挽个再寻常不过的发髻,旁戴一朵点翠卷荷,加以珍珠数颗,明晃晃地乱闪,却一丁点儿都不显花哨,反而将她自身浑然天成的妩媚动人更添十分。
只见那姑娘招手笑道:“劳烦给我送上来!”说罢合窗间,竟与李珠容打了个四目照对,却是捂嘴轻笑,紧接着一下就没了身影。
没来由地叫人熟悉。李珠容心下望着那紧闭的窗门若有所思,正心下回想,这时忽被人推了一把,稳过之后却见是一群道士和尚,大约有二三十人,匆匆往白府那处去。
这又是做什么……?
“把这箱抬稳了!诶诶诶……你们往哪边斜呢?”
甫一从雁坊门槛落脚,李珠容便听得院子里头李玉裳的声音。她穿一身藕褐的绣球花女帔,头发也用油抹了,上完头面,只脸上一片素净,未施粉黛。李珠容有些奇怪:“这才几时,就换衣了?”
“容儿你回来得正好,你也别愣着,快去收拾了。”那李玉裳却是答非所问,急切推着她往厢房方向走几步,李珠容被赶着碎步上了台阶,忙回头:“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