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谣》徐廿六

46、第四十六章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成屿”凡人的眼瞳泛起金色光辉，深栗色的瞳仁越来越淡，凝聚成流光璀璨的金。五官像褪去皮肉，缓缓调整成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没有一处不精致，如琢如磨，矜贵天成。
　　他还在变化。
　　入南疆前的冬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际，峨眉曾经教过宋临江一点防身的手段，不过按照峨眉的武功门路，与其说是防身，不如说是行刺。峨眉与人交战，往往用一柄出其不意的软剑，或刺或剐，剑法诡谲，她说刺客最高的本事就是取人性命于无意之间，故而即使面对处于下风的刺客也不能松懈分毫，因为这个刺客可能会突然从她的武器里取出什么要人命的东西，就像这样——
　　峨眉手腕翻转，一柄手掌长的三棱刺就怼上宋临江喉咙，她撤开一步，将匕首呈在宋临江面前。这是峨眉调整的武器，自己打造了一个刀鞘，用软布在上面做了伪装，不仔细看，还以为这个只是布片。
　　“有了它，你能给我挣得些时间让我救你。”
　　宋临江浑身发软，虚虚靠在“成屿”怀中，衣物太厚重，盖住了保暖用的护腿，因此她拨开麻布取到三棱刺也没有惊动对方。她调整呼吸，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里，然后迅猛刺向“成屿”心脏要害。
　　神跟人的要害是不一样的。
　　胸口淌血的“成屿”还在笑，他随手堵住鲜血淋漓的伤口，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宋临江，就像看一只不听话的小猫。
　　重铸神魂的天象太醒目了，浓云滚滚齐聚南疆，这方天地的灵气稀薄，一点点的变动都能惊动修道之人，更别说吸纳天地的动静。
　　宋临江见到陆逢扬凭空出现时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游神御气？你是哪家的小辈？”“成屿”呼吸间血就止住了，端坐水流之上，简直是那尊神像的缩小版。
　　陆逢扬道：“苍梧山平陆真人座下，晚辈名姓不值一提。”
　　“成屿”笑：“原来是她的徒弟，难怪一个心魔都能修到这种地步。”
　　陆逢扬但笑不语，不想说废话，手心化剑立刻向他袭去。“成屿”招招避开，但是几轮下去，他脸上多了条血线，不过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笑道：“我见过你，你似乎不该是急功近切的样子，难道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他们打的有来有回，招招致命，不约而同没有动用波及更大的法力，这便给了宋临江喘息之机，她强撑着避开这处，往后退。这一退，她便呆住了。
　　南疆的天，开了一条缝隙。
　　这条缝隙不大，不过天也不大，站在且歇山看的清清楚楚。
　　张玉黎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她扯着笑意应付身边占星阁人的激动，心脏怦怦跳动。
　　回家？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张玉黎又不是剧情中心的人，她又不是傀儡，没多少限制，大可以舒舒服服过一生，为什么要回家？更何况，她还有家么。
　　享受够高高在上的权力，自然不会愿意回到一穷二白的时候了，这是人之本性。她舍不得能被她呼来喝去的侍女，舍不得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舍不得重生这根金手指。张玉黎是普通人，他们都是普通人，那些前世梦寐以求的东西，今生唾手可得。
　　张玉黎漏夜出行。
　　不是说这个世界是神造的吗？那么青斜观供奉的神明一定是祂。
　　于是她这么求着：
　　神妃娘娘，求苦救难大慈大悲神妃娘娘，信女张玉黎，求您睁眼堵上天裂，求您保佑我好好活在这，别让我走。
　　她的身边也有人在祈求，谁知道谁在求什么。
　　几颗头颅接连扣在蒲团上。
　　起身时张玉黎抬眼看了一下玉降真仙，祂的金身神像半撩眼帘，琉璃宝石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底下跪拜的信徒，那双眼珠做的极其精细，惟妙惟肖，叫人真有种被凝视的错觉。张玉黎忙收回了眼神，背后已经冒出冷汗了。她快步走出殿插香，那方香炉鼎已经满是线香，堆积了一鼎的香灰，她的香埋没在其中，和无数心愿的香火融在一起，分不清楚。
　　张玉黎下了阶梯，道观的早课才刚开始，她恍恍惚惚走在诵经声里。
　　刚刚，神妃娘娘是不是笑了？
　　……错觉吧。
　　缝隙打开，外面灵气源源不断往内倒灌，宋府的主人们尚在睡梦，隋珠院的宋明玉陡然睁开了眼睛。她身上缠的傀儡线比谁都都，自然吞吐灵力比其他修士更加吃力，不过运转第一周天后，她对傀儡身的掌控就更得心应手。
　　修为在上涨。她似乎听到头顶劫雷的声音了。
　　气运、时间，这就是做女主的真正好处。
　　宋明玉舍弃名字凡尘来此，为的就是寻一个机缘。大道在她的世界消失了快一千年了，她不得不另寻他法。偶然一个机会，她找到了一个吸附魂魄的秘境。这个秘境没有来历，没有被记载在任何一本古书里面，它充满未知危险，也就是说，它充满新的机缘。
　　宋明玉没有办法。师父死在筑基，传授了她毕生功法才助宋明玉登入筑基大圆满，再往上，再往上就没有路走了。八年，八年修为分寸未尽，宋明玉眼睁睁看着自己眼角多出了一条细纹。明明她的年纪来说，即使有这样一条笑纹也是正常的，她还年轻呢，可是对于修士来说，太短暂了，她的时间不够啊。
　　秘境就在那。
　　宋明玉的思虑不过两秒，她毫不犹豫踏入秘境。
　　修士的一生都在汲汲营取，她也一样。所以为了这条路，仙人选择谁来做这个世界的土壤时，宋明玉也必须毫不犹豫要将宋临江推出去。
　　她是千年的不化骨，她自己度化了人劫，肉身能撑得更久，她的身世比我更适合当这个世界的背景板。
　　宋明玉以为自己会像抛弃父母亲缘一般没有留恋，她对自己的名字都毫不留恋。
　　一切都是为了大道。一切都是为了往上走。
　　可是没有等她碰到宋临江的身体，这具活尸站了起来，自己挡在宋明玉面前：“我生在战乱，成形于轮回铸就之前的怨气中，古神曾点化过我，劫雷淬炼了我的肉身，我比他们更能满足你的要求。玉降仙子，承载这个秘境我一个就够了，其余人，都是些累赘，用了也只是白费。”
　　她在干什么。
　　宋明玉简直要笑出声来，她自己跳出去了，宋明玉甚至都不用背负因果。
　　渡过雷劫的游尸，它们的魂魄和肉身结合地非常紧密，剥离二者犹如刮肉取骨。宋明玉的时代许多功法都失传了，她不了解僵尸的法门，更不了解游尸。但是修行之人对功法消散的痛楚是能感同身受的。
　　宋临江分离魂魄的时候脸色都没有变过。分离出来的魂魄成了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孱弱。改造她躯壳的时候，活尸千年修为全部都消散了。
　　宋明玉惊讶地看着活尸身上金色功德，这些她居然也能舍下。
　　是因为分离后魂魄的记忆慢慢在消失吧，不然宋临江的眼神为什么始终没有波澜呢。
　　劫雷劈在世界之外，将天缝撕裂地更加大了。
　　原来这么疼。
　　【踩在挚友尸骨上结丹，你的这颗心我都怀疑是不是黑色的了】
　　宋明玉心头一滞，她压下心思潮涌：“又如何！连亲生父母尚能抛弃，你觉得我难道会怜惜一枚棋子吗！”
　　【是吗，那你睁开眼睛瞧瞧，你面前的人是谁？】
　　是宋临江。
　　心魔。
　　宋临江站出去挡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宋明玉的心魔就已经成型了。此刻心魔又站在她面前，恢复了游尸的模样——那个温柔和熙，静静听她讲未来的游尸。她即使是心魔都还是那个妄图保护所有人的圣母，心魔温柔道：“继续走吧。”
　　让修为继续往上爬吧，结丹，成婴……
　　【宋临江的魂魄禁不起天雷，她会立刻魂飞魄散】
　　“我不会为了她……”
　　【她快死了】
　　天神话音未落，同一时间南疆发生的事情便尽数落在宋明玉的脑海里。
　　大能的争斗再如何小心都无法做到不波及，光是他们打斗中四溢的灵气都够一个凡人喝上一壶。宋临江躲不过去，她就倒在不远处，留有余温的躯体里装着她的魂魄，已是千疮百孔。
　　残魂昏睡着，外露的身体飘起点点荧光。
　　那是魂魄将散的征兆。
　　【他们是不会救人的，只有你可以】
　　宋明玉望着天上翻滚的劫云，等不了多久就可以劈开结界。宋明玉很清楚自己的天赋，她必然能结丹成功。心魔跟着她抬头，它不像传说中蛊惑人心的怪物，它转回视线，平静地看着宋明玉：“你知道的，我早就死了，现在的魂魄已经算不上是宋临江，不要心软。”
　　宋明玉这一辈子都没有心软过，唯独此刻。
　　她说：“不，她就是宋临江。”
　　要救宋临江只有一个办法，让世界线重启，回到故事开始，她才能救人。宋明玉真下定决心了，束缚她的东西反而解开了，她忽然抓住了心魔的手：“临江姐，我欠你很多，这一次全部还给你。”
　　宋明玉运起周身灵力，冲断了心脉。
　　一霎剧烈的疼痛过后，宋明玉手抓空了。心魔的身体逐渐透明，而那双如湖水般静谧的眼神始终没变。如出一辙的眉眼相视而笑，宋明玉轻道：“后会无期。”
　　宋明玉倒在地上，双眼慢慢失焦，沉入黑暗。
　　时间停在这一瞬间。
　　【好久不见，松石仙君】
　　“成屿”身周散逸金光，吞噬此方天地灵气后显现出法相真身来：头戴花翎，身披黄金甲，白云仙鹤在文官袍衣角下游动。可惜他恢复地太慢，衣衫底下还是一团金烟。
　　【本座与你朝夕相伴无数岁月都捂不暖你这颗石头心，没想到这短短几日你竟生出了凡心】
　　松石冷哼：“此地只你我二人，演戏又给谁看？当初天帝欲提拔我，你心怀嫉妒胡乱攀扯，后来又要将我炼化成炉鼎，我誓死不从，于是你对我下此阴毒手段，毁我仙身，抽我仙骨，将我投入‘凡间’受尽折磨，现在又何必藻饰言辞说成情爱？”
　　【你乃天阶下一块普通砖石，吸收了无数仙人之血方才有了意识，本就是天诛地灭的存在，本座念你修行不易亲自点化，你却贪心不足，妄想越过本座投身天帝！没有杀你，本座已是仁慈至极！】
　　【松石，本座不妨告诉你，你盗他人功德成形，即使出了‘人间’，也必遭天谴！】
　　松石低声嗤笑：“我既然敢做，自然有法子应对，就轮不到仙子为我思虑了。松石还要多谢仙子造此‘人间’取乐，为我觅得一方隔绝六道轮回的无上洞天。至于仙子，你还是想想如何跟天帝解释此方雷劫吧！”
　　话音刚落，他挥袖，霎那间，平地起狂风，浓云遮日，隐约龙吟。
　　他本女娲补天遗漏的五彩石之一，天生习得如何修补天缝，又做了三十三重天千余年的台阶，补齐这方伪造的天地自然得心应手。
　　密林之上，天际缓缓合拢，泥中三藏还未死去，他看着那道缝隙，看着看着，他笑了。
　　那条金龙像一根线，天就像游方和尚的百家袈裟，残破不堪，缝缝补补又三年。
　　空洞的眼睛沉进黑泥，天地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