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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牵魂归 ...

  •   青山绵延,雨林葱郁。

      有小道掩映其中。

      晨起时分,薄雾浓云。

      潺水边渐闻人声。

      一挽髻妇人捻起皂角碎,涂抹在早早浸湿的深色衣裙上,木棒捶捣,势缓,不似往日利落,她眼轻垂,眉微蹙,像是含着愁意。

      溪畔浣洗衣物的大小娘子瞧在眼里,面面相觑,唯余叹息。

      “崔家婶婶,崔家婶婶——”

      远远传来一声孩童呼喊,惊起林中几只鸟雀。

      “醒了,十七姐姐醒了,婶婶,快回吧!”

      木槌扬起,后急急坠在地上,翻滚两圈落入溪中,任活水卷着,向远方飘去。

      但见先前那挽髻妇人提起裙衣疾步奔走。

      砧板、木盆并上几件旧裳,被撂在风中。

      前来报信的冬子一愣,复又行踏多步才缓下脚,只觉有阵风擦身而过,他回头,便瞅着崔家婶婶已然越过他去,循着山道返回寨落。

      “冬娃你来。”溪水旁有妇人顺手捞起被冲到跟前的木槌,同冬子招了招手,待他走近才道,“你十七姐姐醒了,可当真?”

      冬子闻言,面上一急:“这是自然,我怎敢拿这话去诓崔婶娘。”

      “好孩子,婶子信你的。”妇人摸了摸冬子的头,以作安抚。

      “醒了便好,我们春娘是个有运道的,此番受难,日后自当另有福报。”

      素来同崔杨氏交好的李家娘子口中念念有词,当下便收捡了物什,连带崔杨氏落下的一并打包,撵着她去了。

      且说这春娘,乃是寨东头崔三郎家的独苗苗,虽非血脉,但到底自襁褓时便养在跟前,养甚于生,多年倾注,崔家夫妇早已视其为亲子。

      春娘命途多舛,遭生父母遗弃山林不说,三岁又逢时疫流行,憎寒壮热,痓厥谵狂,副副汤剂入肚,终将疠气压下,却是患上了那难以治愈的失魂之症,终日沉默寡言,陡见生人更是惶惶难安。

      得寨民爱护怜惜,族内兄弟姊妹顾念相让,磕磕绊绊倒也长至今岁。

      怎料天有不测风云,月前春娘于院中痴坐,有顽石当空坠落,直砸得幼女头破血流,幸遇大巫游寨行医,走针灌药吊住了性命。

      为方便救治,就近安身药庐,白日里由学徒照看。

      昏睡数日,到底是挺过了鬼门关。

      孩子一有动静,便遣人去通知崔家夫妇。

      崔霁禾昏沉间只觉头重脚轻,难言的恶心感催得她想吐,手撑上床铺,胳膊却是绵软无力,迟迟支不起身子来。

      “春娘,来,喝口水。”温热大手托在背上,揽着人靠进怀中,端着的碗凑到嘴边,微微倾斜。

      清水触及唇面,崔霁禾下意识大口吞饮,迟钝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她睁开眼,先是大片的黑,短暂的天旋地转后才看清周遭。

      陌生中又透着古怪的熟悉。

      崔隽放下空掉的瓷碗:“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春娘?是在喊我?好像不是很饿。

      崔霁禾顿了顿,偏头瞥见张俊秀面容,长发半扎,着交领长袍,束腰封。

      这穿搭,这造景……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于脑中翻涌搅合。

      瞳孔微微放大。

      恍若巨石投入心湖,掀起阵阵波澜。

      “是我啊,你七哥哥,现在感觉如何,嗯?”崔隽叹了口气,见小女童仍是副呆愣模样,到底没再说什么,抄起边上的另一个小碗,塞了几口米糊糊给崔霁禾,“乖乖的,咽下去。”

      “七哥…”崔霁禾机械地吞咽着,米糊清甜,味道淡淡的,“崔隽?”

      崔隽拿勺子的手猛地抖了下:“春娘?你刚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崔霁禾敛神,循着莫名多出的记忆,努力摆作懵懂表情:“头疼。”

      “那,那我们再躺躺。”崔隽提起的心又沉下了,扶着人躺回去后顺手掖住被角,“别怕别怕,哥哥刚刚给换过药,伤口恢复的还不错,一会儿就不疼了昂。”

      崔霁禾没回话,静默地盯着高悬的屋顶好一阵,穿越?是吧,现在挺流行这个的,不然怎么解释一觉醒来身体缩水了。

      头确实疼,先睡一觉算了,有什么事醒来再说吧,她这头连续工作二十一天没假期晚上还得额外加班的牛马必须得休息下了,哈哈,这种累死累活还赚不到钱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

      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反正她的天早就塌了,一份工资三份活儿,穿越好啊,不用上班了,有种刑满释放的坦然,爽!

      眼睛刚闭上,就捕捉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便隐约感觉跟前投下的光被挡住大片,含着啜泣的女音压的极低:“春娘,娘的心肝儿啊!”

      “婶娘。”崔隽起身让开床边的位置,托了把差点跪倒的杨瑛。

      “欸,欸。”杨瑛胡乱应了两声,反手抓住崔隽的胳膊,面露希冀,“七儿,你妹妹她…她,不是说醒了吗?”

      崔霁禾闻言睫羽微颤,没有贸然睁眼。

      “是醒了,吃的下东西也喝的进水,好兆头,您别急。”崔隽安慰道,“春娘这次遭大罪,伤着元气,嗜睡是正常的。”

      之后大致又说了些与后续养护相关的话题,崔霁禾精神不济,听着听着抵不过困意,彻底坠入睡神的怀抱。

      似乎在做一场漫长的梦。

      变换的光影,交织的情境。

      那是两个独立个体记忆的碰撞,火花迸发。

      春娘,她也叫崔霁禾,那我是谁?

      一脚踏空般,强烈的失重感令崔霁禾感到恐惧,她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可手伸出去,除了搅碎那些记忆拼凑出的影像,哪还有半点东西能供她支使呢。

      破碎的星点光亮逐渐消失,无尽黑暗将人裹挟,好似吃人的巨兽。

      恍惚间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其中掺着人声,分不清辨不明,像是置身闹市嘈杂鼎沸,又像是亲密之人絮絮耳语。

      ‘天苍苍,地茫茫,家中有个小女郎——’

      ‘春娘,回来,快回来!’

      ‘日惊慌,夜惆怅,倚床空想她模样……’

      ‘霁禾,爹给你掌灯了,家在这儿呢!’

      窒息席卷而来,她挣扎无门,即将溺毙。

      “天黑了,回家,我要回家,爹,娘,等等我!”崔霁禾惊醒,被意味不明的梦境吓出一身冷汗,手止不住地发抖。

      “乖儿,娘的小宝啊,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守着你,等晚点喝了药,我们就回家昂,你爹正在外面给你熬药,爹爹也在呢。”

      坐在床边的杨瑛霎时间来了精神,一把握住女儿的手,来回搓揉,又伏下身子贴近崔霁禾,轻轻拍哄着。

      崔霁禾嘴巴几次开合,终是娇娇怯怯地喊了声娘,这字吐出来,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鼻头泛起酸意,心肝也仿若落入盐碱地,涩痛的厉害。

      她开始迷茫。

      一场久违的梦让她追回了被刻意模糊掉的幼时记忆。

      小小的孩童多次拒绝领养申请,她固执地对所有人强调自己有父母,说自己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前世苦寻不到踪迹的人,怎么如今就轻易见着了。

      春娘身患痴症,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突然被砸了头,家里人喊魂,怎么就给她喊来了,她的魂顶上春娘的壳子,那春娘去哪了,她平白多出的记忆,难道这时候又要用科学来解释,说她重新激活了身体机能,所以自动承接了储存在大脑中的记忆?

      可春娘娘亲这张脸,也刻印在她自己的那份记忆中啊,她那从未谋面的母亲,分明也长这样。

      或许,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她就是春娘幼时丢掉的魂?

      泪珠大颗大颗的掉,串连成线。

      打湿面庞。

      “春娘不哭,宝宝哪里难受?”杨瑛看到女儿掉眼泪,觉得心都要碎了,有什么罪让她来受,但求不要再折磨她的女儿。

      崔霁禾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

      她多想自己就是春娘的魂,而不是占据人家身体的外来人,寄居者,窃取到本该属于他人的幸福。

      所谓的坚韧不过是她为自己竖起的生存护盾,怯懦敏感才是她的本质。

      她选择在福利院长大。

      炙热的爱会灼伤她,会熔掉她所有的伪装。

      “我们小春娘怎么哭啦,小花猫似的,爹爹抱抱?”

      高大的男人端着药从外间进来。

      同样是张熟悉的脸,崔霁禾寻声望去,有瞬间以为世界在坍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

      她看过不少小说影视作品,知道仅仅只是长相相同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同时不是也有很多作品设定成两者本就是同一人吗,她希望自己是后者。

      当你亲身赴局时,才会发现再精彩的文字叙述也还是显得苍白,理智和情感的拉扯,足以逼死一个本就不够顽强的人。

      “爹。”

      泪水盈满眼眶,略带模糊的视野映出烛火的光,黄澄澄的。

      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崔霁禾到底还是掌握了成年人必备的另一项技能,短暂的破防后迅速重新振作,不是治好了,只是纯粹的疯了。

      在对望中,理智再度争得上风。

      抛去那些复杂的令人想不通的前因,单说后果,现在她就是春娘,是这方寨落行十七的崔霁禾,不可能一直装疯卖傻,假的就是假的,太容易露出破绽。

      不若把握机会,顺势恢复正常,届时便是表现的与从前不同,也有借口搪塞。

      崔霁禾推了推杨瑛,自己撑着坐起身,抹抹眼,脸上的泪已经被杨瑛擦净。

      她这一觉睡到了晚上,外头的天是黑的,屋内点了灯。

      空气略带潮湿,但对于前世是北方人的崔霁禾来说,这种萦绕的湿意非常明显,雨季?也可能单纯是地理位置特殊。

      “来,爹爹喂春娘吃点饭好不好?吃完饭喝药,要喝药身体才能快快好起来。”崔朗将托盘放下,先捧了碗细粥凑近。

      被两双眼热切地盯着,崔霁禾压下鼓动的情绪:“我自己来吧,爹爹。”

      “春娘,你?”杨瑛一愣,复仔仔细细把着崔霁禾看过一遍,飘忽已久的心安定下来,发现女儿眼里有光,怎么说呢,就是不再那么死板了。

      崔霁禾垂下眼,这会儿,她未敢同谁对视,沉默片刻后,她说:“爹爹,娘亲,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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