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撑伞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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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行走指南：
【不要在深夜独自出门，会吓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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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0点半的地铁站，充满着游鱼似的下班族。他们从CBD的写字楼中出来，成群走进地下通道，顺流踩上电梯，洄游在无止境的循环中。
他时常与世界对话，此时他正举着相机，冲着站台上的女人按下了快门。
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咔嚓”一声，欢悦地冲散了地下空间带着霉味的潮气，跟那个闭着眼等车的女人说：
“好梦！”
地铁进站了，如刀刺破狂风，被撕裂后的风更加凌厉，鱼儿们被一阵浪花掀起，人群开始躁动，有人从失神中醒来，有人做好了迎风破浪的准备。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地铁，车门打开，鱼群乘浪而去，站台上空余两人。
他好似被人发现了秘密，那相机拍过的女人，缓缓转头向他看过来，脸上泛起了绯色，咧开的鱼嘴仿佛在笑，他听到了一声：“谢谢。”
工作人员走过来告诉他，已经没有车了，“先生，您还好吗？”
他脸色苍白，慌忙摇头，又连忙点头，飞快跑向出站闸口，推，过不去。
一只苍老遒劲的手按到他的肩头，他回头，一个黑瘦老人，拿着一把黑伞，开口说：“票。”
他尴尬又慌张地走出了地铁站。通道那头，鱼嘴女远远站着，那老头撑开伞移到她的头顶。他抬头看天，没有下雨，但还是把相机包到外衣中，一头冲进城市的灯火辉煌里。
鱼嘴女有点不解，又有点委屈，她目送他的背影，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他祝我好梦呢。”
“你不会做梦。”那人语气生硬又冷漠，“你要知道，既然你来了海泽，就不要在深夜独自出门，会吓到别人。”
鱼嘴女抬头看头上的黑伞，突然想到传说中的一个人，瑟瑟发抖。
那撑伞人走远了，又回头：“最近会经常下雨，你上班记得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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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泽市是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从小渔村到现代化都市，拢共才120多年。如今城中商业中心林立，自然的山海景观、清爽宜人的天气，也吸引了游客的关注，成为著名的旅游城市。
本地人经常自嘲，虽名为海泽，但年轻的城市极度缺乏历史沉淀和人文积累，其实是文化沙漠。
在老城区的繁华商圈，有个仅有三殿的小型寺庙，叫镇海寺，是渔村百年前的海神庙。这也算是海泽现存最久的古迹了，巴掌大的地方，香火格外兴盛。
人一多，就有人摆摊卖东西，渐渐发展成野生跳蚤市场。海泽市沿着镇海寺又修建了一排仿古建筑，官方起名为古玩市场，又被当地人称为“小明宫”，有没有真正的古董，大家心知肚明。
陈丽华是小明宫的常客。每逢周末的旧货市场，她都会去溜达一圈。
在海泽市的有钱人中，女老板陈丽华，一直是大家热议的中心人物。
她大字不识一个，从农村出来当保姆，卖菜、洗碗、打零工，四十岁时还在建筑工地做饭。因为现场的工人看不懂设计图纸，她顺手指点了一下，被路过的老板看到，从此平步青云，从工头到监理，有了自己的施工队，最后创立建筑公司，不过五年时间，就摇身一变，成为城中屈指可数的富婆。
她不爱珠宝，不喜美色，单身无子女，退休后天天蹲在旧货市场捡漏。大至雕花满纹床，小至无名柳编篮，选择标准全凭鼻子闻。
她今年应该七十岁多了，但脸部紧致、皮肤细嫩，问她保养方法，她说喝空气。
她建的房子遍布市区，最终住进了别人开发的小区。虽然明月山庄确实是海泽首个滨海别墅区，但谁也想不到，特立独行的陈丽华也会去图个“背山面水”的风水噱头。
山庄里的有钱人天天坐着豪车进出，招摇冷傲高冷。
她却和一个老保安在正月的阴雨中漫步，聊得火热。
那保安叫计九崖，年前刚来上班。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干着门岗的轻松工作。六十来岁的瘦老头，头发灰白，脸庞却又黑红，时常撑着一把黑伞，从小区中缓步穿行。
邻居路过，见到这奇怪一幕，不由产生怀疑：陈老板终于有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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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陈丽华要进小区，空不出手来开门，计九崖替她开了门。他也算尽责，见陈丽华护着怀里的东西，就说把她送到家，又帮她拿东西，两人边走边聊，聊到了那尊马俑。
“这个不错，罗氏三彩。”他一手抱着陶瓷马，一手打伞。
陈丽华的收藏经常被人嘲笑。计九崖能一眼看出来历，着实不凡。
“你来说说，哪里不错？”
“秦北罗氏，官方仿品大师的作品，大部分都被用来作外交礼物，市面上可没有几个了。”计九崖说，“我也是在……大概1983年见过一次。”
他将马俑微转，马鞍鞍檐下有一个不明显的方形纹路：“这是罗氏的‘罗’字上面那个‘四’。”
陈丽华很开心，再聊了几句，她就提出了邀请：“计师傅以后要是有时间，不妨来我家喝茶，我还有些别的藏品。”
这可是陈丽华第一次主动提出邀请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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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丽华也暗中观察过，计九崖此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极广。平时他就在门岗亭里刷手机，要不就端着茶缸子晒太阳。接人待物有分寸，相处久了，她就觉得这人十分可靠。
来往几次，她将他视为知己。
这一天，陈丽华又邀他下班后来家里看收藏。她的别墅地下一层专门做了个茶室，靠三面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藏品。
“海泽这雨三天两头就下，今年雨水特别多啊。”陈丽华擦拭着灯上的锈迹，潮湿的天气对藏品的影响很大，这个清末黄铜煤油灯已经覆上了一层水汽。
计九崖笑：“海边风大，过几天就不潮了。”
陈丽华想着邀他来的目的，千挑万选的人，可千万别看走了眼，只有这次机会了。
她下定了决心，先叹了一口气：“计老弟，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我现在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按理说我们认识也不久，我也不该开这个口……”
计九崖摆摆手：“陈总也不用这么客气，你遇到了什么事？”
“计老弟，我可能活不久了……”她示意计九崖不要吃惊，听她说下去：“这事要从六十年前说起。陈丽华并不是我的本名，我叫陈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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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梨花是秦川市秦北县陈家山人。清末战乱时，曾祖父陈三金从外省逃到秦川山脉一带。陈三金不但有祖上传下来的制秤手艺，为人也像秤杆一样，公正精细，在陈家山颇具声望，村子中他家也是最早富起来的。
战争结束后，刚过了几年好日子，没想到“破四旧”来了，陈三金被定性为地主，一群年轻人冲进陈家山，抄家毁屋，将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戴上高帽游街批斗。
陈三金去世的时候，是爷爷和父亲拿走家里最后一张草席子，去给他收了尸。
从陈梨花记事起，陈家人都是神情萎靡，畏畏缩缩的。她18岁那年，爷爷敲了几个晚上的旱烟管子，最后决定，给她找一家不嫌弃家庭成分的夫家，远远嫁出去。
出嫁前，爷爷交给她一套红木杆秤，告诉她，这是曾祖父陈三金做的最后一杆秤，怕家里保不住，让她带到婆家去。
“老话说人心如秤，陈家历代做着制秤这良心活路，如今却连命都保不住。你祖爷跟我说过，这秤里有大秘密。我一辈子都没参透，你还年轻，以后也许可以寻得机缘。”
第二天，在霏霏小雨中，陈梨花给爷爷磕了个头，被父亲送到了百里外的龙洞村，嫁到了赵林生家。
男人看着老实忠厚，却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人。结婚一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男人又发了疯，骂她是个不安分的地主分子。气急之下，梨花顶了几句嘴，男人挥起秤砣就朝她脑袋砸了过去……
醒过来的陈梨花，发现屋子里安静得吓人。赵林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赵奶奶也没了气息。
慌乱中的她，捡起秤杆和秤砣，疯狂向山下跑去。之后她跑到秦北县里，又辗转来到了海泽，煎熬着到了现在……
“等等，陈总，你是说，赵家当时除了你以外，人都死了？”计九崖打断她的讲述。
“别说人了，连院子里的百年老梨树都死了。我当时太慌了，来不及仔细看，只拿走了我的嫁妆。”
“这些事，和你刚才说的活不久了有什么关系？”计九崖问。
“计老弟，这些事之后，发生的怪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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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梨花逃出来的时候是夜里，她头上带着伤，慌不择路之际，掉到龙潭子的水里。爬出来后穿过龙洞，又遇到了异象。洞内的岩石发出细碎的蓝色光亮，不计其数的岩粒随着她的走动，但也因此勉强看得清路，终于到了出口。
出来的时候，她头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结了血痂。深夜的大山中，她衣衫湿透，连鞋子都跑丢了。
但她并不觉得艰难，光着脚跑了一整晚，仿佛跑得越快，那些艰难过往就追不上来。
天亮时，她终于到了乡里，又辗转到了秦北县。那时她才发现，秤砣没了，不知道半路掉到哪里去了。
她到县里一个罗姓人家当保姆，不敢出门，怕被人认出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她发现自己身体和以往有所不同。
她极少时候觉得饿，要不是怕被人看出来，她几乎可以不吃饭。
她本来身上还有些旧伤，早年操劳，皮肤皴裂，关节突出。现在她的身体宛如重新来过一次，恢复到最佳状态，力气也比成年男子大一些。
罗氏夫妇的儿子刚上小学，他们只知道她被丈夫殴打，同情她的遭遇，对外就说是乡下亲戚。罗老师本身是个陶瓷大师，看见他作品第一眼时，就有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息召唤着她靠近。
在罗家生活了五年后，她遇到了龙洞村的人，幸好没有被认出来。但是她吓坏了，对罗老师说，熟人帮她在省城找了个新工作。罗氏夫妇也没有强留，帮她开了一封介绍信，还给她买了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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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十几年，陈梨花到处打零工，又趁着全国进行人口普查统计，统一办理身份证和户口，她说自己是孤儿，并改名叫了陈丽华。1995年，她跟着当时所在的建筑队到海泽市干活。
但令人疑惑的是，离开罗家后，她的食欲慢慢恢复了正常，身体也十分健康。
后来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她成了如今的陈丽华女士。
有一次，她在一个合作方的家中看到一张八仙桌，那种久违的亲近感又回来了，她不由得靠近，伸手拂过桌面。
“这是我家的老物件了，看起来不起眼，其实是秦川老家有名的木匠做的。”主人介绍说：“您看这望板上雕的灵芝纹，感觉传统手艺就是比现在的东西多了份灵气。”
回家后，陈丽华发现，她又不饿了，这次持续了十天。她隐隐觉得自己的状态和那些匠人做的东西有关。于是她开始搜集一些近代民间匠人做的老物件，特别是秦川一带出产的。
年纪大了以后，陈丽华极少能找到带着“香”气的玩意了。
她越来越饿，虽然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自己知道，身体内仿佛有一个豁口，已经快要被激发撕裂。
如果再找不到那个重要的东西，她可能就要活生生饿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撑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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