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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可消融的苦难与艰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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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恬恬到达拓夫时就发现了,顶层办公区多了几名安保员,想必是陈队的建议,出于保护柏林森的目的。白恬恬便也多了几分警惕,毕竟现在线索、凶手一概不知,而柏林森又是柏琛死后最大的受益人,如果凶手为财,柏林森的危险指数不言而喻。
白恬恬拿出曾经遥望柏林森的那套方法——跟踪,除了具备天时地利,还佐以其丰富的经验。
章大力被柏林森派去给人生地不熟的田牧当司机,柏林森和白恬恬就成了上下班搭子。白恬恬怕柏林森信不过自己,主动上交车钥匙,现在柏林森去哪儿他也都有理由跟着,因为自己没车。就连周末也没想放过彼此,只是白恬恬没想到田牧早上六点半就把电话打到白恬恬手机:“恬恬,咱们约好了今天去打网球,你准备好了吗?”
白恬恬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还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带两位大哥周末健身的。
人往往越没什么就越向往什么。白恬恬从小胖,除了柔韧性不错,其余任何体育项目他都是班级垫底,就连那种体育老师眼中胖人专属的实心球、铅球、铁饼、标枪,白恬恬也比女生还不如。等到他抽条成瘦人的时候,笨手笨脚的基础已经打下,再想翻身难上加难。
哪个男孩子不向往强健的体魄,白恬恬只得将对体育的爱转移到电视上,足篮排羽他喜欢,游泳跳水也关注,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网球,对网球明星如数家珍,而且博爱,什么阿加西、萨芬、休伊特,不管谁得了大满贯赛事的冠军,他自然要逮住身边随便什么人激动一番的。
白恬恬高二的期末前请了两周假,和白露一起去了法国旅行,那趟旅行他只做了一件事——观战法网,这次观赛对他可谓影响深远。
白露人如其名,喝露水活着,对儿子提要求,列标准,达到就表扬,达不到就揍到达到标准为止,至于实现过程,都与她无关。
也可以说,她除了对自己的外貌异常在乎,对其他所有人和事都不大上心。她和柏琛的感情实话说算不上好,她的存在意义大多在于帮助柏琛构建完整家庭的表象,外貌就是她的绩效之一,当然疏忽不得。
白露在外有个画家的名头,她没读过美院,不是科班出身,但确实也有点儿天赋在身上,画儿画过一些,甚至拍出过高价,在嫁给柏琛之前也曾以此为生,还养活了一个胖儿子。
但她人真的很懒,别说笔耕不辍了,一个月能产出一张习作都很了不起,一个画家的作品量稀少,谁还愿意拿她炒作,就更别提与画家共成长了。
白露嫁给柏琛之后更是彻底闲散了起来,柏琛忙事业,她忙着玩儿,各自安好。
她和白恬恬相依为命过,却似乎并没有那种相依为命的亲密感。白露自我,对白恬恬的各种诉求听而不闻,为二的两件事顺从了白恬恬,一是柏家常年不断的鲜花,根据白恬恬的喜好换成了白色康乃馨;另一便是那次应了白恬恬的要求,带着他去了趟法国。
那一次旅行,白露的目的依然明确,就是去购物,白恬恬甚至觉得白露像是憋着一口气,就是要大花特花,仿佛花空了柏琛的家产才痛快。白露得了空才想起来去景点,去游船,去品尝各类美食。只要有手机能联系,一如既往地放手让儿子去玩。
法网是四大满贯赛事中唯一的红土场地,和着汗水的泥土散发着拼搏努力的芬芳。白恬恬也乐得自由,耗在那儿整整两周,他花光攒了好几年的零用钱,买了VIP座位的套票。也是在那一年夏天,他拿到了一众网球明星的签名毛巾,捡到了打进观众席的球,要走了萨芬摔烂的球拍,如果这些都折成现金,他的套票花费其实早就赚回来了。
白恬恬也曾生活拮据,秦鸣一开始看着他那一身名牌说他装,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穷。
白露爱挥霍,没留下什么私房钱给他,就剩下一屋子大牌,可是过了那个流行季,使了劲也卖不出多好的价,白恬恬只能选一点中性的自己用,其余的打包变卖,自此以后,白恬恬就很少添置新东西了。
柏琛与青春期的亲儿子交流都有障碍,何况与白恬恬,只要白恬恬不问他要钱,他也想不起来给。白露从法国回来没多久就查出了胃癌,查出来时已经骨转移,后期靠吗啡才能勉强入睡,临走前,还在抱怨和姐妹约好了去北欧,这下子去不成了,更是一句像样的话、一点现钱都没留给白恬恬。
在美国时,白恬恬在打工和奖学金之间选择了两者都要,累得他站着都能睡着,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曾想过要不要把自己收集到的这些签名球和球衣拿去卖钱,在国外出手的价格会高很多,说不定能换到一个学期的学费。但最终还是没舍得,无论如何,那些都是自己那段时期的精神寄托。
后来他毕业有了点时间,自己找教练刻苦学了半年网球,心理医生也鼓励他多运动,自主分泌多巴胺,体力不行技巧来凑,网球成了他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运动。所以每次客户或领导约他出去玩,他都推荐去打网球。
白恬恬的人生中,除了母亲,没见过任何其他亲人,也不知道生父是谁,大概四五岁的时候他也曾天真地问过白露,但自从收获了一枚结结实实的大耳光后,便再没在明面上好奇过。他仍然常常幻想,父亲也爱音乐,因为他真的学起来很快,而且多多少少是喜欢弹琴的,如果不是因为肢体不协调而摔断了右手的三根手指,他甚至想过从事相关行业。或者父亲是不是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做生意,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做生意的基因,上学的时候他就能把爱好或特长变现,他的零用钱基本都是自己挣的。
城东的亮亮网球馆就是他打工上班攒了点小钱后的一次成功试水。亮亮网球馆是他的高中同学黄亮开的,白恬恬学网球的时候又遇到老友当业余教练,两人经常一起练球。黄亮从小打球,当过一阵子职业运动员,他选的这条赛道着实难走,吃天赋,特费钱,最倒霉的是还没打出名堂家里就破产了,实在没能力支撑他继续运动员生涯,黄亮干脆考到陆城学计算机,他眼光不错,进了互联网公司,赚了点小钱就想自己出来开馆延续梦想。
黄亮销售能力强,又属于专业人士,白恬恬觉得靠谱,两人一拍即合,这行业规模化挣大钱没机会,对场地和教练要求太高,但白恬恬的加入至少能帮黄亮的网球馆做到客源稳定,盈余稳定。因此网球馆有一块专门的场地留给白恬恬,以作报答。为了给网球馆壮声势,白恬恬还特意拿出自己珍藏的签名网球,镶嵌在玻璃框里,摆在网球馆最显眼的展示墙上,让亮亮网球馆一举成为蒙市最著名的球馆。
白恬恬今天穿了一身蓝白色的运动服,带了护腕和吸汗发带,清清爽爽下楼。柏林森在客厅等他,被田牧的电话催得心烦,看到白恬恬突然住了嘴。
柏林森非常震惊,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与白恬恬的再次相遇,柏琛淘汰下来的旧吉普,白露佩戴过的旧手表,从初中一年级一直用到现在的吸管保温杯,再到眼前的高中校服,柏林森真的没想到白恬恬都穷成这样了。
“你,你就穿这一身?”柏林森问。
“啊?嗯,方便。”白恬恬倒是对自己的装束不以为意,这套衣服还曾经跟随他去过美国,在那边当睡衣穿,也是留过洋镀过金的呢!
柏林森完全不知道白恬恬怎么会这么的,嗯,节约。他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明明就很会享受生活,甚至会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件衣服、一双鞋,柏林森大小也算富二代,生活习惯上会对吃穿有一定的要求。白恬恬这样穿虽然不丑,但还是让柏林森心里有点别扭,倒显得他柏家亏待了白恬恬。
白恬恬拿起柳姨给他准备的保温杯,穿上大衣跟在柏林森后面出门。
黄亮同学好整以暇地在球馆门口迎接传说中的富豪团莅临他的亮亮网球馆。黄亮一眼就认出了柏林森,这是他们学校知名校友校榜单上最显眼的那一位,他的照片明显比别人的旧,为杜绝来自女性群体的抚摸,学校特意在榜单墙上加装了玻璃罩。
黄亮的视线直接越过白恬恬,哈着腰跑到柏林森身边:“柏总!学长!欢迎欢迎!我是黄亮,欢迎光临我的网球馆,今天特意给几位老总留了最好的场地,请跟我来!”
“你是二中的?”柏林森问。
“是是,您毕业那年,我刚升上高一,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您的真身。我和白恬恬是同学,我们俩可好了,铁瓷。嘿嘿。”
白恬恬冲他使劲挤眉弄眼,本想告诫他不要提自己,没准柏林森还能对他一个年轻有为、身材一流的“馆长”另眼相看,一旦拖上自己,搞不好直接就被列入永不交际名录。
田牧看着两人一个放电,一个绝缘,也是好笑。黄亮终于发现还有一个笑眯眯的大帅哥跟在柏林森身边,两眼放光,又把自我介绍重新来了一遍,就好像白恬恬是他的活招牌一样,反复拖出来鞭尸。
白恬恬放弃,随他自生自灭,跑到场地边上热身。
“咱们双打还是一对一。”黄亮询问。
田牧见他们谁都不说话,自作主张道:“一对一吧,我和恬恬一组,林森和黄亮一组。”
虽说是打着玩儿,几人也按最基础的规则来,三盘两胜。这一按规则就凸显了白恬恬的基因劣势,田牧和柏林森差不多高,腰腹力量强悍,发球球速之快,白恬恬前所未见,以前和教练或者黄亮打球,对手大都会让着点他,人家那主要是哄客户哄股东的心态多一些,但看田牧的球风,明显是放了水也让白恬恬难以招架的刚猛。白恬恬的第一盘还与田牧能焦灼几下。到了第二盘便全面溃败,田牧轻松拿下盘点。
白恬恬累得直抖,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地爬向休息区,端起他的保温杯,拧掉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
而另一组的局面则好不少,柏林森球技一般,但黄亮不想赢他,两人表现得势均力敌,也正因如此,才能频频打出精彩好球。
柏林森不爱好网球,所以不大专心,白恬恬每次扑街,都会引起柏林森的侧目,黄亮绞尽脑汁输球才让场面不至于太难看。直到白恬恬因为水喝过猛,抱着垃圾桶呕吐不止。田牧的手落在白恬恬的后背轻轻拍打,柏林森终于一球击在球拍边缘,弹射出去,一不小心打在了田牧的脑壳上,柏林森才算是输掉这一盘。
他甩着拍子走到田牧旁边毫无歉意地道歉:“球技不行,抱歉啊,如果不是黄亮让着我,第一盘也赢不了。”
田牧捂着脑袋蹲在白恬恬旁边,此二人双双泪眼婆娑。黄亮拿着矿泉水和冰袋跑过来,对田总嘘寒问暖,柏林森接过冰袋,“哗”一下捂在田牧的脑袋上,田牧又疼又冰,一个激灵蹿起来,在场地里转圈,黄亮同学跟在田总屁股后面扶着冰袋,誓要展现出第三产业从业人员应有的高素质。
柏林森自顾自地坐在长椅上,白恬恬瞄见柏林森的脚,忍住难受,爬起来坐在柏林森旁边喘气:“哥,我已经输了,你和黄亮还有决胜盘吧,我给你加油助威。”
白恬恬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满头虚汗,脸色不正常的柏,更显得嘴唇透出一种娇艳欲滴的嫣红,也许是喉咙不大舒服,喉结随着他的吞咽上下滚动。
柏林森别过脸,语气生硬:“算了,你这身体素质以后别再提玩球的事了。”
白恬恬知道自己协调性不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暗暗嘬了一口吸管杯里所剩无几的温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即放下水杯,抬起护腕使劲擦自己的眼睛。
柏林森不知道他在擦汗还是擦泪,反正眼角红得吓人,就像葬礼那天一样。柏林森烦躁地站起来,把球拍放进自己的背包,喊田牧换个场。
田牧遭此人生劫难,丢人丢到白恬恬面前,正想要柏林森放放血,对方就撞枪口上了,于是讹他中午请一顿大餐。
柏林森望见白恬恬锁骨上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的凹陷,答应田牧自己选。田牧人生地不熟的,哪儿知道有什么又贵又好吃的,于是拜托黄亮,由他人肉导航。
黄亮也不客气,带着他们去了本市最知名、最奢华、最贵的餐厅。该餐厅的豪华主要体现在进门就敬酒,本着放倒一个赚一个的原则,采用酒精度数极高的粮食酒混合着马奶酒。而在用餐途中,食客还极有可能被邀请上台表演如何社死。
放眼整个大厅,他们这一桌最耀眼。柏林森一如既往抓人眼球,吸引力在灯光的加持下尤甚,天生风云人物的命,只是此刻看起来一副被迫列席的样子,田牧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大少爷的矜贵气质,却露出一种吃垮柏林森的狰狞,黄亮像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型犬科动物,在柏林森与田牧之间左右逢源尽“地主之宜”。于是看起来最好欺负的白恬恬,则精准地被穿着民族服饰的漂亮姑娘拥上台。
白恬恬刚刚把进门酒偷偷倒给了黄亮,此刻正清醒着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以及真挚热烈的看热闹的眼神。
白恬恬只有在柏林森面前才时刻提心吊胆。再怎么说,他也是谈判桌上纵横捭阖的一号人物,站上舞台,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环伺一周,问乐师借了一把马头琴,又和乐队咕哝了两句,潇洒地走到话筒前:“我本不是蒙市人,但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这里,这里的人情感充沛,他们不吝于将情感分给我这样一个忐忑的外来者,我是感激的,感激在我人生中向我伸出手、拥抱我的人,我想把这首曲子送给我的哥……们儿。”
舞台上灯光渐暗,只留下中央的一束,照在白恬恬身上,在这本来嘈杂一片、市井气极浓的餐厅里,只听得琴声悠扬,如诉如慕,仿佛初见时的欢愉,亦似离别时的踟蹰,起伏的音符如爱意一般在时间里疯狂滋长又一次次被生生斩断,一点点甜,伴随着长久的不可消融的苦难与艰辛。
一曲终了,掌声满堂,震得杯碟晃动。身后的乐队就着白恬恬的曲子又来了个摇滚版本,餐厅的气氛一下达到了高潮。白恬恬没有继续拉琴,他盯着一处愣神,没人知道他看着谁,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那黑暗处,是否有一双眼睛在回望,就如同这么多年来他躲在黑暗中一样,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肆无忌惮地满足他那龌龊的窥伺欲。
田牧和黄亮是当晚的捧场王,两人跑上舞台,把白大演奏家抬回座位。白恬恬见了柏林森才被拽回现实,稍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样,我们恬恬高中才开始学的,比那些个童子功也不差吧!”黄亮亮向田牧炫耀好哥们。
田牧对自己的眼光更加满意了些。
田总此番好好领略了一把蒙市高级餐厅的服务,大中午的,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酒量深不可测的黄亮主动请缨把人扶上出租车,送回酒店,结果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个人,人高马大的,夺过田牧,塞进后面的黑色越野车里。吓得田牧慌忙掏手机要报警,直到柏林森出手制止,说是熟人,才擦掉冷汗,莫名其妙地钻进出坐车,扬长而去。
白恬恬从四岁半开始学古典钢琴,学了六年,搬到蒙市之后,柏家是没有钢琴的,据说柏琛不喜欢男孩子搞艺术,玩物丧志,所以白露也没张罗给他配,他只好跟着学校的乐团练习。一开始他自己练,有时候也给乐团做伴奏。
上高中后,老师干脆把他收编成徒。柏林森知道他的钢琴水平不错,还真不知道他会第二乐器,而且拉得这么好,好到柏林森此刻的内心仍是苍凉一片,余韵不散,直至坐在白恬恬的副驾上闭目,仍然心事重重。
突然的震动唤回了半醉酒的柏林森。陈田福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柏林森“嗯嗯”地应和了几句,拍了拍白恬恬的肩膀,用口型对他说,去市局。
白恬恬肩膀上被柏林森拍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但此时来不及回味,在路口处掉了个头,加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