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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原来内心竟如此荒凉与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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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森努力了很久都没有睡意,忽闻“轰隆”一声闷响炸在院子里,料想是房顶上的积雪滑落,掉在地上。他披了针织衫又上了阁楼,进去的时候,果然屋内亮堂许多,天窗上撒下的红色光束像外星飞船发射出的诡异、未知而摄人的光波,把沙发上的人牢牢框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格子里,下一秒就要吸走格子里的人。
此时毯子下面的人像是某种离群索居的食草动物,面对未可知的危险,本能地选择撅着屁股蒙头躲避,白恬恬完全把自己罩进去,哆哆嗦嗦地跪成一小团。
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大型循环系统,如果运行良好,稍有颠簸也会很快被矫正,甚至这个系统会学习更多方式规避风险,丰富自身经验,越挫越勇,越用越灵。但如果机器大修过,一个零件损坏,另一个代偿零件必然难堪重负,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微小的诸如所处环境、工作时长的改变,都有可能让它再度陷入报废的危机。
柏林森拉白恬恬起来,跪坐在沙发上,白恬恬睁着大眼睛惊恐地往后退,眼泪不像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一大颗一大颗珍珠一般直接从眼眶里掉了下来,他看着柏林森,但也有可能他眼里的那个并不是柏林森,他捂着自己的嘴巴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成句子。
他的脖子上明晃晃地挂着几块掀得乱七八糟的伤口,伤口新鲜,蹭得白色沙发上到处是血渍,在红光的映衬下,泛出丝丝黑气。
柏林森蹙眉,蹲在他面前,拉下他满是血污的手,白恬恬的脸颊处两坨红,其余地方都苍白得可怕,脸上有几处蹭到血迹,柏林森拍着他的脸叫他:“恬恬,醒醒!”
在柏林森的呼唤声中,白恬恬突然到抽一口冷气,借着夜色,眼中恍然间有了焦点,脸上的两坨红消退殆尽,他捂着嘴跑向卫生间,“咣”一声撞上卫生间的门,躲在里面大吐特吐,吐到不能视物,只剩黑黑白白由近及远的格子不断地在眼前循环。他抱着马桶缓了好久,直到眼前重新出现光亮,才爬起来漱口、洗脸。
柏林森很有耐心地在卫生间门口堵他,白恬恬不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屡次被柏林森撞见,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有限,等拓夫的工作交接完,也没什么理由再赖在他身边,或者再悲观一点,他这事实上不堪一击的破身体也还不一定能支撑多久,最近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动不动就发烧,白露去世前两个月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发烧的,这不是个好现象。他想多少留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印象给柏林森,看样子事与愿违了。
柏林森看着游魂一样飘来荡去的白恬恬,抓起他的胳膊坐回沙发上,他按亮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光线突然从头顶落下,晃得白恬恬不适地阖了一下眼。
情绪上平复一些,但身体还不是很配合,白恬恬的手仍然在发抖,身上很软没有力气,坐起来都有些吃力,几次通过深呼吸压下那种痉挛的抽噎,但不大好止住。
柏林森用手心探了探白恬恬的脑门,果然,柏林森从卫生间的柜子里找了体温计,如白恬恬所说,家里的东西基本没换地方,测体温的这段时间,他又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上来。
体温计适时地发出滴滴声,柏林森看了数字直皱眉头,但他知道白恬恬不能随便吃药,不得已,躲出去给姚轶打了个电话,顺便留白恬恬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调节情绪。
姚医生辛苦,正赶上今天值夜班,电话很快接起来:“怎么,时差还没倒过来,找我聊天?”
“不忙说笑,是恬恬,他发烧了,接近四十度,这对成年人来说太高了,他这样的,怎么吃药?”柏林森语气挺沉重,弄得姚轶也颇为担心:“还有没有其他症状?例如咳嗽、流涕?”
“我听着有一点鼻音,但他刚刚好像是睡糊涂了,做了噩梦,哭了一通,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感冒导致的鼻塞。我叫醒他叫得突然,他可能有些受惊,吐过。”
姚轶没看到病人,不好判断:“现在太晚了,路上又难走。你先找找家里有没有退烧药,这个温度很危险,先把体温控制住。温度一下涨到这么高,也说不准是流感,明天不退烧,我再想办法。”
柏林森答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问出:“嗯……那个,他最近几乎每天都会吐,虽然避着人,但每次吐完眼下那一片皮肤上都会出一片微小的血点,他刚刚吐过从卫生间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他脸上的血点是这样来的。”
“姚轶,你和我说实话,他,是不是没控制住?”
一阵沉默如磐石一般压在两人的讯号之间,少卿,姚轶叹了声气开口:“林森,别瞎想,上次住院刚做完检查,没事的。他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恢复个一年半载太正常了。有时候人得嘴壮才能好得快,可是他这个病吃不进东西,慢一点也合理,从其他地方补吧,比如心情好一些……”
柏林森好像突然间从姚轶的话语中理解到另一层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把自己的脖子扣烂了,用手……”
然而姚轶并没有正面回答,一阵沉默后才说:“我尽快过去看他。”
回到阁楼,白恬恬又坐在那里抽哒着哭起来,呜呜地捯气伴随着咳嗽,停不下来。
柏林森其实很受震撼,因为自白恬恬进了柏家门,就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白恬恬确实不爱哭,因为哭了也没人理,白露不知道哪儿学得洋人育儿大法,传说中叫“哭声免疫法”,孩子哭就任其哭,不抱也不哄,说这样的孩子不会恃宠而骄,这招也不是不奏效,白恬恬确实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情绪稳定些,也懂事很多,说话做事很知进退,白露没少在外鼓吹自己的方法有多优秀。
但白露至死也不知道,白恬恬对自己的生活和身体不大负责任甚至有疏忽这事儿,多半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即使现在这一刻,白恬恬也不是故意想哭的,他只是被迫流泪,越是想要控制自己,他越难从情绪中自拔,白恬恬感觉自己被裹挟在泥沼里,每当他有停下来的想法,就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向下沉沦。
柏林森看着白恬恬为了自控,在沙发上翻过来倒过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脸憋得通红,泪越流越凶,柏林森脑子里冒出姚轶三番两次要对白恬恬好点的话,起身,掐住白恬恬的腋下,拉起他来,与白恬恬调了个,自己坐在沙发里,让白恬恬跨坐在他的腿上。
白恬恬手脚发麻,无力挣扎,任柏林森搂着。柏林森把他抱在怀里,贴在胸前,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
白恬恬尚存的一线理智让他把脸从柏林森的脖颈处转到了外面那一侧。
像白恬恬这种所谓坚强的人,伤心、生气、委屈等等负面情绪反而很难激活他的泪腺,往往是他人一个安抚的眼神,亦或是一句温暖的话语,才会击溃他的防线。此刻,白恬恬的泪水好似融进了一丝情感,变得更大颗,掉在柏林森的肩头,带着不小的重量,打湿一片。
柏林森没在这时候喂他吃退烧药,想必也吃不进去,只是把他抱得很紧,很耐心地哄他,拍得差不多了就换为顺气,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柏林森有个同事约瑟夫,是当时公司里著名的单亲奶爸,约瑟夫被绿得突然,完全没做好准备就被迫边工作边带娃,他们做金融的哪个不忙,约瑟夫分身乏术之时,便会见缝插针地把孩子托付给周围的同事,柏林森因此有了些许带娃经验,那孩子气性大,稍不如意就要哭闹,哭起来就是白恬恬这样的不能自己。
柏林森算是公司男妈妈中相当负责的,特意去看了教学记录片,新生儿需要包起来或常常抱在怀里,这样会让他们有回到母体的感觉,而小娃哭闹如果没有得到充分的安抚,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也会在长大后带来一系列情绪甚至精神问题。
曾经柏林森很耐心地按照教程对待约瑟夫的儿子,现在也如法炮制地对待崩溃中的白恬恬。
白恬恬出了很多汗,升高的体温激发了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浴液的香气,整个人像一块刚出炉的蓝莓麦芬蛋糕,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发出轻微的鼾声,就那样歪在柏林森的肩头睡去,头发蹭在柏林森的脸颊上,温顺听话。
柏林森稍微动了动,白恬恬未有所感。于是柏林森托着他的屁股抱在怀里下了楼,他把白恬恬放回卧室,掖好被子,又处理了他脖子上的伤口,才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坐下。
回到这个家,确实如他所设想,并没有那么自在。柏琛的房间被警察封着进不去,而白恬恬的房间他从未想过要踏足。环顾这间卧室,与柏林森自己的卧室大小差不多,家具也是一个系列,以前他俩关系还不错的时候,大多也是白恬恬去他的房间找他玩,柏林森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也像现在一样收拾得整齐,但今晚他从进了房间门就觉得与之前不同,透露着古怪,那是一股死气沉沉之感。
他思考了很久才想到,白恬恬在这个房间生活这么多年,没有奖状,没有照片,没有装饰画,没有海报,没有能够证明他个人好恶的东西,就连书,也几乎全是积攒了多年的教材。
这里就只是一个房间,一个睡觉、换衣服的地方,比学校的集体宿舍还不如,一个随便谁闯入都不用担心,一个随时走了也不会留恋的地方,总之就是不像一个家。
甚至刚刚下意识地按亮主灯,他才发现,悬在房顶上的那盏灯已经坏掉了。
唯一有点人情味的是床脚正对着的那面墙,墙上挂了一把马头琴,悬着的置物架上摆了几本乐谱和一只黑色的木匣子,匣子素静,很符合白露的审美,看样子是白恬恬亲自为她选的,为他唯一的血缘关系人,唯一的亲人亲自选的。
柏林森把眼神又转回到白恬恬的脸上,那个带着小酒窝说自己有哥哥了的人,原来内心竟如此荒凉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