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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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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因为阿琰的事情我便时常往赵家跑,尽管赵谢两家只有一墙之隔,但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的,在这头的心思花得多了,留到那头儿的自然就会少些。我如今和我婆母的关系平平,尽管这些年我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她见了我还是只会唉声叹气,一张口不是说谁谁谁家新近又添了大胖小子,就是哪家的媳妇眼下又大了肚子。
前几年谢小五的四堂哥又得了个儿子,谢小五他娘得了信便带着谢小五他爹千里迢迢回了老家。他们说是说要回去恭贺谢小五他大伯家的添丁之喜,可回来时我婆母的怀里便多了个大胖小子。据随行丫鬟口述,婆母一去到大伯家里,抱起那孩子便乐得合不拢嘴,两边长辈见状便当即拍板,决定将那孩子过继给谢小五。等到我和谢小五反应过来时,那孩子的名字早就被记在了我们名下。
起初谢小五只是对公婆在这件事上的先斩后奏表达了不满,可老两口儿仅用一个“孝”字便将他在此事上的所有意见给打落回了肚子里。我对于这个孩子的凭空出现倒没有什么反感,只是他们老两口那明显的偏心实在是刺眼得紧。尤其是当这份偏心落在了刚懂事的静姝眼里,稍不经意便能扩大成性格上的自卑。
好在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三年过去了,静姝的性子非但没往自卑胆怯上长,反而愈发的风风火火。那些年长些的夫人们每每见到她,都说她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我觉得这话多少是有些嘲讽的意思在里面,毕竟她们之中不少人的儿子,小时候也没少被我揍过。
这几个月里府里积攒下来的内务绊得我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我便想着去看看静姝,可刚走到静姝的院子门前,我便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哭声。我站在月亮门边,看见院子里好几个丫鬟仆妇正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们中间那个仰面啼哭的孩子。而静姝站在人丛的外边,她眉头紧皱地张开胳膊,挡住了在身后石桌上那排成了一排的形色各异的小陶偶。那孩子见状,哭得更大声了,他伸长了胳膊试图冲破丫鬟们的防线,但终究还是徒劳。
公婆从来不让我和谢小五插手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事宜,所以直到现在,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谢长生以及他的生辰是三月十四。除此之外,他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性格怎么样我都一概不知,倒不是我不想和这个孩子亲近,只是每当我一靠近他,公婆他们都会如临大敌,那副提防模样就好像我会对这个孩子下什么毒手似的。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过问,省得自讨没趣。
所以真要论起来的话,眼下倒还是我第一次同这个孩子相处。
不过这个孩子的性子实在是被公婆惯得无法无天,他一见有人来了,哭声不减反增。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我出言斥责静姝的场景。彼时我正在询问静姝的贴身丫鬟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丫鬟方才说到“整件事都是因为小公子先过来抢姑娘的玩具”,便被谢长生哭喊着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你瞎说!瞎说!”小孩子气得脸通红,他在奶娘的怀里拳打脚踢道:“这些是我的!谢家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长生看我表情严肃,立马安分了下来。紧接着我的视线又扫过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张脸,冷声道:“这话是你们谁教给他的?”
那些丫鬟仆妇们在我审视下畏缩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见此,我的怒火更盛:“不说是吧?那干脆都别在这待了,收拾收拾东西另谋高就吧。”
谢长生的奶娘在我婆婆跟前很是得脸,因此这会儿她是胆子最大的那个,她抬起头来与我对视道:“我们都是老夫人手底下的人,卖身契也都在老夫人的手上,所以夫人,你无权处置我们。”
我被她的话气得发笑:“无权?我无权?行啊,那我让你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这个能耐。”
眼见着事情要闹大,静姝不安地上前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静姝你放心,娘亲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我说到做到,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便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不由分说地拽住了胳膊。见我动了真格,几个胆子小的便立马哭天抢地的说起了自己的无辜。唯有谢长生的奶娘仍然抱着孩子不允许其他人靠近,她将腰杆挺得笔直,一旦有人伸手,她便怒目圆睁地呵斥道:“你敢!我可是老夫人的人!”
在她这一遍遍的强调里,我婆母应声而至。她成了这几人眼里期盼已久的救星,所有人在她的那一声“放肆”里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奶娘抱着哭泣的孩子麻溜地蹿到了她的身边,连下巴都跟着抬高了不少。
婆母从奶娘怀里接过了脸上还挂着泪的顾长生,那孩子一到她怀里便懂事地止住了哭声。她抱着孩子轻声地哄了两句,再抬眼望向我与静姝时眉眼间便多了些许不耐。
她仅用三言两语便试图将这一切轻描淡写的揭过,她怪我胡闹,说我小题大做,说我要是这么折腾下去,迟早要让底下人寒心。
可我对她说这不是小事。
我两之间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他们愿意过继个孩子养在膝下无可厚非,但我无法容忍我的孩子要在自己的家里遭受这种委屈。什么叫谢家的东西都是他的,他身边的奶娘都敢仗着老夫人撑腰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事到如今,我和静姝反倒成了外人了?
我婆婆对此表现得不以为意:“他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再说了,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同个孩子较什么劲?”
她轻飘飘的几句话,又一次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了我身上。我眼见着她心偏得没边,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紧攥成拳,借此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
“所以说您今天是一定保下她们了对吗?”
婆婆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只说长生如今离不开奶娘,加上年纪太小,身边也离不开服侍的人。
“好,那她们留下,我走。”
说罢,我转身离开了此处,一刻都不愿多带。但说来说去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左不过就是从墙的这边跑到墙的那边。
但这次我没能回去,因为在谢小五得知了整件事了来龙去脉以后,再次选择了出面调停。他先是说服婆婆为长生换了奶娘,继而奔走于两边不停地为对方说这好话。他让我不要和娘置气,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只要长辈们一个“孝”字压下来,我们有理也是没理。
我说看吧,连你也觉得你娘没理。
“别胡说,那可是我亲娘。”
然而他这个亲儿子到了亲娘跟前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婆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他给绕了进去,答应等长生再大些就将他送到我跟前。
经历了今天的这次冲突,起先我并不愿意教养这个孩子。然而谢小五巧舌如簧,他同我说稚子无辜,他说如今木已成舟,总不能再把这个孩子送还回去。倒不如好生教养着,长大以后没准也能成为静姝的靠山。
当然事实证明谢小五还是多虑了,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长生不仅没能成为静姝的靠山,反而因为成天跟在静姝屁股后边打转,倒是长成了他姐姐最坚定的拥护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在这些事情的发生之前,还有着一件梗在我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死亡
——那便是我阿娘的离世。
在阿琰去世以后,阿娘并没有被丧子之痛打击到缠绵病榻。虽然在一开始她有些躲着我,可过了两个月以后她便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笑吟吟地同我闲话起了家常。她看上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如今变得不再潜心礼佛,同样也不爱出门交际。她时常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个精致的红木绷子埋头就能绣上好几个时辰。那些颜色的各异的丝线在她的手下交错成了一幅幅精美复杂的图案,最后它们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我们身上。
原以为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会一直漫无边际的延续下去,直到这一天我们照常围在阿娘的身边替她整理着要用的丝线,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阿娘眉目温柔的望着我,唤了我一声“阿琰”。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长姐还笑着出声纠正道:“阿娘,她是阿鸢啊。”
然而阿娘的视线始终定格在我的脸上,她笑吟吟地摇头,略显固执的又唤了声“阿琰”。
方才的欢声笑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气氛开始变得凝重,我们互相交换着视线,最后还是长姐试探性地指着自己道:“那,我是谁?”
阿娘皱了皱眉:“你自然是贞娘啊,不然还能是谁。”
我们听了她的回答惊慌失措,没人知道谁是贞娘,就像没人能猜得到自己在阿娘眼中变成了谁。
她将令欢认成了谢微,对着一口一个“婉柔”喊得亲热。她的记忆缠上了死结,开始分辨不清面前的人和事。比方说今天她将文嫣错认成了“婉柔”,隔天她就能笑着喊她“茵茵”。大家在她这里的身份随意多变,可她每每看见我,除了喊我“阿鸢”,便只剩下了“阿琰”。
阿娘已经分不清“阿鸢”和“阿琰”的区别,在她错乱的记忆里这两个称呼已经交叠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她依旧坐在廊下,笑呵呵地给经过的每一个人安上名字,仿佛这样做就能让自己的记忆多存在些时日。可后来出现阿娘口中的名字日渐减少,临了就只剩下了“婉柔”“阿琰”还有“阿鸢”。
从此她眼里就只剩下了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