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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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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凌乱的梦,梦里的片段仿佛玲珑剔透的珍珠般散落至我生命的每一处空隙。我沿途弯腰试着捡起了这些零碎的记忆,起身时却又回到小时候同长姐她们在京郊踏青时的场景。风吹过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潺潺流水托着明晃晃的阳光一路向前,我同阿琰站在河岸边对着河里的倒影正做着鬼脸,仆妇们满脸紧张地站在我们身后伸手。谢小五喊来坐在不远处聊天的长姐和谢微。长姐脚下生风般地冲了过来,她一只手捞起一个孩子,带着我们远离了危险之后,她将我们放在地上,随后双手叉腰地站在我们跟前,将我们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
画面一闪,我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正在同桌的书本上百无聊赖地画着王八。那会儿的郭子通还是个小胖子的模样,对于我的霸道行为他能做出的反应就只有瘪着嘴摆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出来。坐在后边的陈茵茵正在心无旁骛的专心念书,坐在斜前方的阿琰正在书册的掩护下悄悄扭过头朝着我们这边张望。夫子在朗朗读书声里阖目打着瞌睡,阳光透过他身侧的窗户洒在了他的身上,刮起了一层毛茸茸的轮廓。
回忆像是攀缘而上的藤蔓将我定在了原地,我以为我是活不长了,可在一阵带着苦涩的疼痛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瞧见的却是满脸焦急的谢小五。
在这一瞬间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距离,直到谢小五眉眼欣喜地抓住了我的手,温热的触感令我确信眼下发生的一切并非大梦一场。
谢小五问我渴不渴,饿不饿,我摇了摇头,只问他阿琰呢。
谢小五沉默了一瞬,他说阿鸢,阿琰已经死了。
——阿琰已经死了。
我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死亡横在我们当中成了道不可逾越的沟壑,我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们一个个走向对岸,无论是眼泪还是呼喊在生与死的面前都已是徒劳。
府里很快挂起了白幡,这触目可及的洁白之色像极了阿爹去世那年京城落下的那场大雪。阿娘和文嫣将这次的的丧仪操持得井井有条,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甚至当年因分家之事同祖母起了嫌隙的族里,都提前派人守在了京城。这边阿琰的身子刚出现异样,老家那边就立马得了信赶来奔丧。来的这一行人里虽说有老有少,但清一色的全是男子,刚一进门就哭得震天撼地,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琰同他们有多大的交情。
——可其实他们却连面都没见过。
他们一来,就不由分说的夺走了阿娘和文嫣在丧事上的一切话语权。他们张口闭口都是所谓的规矩,并用这些不知道是从哪一辈留下来的野规矩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他们用他们口中的规矩当借口,不许静姝和令欢为阿琰守灵,转过身来还不忘对我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姑娘家的哪有一直往娘家跑的道理”。
一般说这话的往往就是这一群人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只不过依我看他的德行也没高到哪里去,在他眼中的人先分男女,再是所谓的本姓与外姓。他佝偻着身子,拐杖从不离手,那一根直挺挺的木棍,除了能用来支撑着他的身子站立以外,必要的时候也被会拿来敲击地面用以威慑众人,偶尔甚至还会落在人的身上。
他们带来的那两个黄发小儿也经常在阿娘和长姐跟前露脸,左一个“奶奶”右一个“姑姑”喊的那叫一个亲热。偶尔那拄着拐杖的老头儿也会在一边跟着旁敲侧击地说上几句,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今时不同往日了,赵家的爵位往后还是得有男儿来继承才行。
他们在赵家闹腾了这么些时日,说来说去眼睛盯着的也还是长姐的爵位。可阿娘这才刚经历丧子之痛,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能说会笑的小男孩到阿娘眼前晃悠,不仅不能博得阿娘的好感,还令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关于阿琰的回忆。文嫣告诉我说,有一回儿那两个孩子捧了碟荷花酥跑到阿娘的跟前献殷勤,结果阿娘看到那点心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就哭得泣不成声,她说她的阿琰生前,最爱吃的就是荷花酥了。
两个小孩面对着阿娘的眼泪,犹如做错了事儿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年纪小些的被吓的嗷嗷大哭,最后还是文嫣命侍女将两个孩子领下去安抚好情绪。这事儿一出,长姐就不许那两个孩子再去阿娘跟前露脸儿。后来那老头儿得了信,气势汹汹地赶到长姐那儿就想摆长辈的谱儿,结果临了到了地方,长姐却连院子门都没让他迈进来。
老头儿作势就要装晕,结果人还没倒下去呢,大夫就已经拎着药箱在旁边候着了。最后还是同行来的其他人给这老头儿劝了回去了,银朱送人走时在后边零零碎碎的听了一耳朵,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来日方长”啊“传宗接代”啊之类的话。
银朱听到后边儿觉得没意思,便就懒得听了。
出殡的这天族里来的这些人表现得异常积极,不管什么事儿都要冲在最前面,为此他们甚至还将令欢给生生挤去了一边。他们说静姝是外姓人,说令欢虽然姓赵,但身上淌着的血到底还是未知。他们说按照规矩,什么哭灵摔盆,这些统统都该让他们男儿来。
阿娘如今不理世事,文嫣不好出面,只有长姐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拒绝。
“各位叔伯们莫不是忘了,在这个世上最不守规矩的就是我定安侯府了。”
她排除众议,让令欢站在了送灵队伍的前头——就是那个他们眼中只有男子才能站着的位子上。尽管长姐暂时按下了族里人那些明里暗里的小动作,然而在阿琰出殡这天,还是出现了意外。
碍于赵家出了白事,安王谋逆一案也顺势交到了其他人的手上。虽然案子如今不在长姐的手里,定罪判刑也都是他人做的,可说到底人都是长姐带兵抓的。最先被判刑的那家人气不过,便找了人过来闹事。阿琰的棺椁刚出了赵家的大门,人群里就飞出了一颗石子,打在了沉重的棺木上。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人丛中陆续又飞出了四五颗石子,其中一颗不偏不倚地从令欢的额前擦过,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为之。
队伍被迫停了下来,侍卫动作灵敏地将人从混乱地人群里给提了出来。那些人被押着身子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其中领头的那个努力抻长了脖子,朝着长姐所在的方向义正言辞地高声道:
“赵婉柔!这是你的报应!你手上沾着那么多条人命,如今你弟弟的死,分明是到地府给你偿命去了!”
他的话不可谓是不恶毒,阿娘在周围的议论声里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文嫣的胳膊。先前在长姐那里被落了面子的族人站在旁边满脸幸灾乐祸地看起了好戏。我刚想站出来替长姐解释几句,却有一个人先我一步走到了那人跟前。
令欢的怀里抱着阿琰的牌位,她的额头上的伤口正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珠,那一抹殷红之色衬的她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她站在那人跟前,尽管说话时声音都还透露稚嫩,可听起来却条理清晰:
"什么是报应?什么叫偿命?她打了胜仗的时候你们说她巾帼不让须眉,等到她被封侯进爵,你们又立马改口说她一个女子怎能身居高位。如今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年呢,你们就想着卸磨杀驴,处处挑她的毛病。什么报应什么天谴,说来说去你们不过就是忌恨,忌恨她能以女子之身踩在你们这些人的头顶。"
她铿锵有力的话语盖下了周围所有的议论,不少人似是被戳穿了心思般目光躲闪。那男子眼见着自己居然被眼前这半人高的女童指责,脸颊涨得通红。他挣扎想要反驳,可无奈嘴巴早就被侍卫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破布团子塞了个严严实实。
长姐走过去,将眼圈泛红的小姑娘揽进了怀里。她瞥了瞥面前满脸都是不服气的年轻人,又略显随意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丛,语带嘲讽道:
“我不过做了些世间男子都会去做的事,就算这世上真有报应,最后也不会只落在我赵婉柔一个人的身上。”
说罢,长姐也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带着令欢回到了送灵队伍里。
队伍继续敲敲打打地往前走,中途也再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往后的日子也好似脚下的这条路,走完漫长的一程,临了都是黄土一抔。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发觉阿娘自从阿琰死后就一直有些避开我。每次我回赵家,她的身子都会出现各种程度的不适,不是心口痛就是头晕。起先我还十分紧张的命人快去请大夫,后来还是文嫣悄悄将我拉至一旁,她话说的委婉,但意思我到底是听明白了。
——阿娘不想见我。
究其缘由,无非是因为我和阿琰是双生子。我与他一脉相承,我们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都绕不开彼此的存在。再加上我与他相似的五官,只要我往人前一站,就很难让人不想起阿琰。
因此在阿娘的眼里,我不再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