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者》木吻青

1、缘起

　　天光黯淡，万物肃杀。

　　云啸铁脚踝上锁着顶粗的铁链子，只能透过地窖顶盖上的一点小缝隙一窥外界风貌。

　　他不知道外面暗沉的天色代表着什么，只是从那贫瘠麻木的心里生出一丝好奇。

　　看了没一会儿就有一双脚猛地踩到了地窖顶盖上，将他吓了一跳。这回那些人却不是故意欺辱他，而是在狼狈逃命，只是完全没想起来地窖之下还关着一个人罢了。

　　看不成外面了，云啸铁撇撇嘴，回到角落里坐下。

　　他自从出生起就被关在这个地窖，被那些“亲人”当成怪物一样嫌弃躲避。但他们又不敢真的惹恼了他，还是好好将他养到了十七岁。

　　谁家好人会把孩子关在地窖养大？

　　可这个孩子出生时天生异象，克死了爹娘，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属实邪性。无法，人们只能嫌恶又惶恐地养在地窖。

　　云啸铁对人们的嫌恶与忽视习以为常，默默地坐在地窖里数脚步声。

　　脚步声太密集，他却数得清清楚楚，直到数到第两百一十五步——

　　第一声惨叫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云啸铁瞳孔微缩，默默念着数字的嘴抿上，抬头看向透着丝丝光亮的地窖顶盖。

　　有血流下来了......云啸铁呼吸一窒，身体下意识抖动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按住被抖动出声的铁链。

　　果然有东西被吸引过来了。云啸铁可以闻到那些东西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听到它们沉闷的低吼。

　　是魔物。

　　云啸铁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人们站在地窖外的交谈——他自然也知道这世间愈发混乱，战火纷飞，魔物肆虐，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天下大劫。而今日，应当是魔物入侵了他所在的村子。

　　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死伤几何，云啸铁无暇顾及，只知道拼命克制自己的颤抖，不要引来任何一个魔物。

　　他知道，自己再邪性，也斗不过这些魔物。

　　他下意识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呼吸放缓，动作放轻，心跳也越来越慢……只有他的眼睛还盯着地窖顶盖的缝隙，不知过了多久，在看到一个阴影从地窖上经过，没有发现自己后，他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熬过这一劫了。

　　不知是谁的鲜血还在往下滴，云啸铁的思绪却逐渐飘远，想着如果这些村里人死的死跑的跑，自己之后该怎么活下去呢？

　　得把铁链弄断，或许并不是很难……他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轰！！

　　伴随着爆炸而来的是极其耀眼的白光，魔物们发出痛苦的、濒死的啸叫，最终不知被谁一个个斩杀。

　　云啸铁大为惊愕，不由得更加好奇:是谁杀了这些魔物？他们是来救人的么？

　　想到救人，他又生出一些隐秘的期待，或许那些人可以把他从地窖里救出去。

　　但是他也知道村里人绝对不会告诉这些救命恩人地窖里还有一个一身邪性的怪物。

　　云啸铁想到这里，骤然失望下来，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地窖角落，又开始数脚步声。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些交谈，来救人的人互称师兄弟，他们杀光了这一片的魔物，只剩下最后一个逃窜的魔王。

　　听他们说，这个魔王还是被他们追踪了多年，这回好不容易找到了其踪迹，千万不能再将其放走。

　　他们说着，安排最小的师弟留下安抚被魔物惊扰的百姓，几个师兄去追杀魔王。小师弟有些不满，认为自己也能去，却被师兄们劝住，留在了这里。

　　和师兄们离开的脚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某些人得救后喜极而泣的哭号。

　　“呜呜呜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小人不知如何报答……”

　　“多谢仙人救命多谢仙人救命哇啊啊啊啊……”

　　最小的师弟似乎涉世未深，有些招架不住他们的感激:“不必不必，无需回报，这是我等应尽之责……”

　　地面上还在客套扯皮，地窖里的云啸铁则默默消化他们说的话里的信息量。

　　来救人的居然是神仙吗？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等等。”

　　那被留下的小师弟仙人突然说。

　　幸存的村里人感谢的话语一顿，生怕是出了什么事。

　　而这小师弟仙人说:“这地下怎么还有一人？”

　　他走近了点，低声呢喃:“怎么还有封印咒？”

　　云啸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一骨碌爬起来，脚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响。他够不到头顶的地窖顶盖，只能满怀期冀地看着地窖顶盖上的一点点缝隙。

　　果不其然，村里人阻拦道:“地下哪有什么人？没被杀的都只有我们了……”

　　他们的话语里是浓浓的心虚，小师弟仙人也听出来了，所以坚持走了过来。见他不听劝，村里人破罐子破摔说了实话:“地下是有人！可、可他不算人！他出生就克死了爹娘，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他是个怪物啊！！”

　　小师弟仙人的脚步一顿。

　　云啸铁也僵住了，心里涌现对村里人前所未有的恨意。

　　可小师弟仙人又说:“即使是怪物，也得见见再说。”

　　云啸铁心中的石头狠狠地砸回了肚子里，他猛地吸了口气，带着更强烈的期待仰头看去——

　　地窖顶盖震动了一下，随即被打开，耀眼的光突兀地照了进来，刺得云啸铁眼睛生疼。可他不闭眼，而是执着地盯着头顶，也因此能够第一时间看清这个将他从困囚了十七年的地狱里救出来的仙人——

　　面如冠玉，发若鸦羽；白衣胜雪，长身玉立。他该是世上最圣洁的花，却向污泥里的怪物伸出了手。

　　云啸铁听到他说:“这不是个孩子吗？怎么会是怪物？”也听到村里人着急忙慌地解释他如何“祸国殃民”。可他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了，他眼里只有眼前的仙人。

　　但真当他要伸手去够仙人的手时，又陡然间觉得自惭形秽，不敢伸手了。

　　仙人有些疑惑他的踌躇，微微皱眉，伸手道:“怎么了？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云啸铁心如擂鼓，猛喘了几口气，将手搭了上去。

　　仙人满意地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正准备将他拉上来时，忽闻一声惊雷！！

　　轰！！！

　　没有伴随而来的闪电，当然不是真打雷，只是声音过大，堪比打雷。

　　应该是什么东西炸了。云啸铁想。

　　他又将目光投向仙人，仙人却不看他了。

　　仙人似乎发现了什么，震惊地扭头看着屋外，嘴唇都微微颤抖；他脸上的情绪并不全是震惊，还有彻骨的悲痛。

　　仙人怔然不动，云啸铁正疑惑着他怎么还不拉自己上去，就忽然汗毛一竖！

　　或许是他作为“邪物”天生的预感，也或许是他十七年来仰人鼻息练就的本领，他猛地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紧握着仙人的手将他往下一拉！

　　仙人被拉得猝不及防，而外面的村民也惊呼出声，有人怒斥:“看！！他就是个祸害人的怪物！”

　　然而话音未落，爆炸的余波已至，真正污浊到所及之处寸草不生的漆黑魔气滚滚而来，转瞬外面那些聒噪的人就没了声音！

　　地窖顶盖在仙人被拉进地窖后就咣当一声盖上，而仙人也马上意识到危机来临，身上爆出一层莹润的天青色护罩。

　　仙人压在云啸铁身上，天青护罩保护了他们两个人。

　　可怖的魔气不知肆虐多久才停歇，仙人也没从他身上起来，云啸铁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也能感受到仙人一阵强过一阵的颤抖。

　　良久，魔气终于消散，世界也重归寂静。仙人沉默半晌，撤了护罩，脱力似的从云啸铁身上爬起来。

　　“你方才是在救我？”他的声音不复之前清朗，有些艰涩，“多谢。”

　　云啸铁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开口:“不必，应当是我谢你。”

　　他平时几乎不说话，乍一开口，嗓音粗粝得像沙石摩擦。

　　仙人也愣了一下，但没再说什么，揪住云啸铁的衣服，足尖轻点一跃而起，就把他带出了地窖。

　　云啸铁震撼于仙人这么轻易地将自己救出，仿佛囚困了他十七年的地狱不值一提。他怔愣半晌，道:“多谢。”

　　仙人没有回应，他震惊又愧疚地看着屋内被魔气侵蚀致死的百姓，又犹豫良久，似乎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才抬脚走向屋外。

　　云啸铁看了看那些百姓的死尸，心中毫无波澜，既没有面对死亡的惊恐，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乍一离开地狱，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看仙人出了门，也连忙跟出去。

　　外面的景象相较于屋里更为凄惨，树木花草尽数枯死，像是大火肆虐过一样焦枯；不少焦黑的尸体四散，已看不出生前相貌，但从定格的动作上看得出死前的痛苦。

　　仙人先是被这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惊得踉跄了两步，随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又飞快地向前跑去。

　　云啸铁不明所以，也快步跟上。

　　不远处是一个高如山包的黑色尸体，其上还有些许魔气翻涌，而周围则是或站或跪的焦黑尸体，从尸体上残存的衣袍痕迹可以推断，这是与仙人同来的师兄们。

　　他们脚下蔓延出银白的纹路，是法阵。法阵将中间的尸山围住，保证其中的魔气不会逸散出来为祸人间。

　　他们早已身死，而身上残存的生机却持续不断地维持着法阵。

　　云啸铁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这些仙人将魔气封印在此，他和救自己的小仙人或许都无法幸存。

　　而小仙人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踉跄着走向师兄们的尸体，浑身颤抖着伸出手去，却怕又不小心毁了阵法，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小仙人颤抖得越来越狠，他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将悲泣之声压回嗓子里。

　　云啸铁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体会过任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觉得小仙人的悲痛也感染到了自己，他有点想上前抱住他颤抖的身子，安慰他。

　　只不过他并没有上前。小仙人兀自消化了悲痛的情绪，从怀里摸出一个圆筒，重重一拉——

　　咻——嘭！！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魔气未散的天空中炸开，又浮现一个漂亮的花纹。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只觉得美丽。

　　·

　　半个时辰后，又有更多的仙人来到了这里。

　　他们穿着与小仙人大差不差的衣袍，年纪看起来却比小仙人大得多。也确实，小仙人冲他们行礼，唤道：“掌门师叔。”

　　为首被唤作掌门师叔的人几步上前，扶住脸色煞白神情恍惚的小仙人，问道：“早就看见这边魔气冲天，是怎么回事？”

　　小仙人虽未亲历，却也猜到了事情经过，回答说：“我与师兄们本围剿魔王，我留下安抚百姓，他们前去追击......随后，魔王应当是自爆了，师兄们设下了法阵，才保得我们幸存下来。”

　　他说着又有了泣音，眉头紧撇，愧道：“是我没用！若我也在......”

　　掌门却打断了他的话，说：“切莫自责，这魔王被我们追杀了这么多年，自然有些本事......可惜了笙钰几兄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掌门说着说着也难忍泪水，可这里还需要他主持大局。他连忙抹了抹眼睛，叫小仙人前去休息，自己指挥着人拿仙器稳固阵法，收殓尸体。

　　这时，掌门才看到静立一边的云啸铁。

　　看着衣衫褴褛的云啸铁，掌门有些惊讶，问道：“这是谁？”

　　小仙人道：“这是村里的孩子，被关在地窖里。魔王自爆时，就是他将我拉下了地窖，救了我一命。”

　　掌门一惊，连忙上前，握住云啸铁的手，连连感谢：“多谢小兄弟！”

　　云啸铁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有些怔愣地频频看向小仙人。

　　小仙人也正看着他。

　　掌门谢过云啸铁后，又问：“小兄弟此后可有去处？我等在此不会久留，若小兄弟愿意，我们可以留下一笔钱财......”

　　“我想收他为徒。”

　　小仙人突然出声。

　　云啸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小仙人。掌门也愣住了，道：“尺霄，当真？”

　　小仙人定定点头：“他灵感敏锐，在魔王爆炸时及时反应将我拉了下去......或许他有些修行的天赋。”

　　掌门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修行的天赋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确定的，不过既然小仙人发话，掌门也不会拒绝，只是说：“当今宗门没有收徒如此随便的，你好歹要让他试过洗灵池，开个灵根。”

　　小仙人略一思索，觉得也没什么问题，点头应好。

　　云啸铁一头雾水。

　　掌门与小仙人谈好，又转头同云啸铁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愿意同我们一起回宗门么？”

　　云啸铁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是种子发芽般缓缓升起一丝兴奋和期待，道：“我叫云啸铁，我愿意同你们一起回宗门。”

　　·

　　回宗门的路上，云啸铁与掌门和小仙人同乘一架飞鸾。小仙人似乎是筋疲力尽，不多时便在自己的小间里睡了，掌门还挺和蔼，一直与云啸铁说话。

　　云啸铁常年居住地窖，可他喜欢听地窖之上的人的谈话，由此也学了不少东西，掌门乍一问些什么，他也不露怯。说着说着，掌门问起：“你怎么会被关进地窖？做错了事？”

　　云啸铁道：“我自小就在地窖，从未出来过。”末了他又补充：“今日是第一次。”

　　掌门大为惊讶：“为何你家人要将你关进地窖？”

　　云啸铁没什么感情地复述旁人给他的罪状：“因为我出生就克死了爹娘，所到之处还寸草不生，是个邪物。”

　　掌门听罢沉默了。

　　云啸铁也没什么紧张的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师叔。掌门抚须沉吟片刻，道：“居然是这样吗？看来你真的得在洗灵池里好好泡一泡。”

　　云啸铁有些愣，他不知道洗灵池是什么，只觉得掌门这话听着轻易，困扰自己十七年的罪状在这些人嘴里也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好好泡一泡”。

　　他愣愣地应了一声：“......哦。”

　　这一茬揭过，掌门又问起：“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入宗门还得入籍，我们得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但其实云啸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他甚至不识字。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我的名字......是某日一个教书先生经过，说起一只黑猫，唤其雅称‘乌云啸铁’，我便以‘云啸铁’为名了。”

　　那只黑猫，是少数与云啸铁相伴过的活物。它时不时通过地窖顶盖的缝隙来去，来地窖捉老鼠、睡觉，神出鬼没的。可惜云啸铁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如今估计它也已经遇难。

　　他一说自己名字的由来师叔就知道是哪几个字了，掌门甚至还抚掌大笑道：“那你与我们尺霄很般配啊！他的名字是化用自白猫。”

　　云啸铁眼睛冒出一点精光，问道：“师父......是叫什么？”

　　掌门也没计较他现在就开始叫尺霄师父，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他叫玉尺霄，化用自‘玉尺霄飞练’，这是白猫的雅称。”

　　很微妙的，云啸铁心里有点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