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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好心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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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牙哼哧哼哧拖着贺天财往一旁的小巷走,他在这儿蹲守很久了,知道最近下雪天没有多少人来,也没几个人敢管闲事。他一直在物色最好的人选,可惜总是败兴而归。黄牙的眼光很好,不像老家的猪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只知埋头苦吃,他挑人只挑配的上自己的。
他15岁出门闯荡,如今已经38岁,见识了花花世界,和村里无知狭隘的乡亲们拉开的隔阂长如天河。那时他年轻、热血,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充满蛮干的劲。现在他正值壮年,却深感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老,一年比一年更疲惫。他的满身硬骨受尽生活的磋磨,因为这本就是个不公平的世界。他穷困潦倒,他心比天高,他在外面连个老婆都讨不到。但是凭什么呢?为什么呢?他已经活得那么用力了啊!黄牙深深地可怜起自己,他低头看了看挣扎的男子。
粉发男子不依不挠地想要起来,管不住嘴巴大叫救命。黄牙蹲下来,一连扇了他好几个耳光。他的脸颊红肿了,淡红的痕迹布在光洁的脸上,像是梅花落在雪地里,有种莹莹的令人心动的美丽。黄牙心一跳,想到小学时他帮老师搬书,一个人把全班40本书一次性全搬完了,那时老师夸他力气大,那时他就觉得幸福。出社会后,他发现力气大也许只说明他天生适合干苦力活,他搬砖,抬钢筋,搅水泥,一双强壮有力的手立在天地间,渐渐疼痛、肿胀、衰老,在雨淋日晒的日子里和他的青春一起远去了。他曾经深感愤懑,现在却终于明白何为命运,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在他一鼓作气搬起40本书之时,就注定他会在这个冬夜拖拽住这个男人,把他带回自己的小巷。这,才是他力气大的最好原因。
贺天财开始发出呜呜的喘息声,不是哭泣,而是愤怒的悲鸣。他被强行在雪地里拖拽的这几十秒里,身上米白色的长风衣皱起来,像是潮起的波纹。在各式内搭中想了好久才决定穿上的浅条纹款衬衣的下摆,也如蝴蝶飞出了叠加的圆领茶色背心。一张脸蹭在雪上,冰冷冷的快要冻僵了。精致的妆容花了许些,显得无比狼狈。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会被带到哪里去?!贺天财恐惧得瞳孔紧缩,双腿不停地发力反抗,但是那双铁一样坚硬的大手牢牢箍住了他,让他挣脱不能。是歹徒的力气太大,还是自己喝醉了使不上劲,贺天财惊慌到无法去想,眼见自己一半身子都将被黑暗的巷口淹没,他使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求救:“救命!!”
黄牙突然停下脚步,贺天财以为他又要揍自己,不由紧张地瑟缩,随后才意识到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趁我还没有揍你之前,快滚!”他冲来者鼓了鼓自己的手臂,表情很轻蔑。
“我报警了,”那人说,声音很平静,“你滚吧。”
黄牙愣了下,说:“真的?”
“假的,我和你站在这儿一起等。”那人说,语气中有种淡淡的奚落。
黄牙的心脏开始狂跳,他咽了口口水:“不是,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指着地上的贺天财,说:“这就是个鸭子!你看不出来?!”
“什么鸭子!!”贺天财趁他说话一脚踹开了他的手,左手撑着地,颤颤巍巍地想要起来。头脑晕乎乎的,身体也发软,幸好身旁人搭了把手。他站稳了,找回自己的音量,大吼道:“你他妈再说一遍呢!”贺天财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此刻气的快要发疯。
仗着身旁有个好心人,他瞬间找回主场,几乎是跳上去冲黄牙的脸上来了一拳:“打我是吧!还打脸!妈的老子的脸多珍贵你懂吗!你是不是长得太丑所以自卑啊?还踹我!那么多次!你他妈个神经!”
他一边怒吼一边冲黄牙拳脚相加,黄牙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像个傻瓜一样站着没有还手。没一会贺天财就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手,攥紧黄牙的手臂,咬牙道:“走!去警局!”
黄牙终于有了反应,他啪地推开贺天财,头也不回地跑进巷子里。贺天财想要去追,却被身旁人拦住了。
“走吧。”那个人说。
贺天财一愣,下意识没有反驳。好心人向前迈开步伐,贺天财也跟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路灯狭窄的照亮范围之内。好心人才停住了。
灯光照亮了好心人的脸,只见他眉形舒缓,细细长长,尾端轻挑,有种顾盼状的婉约。双瞳水灵,黑亮,湿气四溢,润润的像要下雨。下方一点泪痣,在灯下幽幽地发青。
注意到贺天财观察的眼神,宋凝声抬眼望他,心道:被打傻了?嘴上却说:“你还好吧。”
对视的过程就像走进一汪湖泊,贺天财从中望见自己半湿的身影。
“还好啦,”他回过神来,嘟囔道,“谢谢哈。”
“没事。”宋凝声说。其实他本不想狗拿耗子,毕竟他也只是个因为无聊所以出来闲逛的路人,不愿牵扯进什么私人恩怨中去。但是贺天财在雪地中如裙铺散的粉发实在是太过晃眼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在百美美容院遇见的那个店主。不再犹豫,他走了过去。
贺天财没再多谢,借着灯光整理自己的着装,他把风衣上的雪粒拍落,波纹抚平,衬衣理好,又细心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最后打开手机,点开相机,镜头翻转,反复端详自己的脸,见眉骨上有点小小的脏污,大概是刚才在地上蹭到的。他嫌弃地皱眉,四处寻觅,掏了块无人践踏过的干净雪团,把那块污迹小心擦掉了。做完这一切,他望着前方冰雪冻结的路面发了会呆,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警车还没有来?是出行不方便吗?”
“不是,是因为我没报警。”
贺天财瞠目结舌:“你真没报警?”
“对啊,”宋凝声利落道,“我说了是假的。”这也是他的私心,有生之年他不愿再踏入警局。无论是作为当事人,还是目击证人。
“如果你想的话你现在可以报警,”他提醒道,“只是要小心被判成互殴。”
贺天财一时无语,半响才恹恹地挥下手:“行吧,真是活该我倒霉。”
宋凝声安慰式的一笑:“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快回家吧。”
贺天财歪了下头,问:“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也要回去了,”宋凝声说,“本来就打算走了。”
贺天财感到头脑发懵,像是被搅拌的一壶豆浆,他很不解:“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宋凝声也懵了。
“这里不好打车吧,”贺天财说,“路面都结冰了,往来的车也很少。你走后我要是再遇见那种变态怎么办。”
这不关我事吧……宋凝声想说,张张嘴还是失语了。对方的表情理所应当,倒是让他有些质疑起自己的冷漠了。
“那你的意思是?”
“麻烦你送我回家一趟,可以吗?”贺天财的脸上没有一点麻烦的愧怍,“好人做到底吧?拜托拜托。”他说,神情很笃定,像是料定宋凝声不会拒绝。
宋凝声对上他不加忸怩的眼睛,随口问:“你家在哪儿?”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对方住哪他都拒绝,借口方向相反回家不方便好了。
“很近啦,”贺天财说,“就在十浔路,离这就两条街。”
十浔路?百美美容院?住店里吗?
宋凝声有些愣神,还没回答,贺天财就悠悠转身,甩着手大爷似的迈开步子,风衣也随之哒哒舞动。宋凝声看着他懒散的背影,几步追上去,和他肩并肩走在雪中。贺天财感到他的妥协,抬起眼冲他粲然一笑。
宋凝声如弦绷紧的心忽地松了几分,望着头顶青黑色的夜空有些好笑。很奇怪,他对自己说,其实这人很自我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自己的需求为中心,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想法和处境。不过,就算是这样,却一点也不惹人厌烦。
是因为他的脸吗?宋凝声继续想,尽管只和他见过一面,却足以凭借雪地里的一瞥认出他来,因为这确实是一张足够鲜明、俏丽的脸庞。无需在脸上刻写“美”字,就能让人联想到“美”。他转转眼睛,复又想到宋薇薇。抛开她的为人,减去她的身份,忘记和她相融的人生,宋薇薇也是美的。只是,两者的美相当却不相同,贺天财的美是骄傲的,明丽的,端坐在庙堂上,等待来人排队朝贡,心甘情愿地献上整个世界;宋薇薇的美是孤高的,清锐的,在荒草地里灼灼燃烧,爱恨情仇通通付之一炬,反抗世界的同时也不遗余力地自毁。
天空飘起细细的雪花,在街灯下静静飞旋,白的近乎透明。贺天财伸手去接,雪花很小,一落在手上就化了。风又吹了起来,身体里的酒劲已经散了不少,贺天财缩缩脖子,觉得有点冷了。身旁的好心人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贺天财自认善解人意,所以不去打扰他。
不远处有家店面灯光明亮,玻璃晴朗,走近后才发现是个便利店。透过玻璃门,贺天财望见里面正售卖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茶叶蛋和肉肠等小吃,他拍拍肚子,有点饿了,当机立断抛下那点体贴,扭头对宋凝声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宋凝声说:“好啊。”
贺天财便推开门走进去,一路直奔关东煮,低头兴致勃勃地挑选,欢快的笑意如同白色水汽蒸腾在那张脸上,他的幸福过于朦胧,让人看不太清。
宋凝声守在门外无所事事,说是等他其实只是看着那扇门出神。门内人影绰绰,灯光温和,门外雪片茸茸,星光清冽。一扇门划分出冷暖的界限,他曾经也处于暖的那面,隔着玻璃凝视雪中的少年。
掺杂细雪的寒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脸,宋凝声不以为然地伸手拂去那些寒气,手指僵直故作平静,就像他在拂去那场大雪的痕迹。
贺天财端着杯满满当当的关东煮走了出来,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的手心,随口问:“你要不要去里面吃?里面暖和多了。”
宋凝声刚要说:“不用了。”他一拍手,做了决定:“去吧去吧,外面好冷!”他应景地打了个冷颤,推着宋凝声往便利店走。
推门而入的瞬间,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眼睫上的雪粒当即消融,睫毛有所暖湿。被寒风锈蚀的骨节迅速回暖,宋凝声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店的一角放置了一排桌椅,贺天财走到尽头,无比自然地弯下腰,腰线流畅胜过孟冬不间断的初雪。他笑吟吟地拉开一把椅子,熟稔地招呼宋凝声:“请坐请坐。”
宋凝声没有推诿,坐下了,开始埋头苦吃,把纸碗里的鱼丸、豆腐等一股脑塞进嘴巴,用食物填充空缺的胃部和漏风的心情,还抽空瞟了美容院店主几眼。
贺天财没再拉第二把椅子,他在一旁站住,一手撑桌,一手搭衣,闲闲观赏窗外飘雪。
宋凝声偶尔瞧见他的侧脸,看着看着就欣赏起来。蓬散的粉发掩不住上翘的睫毛。睫毛密匝匝,闹哄哄,是倒立生长的丛林。他有一双会望落雪的眼睛,点点雪光洒落其中,无声陪衬这敏捷的、得意的猫眼。再看过秀挺的鼻尖,下面是微微绷扯的嘴角,似乎没有笑。在想些什么吧?
宋凝声把一串土豆塞进嘴巴,遂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不管是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贺天财忽地嘟囔出声:“雪下大了,路会不好走吧?”说着,他扭过脸来,看向宋凝声。
宋凝声抬起眼皮,脑子的第一个反应是,猜错了,他明明在笑。
贺天财把撑在桌上的手抬起来甩了甩,凑近好心人的脸,嘻嘻笑道:“分我一个海带呗。”
对方略有疑惑地哦了声,贺天财权当他同意,夸赞他大方,自动往纸碗里拿起一个海带,吃掉了。
那刚好是碗里最后一个串串,宋凝声站起来,把纸碗和木签一齐扔进垃圾桶,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备的纸巾,擦净手指,便往门外走去。
两人又从光明走进黑夜。贺天财没说错,雪确实落大了,从撒盐变成了飘絮。
宋凝声低着头,扎扎实实踩在雪中,稳中求进防止摔跤。贺天财却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眉宇里大放晴天的光辉,甩着手在雪地里蹦跳,把自己从一个雪坑摔进另一个雪坑,百战不殆,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