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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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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想不到张筱梅会来旅馆找我。
当时我正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想些无聊的事情,肚子饿得咕咕响。从海边回来之后,我直接进了旅馆,没吃午饭。原想起床去外面吃点东西,房间的门铃就被摁响了。还以为又是有人来骚扰。这种平价旅馆,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摁响门铃,我便有些恼火,打开门来正想开骂,却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她。刹那我就慌了神,竟稀里糊涂地问了她一句:“你怎么来了?”
她讪讪然笑着,脸往肩膀那地方一躲,才跟我说:“我问过吧台了。”
问过吧台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来这边看我,还需要征得吧台的同意吗?愣怔了一小会,才终于弄明白,原来她说的是通过吧台,才找到了我住的房间。但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向我询问呢?
真搞不懂这个人!
我将她让进了房间,随手想把房门关上,她却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双手交护于腹部,两眼瞪得僵直。我立马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我这般敏感之人,哪里会不知道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孤男寡女的关起门来相处是很不合适的呢?
我停止了关门的动作,她反倒是觉得不自在起来,接过我手里面的门把手,将房门来了个半掩。
然后,我们就在窗前对坐。这是个楼层很低的房间,午后的阳光从窗玻璃投射进来,在地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菱形。一片昏暗中的亮白,让那地方看着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张筱梅看着那菱形里的光,突然与我说:“你冤枉我!”
我“嗯?”了一句,因为心里面还憋着一股子气,刚想跟她辩解,就看见豆大的泪珠,“唰”一下就从她的眼眶里掉落下来。
我愕然地张开了嘴巴,心想,好你个“联合国”呀,你真的是混蛋到家了。
张筱梅将头别了过去,抬起手来拭泪。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委屈,满怀怨恨的样子,左一下,右一下,动作幅度有点大。
这时我再说什么也无益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没想到张筱梅会这么看重我对她的误解。心里居然像是吃错了药一样,刹那就掠过些惊喜。从而愈加坚定地认为,她生命里曾经拥有的一些东西,依然完好如初地保存着。如此又让我反而觉得愧疚。我开始懊悔,虑及此前所做的一切——比如对她的猜忌与误解,以及那些遐想里的龌龊与阴邪,是多么的促狭肮脏而见不得人。至此我才清楚地知道,其实我早已被自己设定的一个魔障给控制了,我对世间的一切诚挚与美好都充满了质疑,甚至贬斥那些与我亲近的友善。在这世上,谁都没有义务非要为我的悲惨遭遇买单。陪伴我一起沉沦的,除非是我至亲的人。站在张筱梅面前,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猥琐与卑劣。看着她哭泣,那种锥心的疼痛与羞惭的无地自容交织共生,其芜杂程度,已几近到达令人崩溃的地步。
我想,就在那一刻,张筱梅已然成为我至亲的人了。至亲之人,其纯粹,其圣洁,是容不得半点污浊的。
我想上去牵她的手,想跟她说些忏悔的话。但是千言万语,此时堵在心口,却如蔓草塞途一般,变成了绕脚的千头万绪——我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说起。
憋到最后,我想我应该是被自己的懊恼搅昏了头,或者是饿昏了头,竟鬼使神差地跟她说了句家乡的土语,问她:“你食(吃)了吗?”
她停止了哭泣,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然后赌气跟我说:“冇呐食!”用的也是家乡的土语。
我终于捕捉到改善气氛的时机了,就厚着脸皮跟她说:“冇呐食就归家去食。”
她果然“扑哧”一下就笑了,将手举在半空中做了个要打我的动作。
那天午后,我俩在路边摊点各吃了一碗水煮面。看着她饥饿已极的样子,心里觉得蛮有趣,就专诚问她:“那燕窝可好吃吗?”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说:“怎么啦?你准备买给我吃呀?”
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天天买给你吃。”
她扁了扁嘴,说:“你少吹牛了。”跟着又像是回味一样,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最后说:“其实那燕窝跟这面条也差不多。”
那天下午,我们吃完饭之后就没有呆在一起。吴晓晓那边一直吵死一样地在给张筱梅打电话。“大小姐呀,”她说,“你这样把我撇在这里不管不顾恐怕不好吧。”又说,“你走之后,陈总(她们那个男同学)又叫了几个同学过来,吃过午饭,又说晚上再聚一下。”
张筱梅就难为情地看着我。
这时我心情已完全豁朗了,便说:“你去吧。”
张筱梅还是满怀歉疚的样子,说:“你来这么些天,也没有好好陪你一下。”
她这话说得让人感动。人一感动,就容易盲从,心灵鸡汤似的话语张口就来了,因此我说:“你陪我的这个下午,已经胜过了一生一世。”
张筱梅的脸,“唰”地就红了。
回到旅馆,母亲又打来电话,开口就说:“你骗我!”
跟着又说:“前面我遇见雅兵了,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那个女同学叫张筱梅对不对?是张坊村的。”
我“嘿嘿”笑了一下。
“你还好意思笑!”母亲说,“找了女朋友还跟我藏着呢!害我在你的相册里找了老半天。”说完,母亲就传了一张照片过来。那是我放在相册里的张筱梅的初中毕业照。“是不是这个女孩子?”母亲问我。
我又“嘿嘿”笑了一下。
母亲倒担心起来,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又那么优秀,她能来我们家吗?”又问我,“你们是不是真的好上了?”
我说:“好没好上,反正就那么回事。”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跟我说:“那就想办法跟她睡觉呀,睡了觉,怀了孕,生下小孩,就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了。”
母亲的恶俗令我反感。我能理解她的急迫,但把一些奸邪之语说得这么直戳戳的,听着总让人感觉异常地刺耳。更何况我才从那混想里走出来呢,难道又要我重新再走回去?
母亲却不管这些,依旧沉浸在她的阴谋里,说:“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一下,看看她家里是什么情况。”跟着就挂了电话,当真找人打听去了。
我们村是个大村,有好几个从张坊那边嫁过来的媳妇,几乎没费多大工夫,母亲就把一些情况打听清楚了。“她家一共有四口人,”母亲再次打电话跟我说,“她爸爸是个泥瓦匠,一直在县城打工。她有个弟弟,有点调皮,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像个二流子。村里人都表扬她这个女儿,人长得漂亮,会读书,还孝顺,就在年初,她还为她家在城里买了房子呢,将近一百多万呀,都是她付的钱。”说完这一连串之后,母亲又无端地担心起来,说:“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能跟你在一起吗?”
我说:“你就别瞎操心啦,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我能不操心吗?”母亲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婆还不知道在谁家烧火呢。”
我打断她说:“好好好,我知道了。”
“你能知道什么呀?”母亲说,“长这么大了,还总是叫人操心。”跟着又降低了调门,谆谆善诱地在那里旧话重提,“千金难买她愿意呢。这个女孩子虽然优秀,但婚姻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对吧?”又说,“不优秀的人,我们还不要呢。我们要找的,就是像她这样的媳妇。”
我心想,母亲呀,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如此只能再次打断她,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梅打电话过来了。”
母亲马上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赶紧去接她的电话。”
其实打电话过来的人不是张筱梅,而是吴晓晓。
“你明天有空吗?”她问我。
我说:“有呀,又想带我去哪里玩呢?”
“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筱梅不去吗?”
“她明天要加班,没空。”
吴晓晓这电话打得有点莫名其妙,她单独约我干嘛呢?又一想,也觉得很有必要跟她单独谈一下,张筱梅许多事情我还不了解呢。一些私密事直接向她本人询问是很不合适的,闹不好会翻脸。比如,她大学期间有没有谈过恋爱?谈过了几回?她与那姓陈的只是纯粹的同学关系吗?我发现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这些。再比如,她哪来的钱给她家里买房?据我所知,她大学毕业后,与吴晓晓一起在一家土木工程公司上班,月薪不高,好像也就七八千块。才上了三四年的班,七八千与百来万,相差的可不是一点点。
见面的地方是家咖啡馆,距离我入住的旅店不远。
咖啡这种洋玩意传入中国后,感觉有点不伦不类。就像宗教走入极端就变成了迷信,在部分人眼里看来,这种原本极其普通的洋人饮品,喝在中国人嘴里,仿佛一下就能提升自己的品味,它变得小资了,逸格了。因而咖啡馆尽量做得雅致,以至于浮俗。恰能入耳的音乐轻轻地响着,就连走路都轻得跟小猫咪似的。一对对小情侣相拥而坐,眼前的咖啡简直成了摆设。
我不知道吴晓晓为什么要把我约到这种地方来?我俩找了个稍偏的地方隔桌对坐,心里面感觉怪怪的,浑身不舒服。
“怎么想来喝咖啡了?”我问她。
“不好吗?”吴晓晓说,“这个地方安静。”
她把话说得冷冰冰的,让我一时很难适应。其实昨天接完电话之后,我就感觉出她的变化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乐乐呵呵的,现在她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言简意赅到了近乎严肃的地步。我不免警惕起来。
“我早该看出来的。”吴晓晓突然这么跟我说。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就问她:“早该看出什么?”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她用汤匙慢悠悠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说,“筱梅中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同学。”
我心里“呀”地惊呼了一下,就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吴晓晓抬眼看了我一下,说:“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她闺蜜!闺蜜你懂吗?”又说,“大学的时候,多少人喜欢张筱梅呀,想不到……”她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是这么回事!”
我被她的欲言又止搞得没了脾气,就也拿起跟前的咖啡来慢慢地搅动。我这时候才发现,来咖啡馆这边谈事是很正确的,因为最起码在气氛尴尬的时候,手里面有个事情可以做。
“你别怪我多嘴哈,”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有没有替筱梅想过未来呢?”
“未来?未来怎么啦?”我问她。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她明显急躁起来,说,“你觉得你们俩能成吗?”
“谁知道呢?”我说,“别说未来,就连下午会发生些什么,我们也无法预知呢。”
“没信心了,对吧?我就知道是这样。”吴晓晓说,“人不能这样自私!什么爱情!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心里的占有欲。”又说,“面对真实的生活,你认为你可以给筱梅带来些什么呢?名声?地位?还是财富?毕竟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你觉得成天的卿卿我我,就可以解决生活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吗?”
我终于发现,之前我是绝对错看这个吴晓晓了,想不到隐含在她乐呵的外表之下的,会是如此抗尘走俗的认识。眼看她的架势,明显是站在了高处,她在鸟瞰着我。我一时被她搞得有点懵圈了。
“你知道年初的时候,筱梅有多痛苦吗?”吴晓晓继续问我。
我只能摇头。
“她家在你们县城买了商品房,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
“你以为她很有钱,是个小富婆,对吧?”
我又摇头。
“谁信呢?”吴晓晓说,“筱梅在你们当地,应该都成典型了。”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就为这个奔她而来的吗?”
我说:“你觉得我来这边,是为了她的钱?”
“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吸引人的?”停了一下,她又说:“对了,还有美色。什么狗屁爱情!说说而已。”
我说:“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斜了我一眼,说:“你别枉费心思了,她没钱,年初她爸爸逼她买房的时候,她哭了好几天呢。最后只勉强交了个首付,余款都是找银行贷的,筱梅现在每个月的还款压力很大。”末了,又说,“现在这些农村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没钱也不好好在家呆着,瞎跑什么呢?”
她明显是在指桑骂槐了,这让我恼火,就问她:“农村人?农村人怎么啦?你不也是农村人吗?”
现场环境非常安静,我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如此就导致我的语气,听上去很是阴森。
她就不吭声了,将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得“咔咔”乱响。
我去前台结了账,两杯咖啡统共收了我一百二十块钱,我心里一激灵,知道四天的伙食费没了。撇下吴晓晓,我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就给张筱梅打电话,问她:“晚上继续加班吗?”
她说没加班,白天在公司也只走了个程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说我想找你谈个事。她说可以呀,下午来公司这边吧,打个电话我就下楼去接你。
张筱梅上班的地方距离她的住处有点远。下午两点多,我从旅馆附近坐上班车,到达她上班的地方已将近四点了。那里是一片新开发的街区,到处是裸露的泥土,一些刚建不久的楼房像歉收的庄稼一样散落于四处。区内主干道修得笔直,但路上几乎杳无人踪,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便是掠空而过的飞鸟,让那地方看着就像是一座荒城。
我给张筱梅打完电话,就坐在路边公交站点的候车椅上等她。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看见她从路的一端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是个阴天,天上厚重的云与荒凉的街区作为背景,让路上行走着的张筱梅宛如末日佳人一般迷人。她一路都在浅浅地笑着,唇角稍稍上翘。
其实我也在笑着,只是我自己没有感觉到罢了。她走到我身边来,还是习惯性地将脸往肩膀那地方轻轻一躲,才开口跟我说:“你傻笑什么?”
我是完全被她的美给迷住了,竟木然地张开着嘴巴,不知该做如何回答。
“傻子!”她说。
然后,我们就顺着那条主干道往老街区走。张筱梅今天穿了一双平底鞋,看来她是准备好了要跟我走路的。
“上午吴晓晓约我坐了一会。”我说。
“我知道,她有跟我说过。”
“她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不会的,她就那样,说话直来直去,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后适应点就好。”
“以后?”我笑着问了她一下。
她“啊?”了一句,愣了有两三秒钟,才终于回想起刚才说的话,觉察出“以后”这两个字的内在含义了,立马就抿嘴笑了,跟着脸又往肩膀那地方一躲——她这样的慢反应实在是太可爱了。
“她好像有点偏激,不像个心宽体胖的人。”
“你别这样说她。”张筱梅说,“她原先也不胖的,只是在大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事情。”
“哦?”我说。
“想听?”
我说:“想。”
“看你那样,像个八婆。”张筱梅笑着横了我一眼,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晓晓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比我们高一届,是我们的学长。原先两个人处得还可以,打算毕业后,就在鹭岛这边上班,但是男方的父母不同意。后来那男的毕业了,就被他父母弄回老家去了。”
“吴晓晓为什么不一同跟去呢?”
“她哪里会去?她说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地方出来了,哪里还有再返回去的道理!”
“既然这样,分开了就分开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道理是这样呀,但她就是想不开。那段时间,她就跟疯了一样,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宿舍,吃了睡,睡了吃,那一身肉,就是这样长出来的。她原先只是有点婴儿肥,白白嫩嫩的,蛮好看。但是现在,胖成这样,哪里还敢看?”
我“哦?”了一句,故意跟她说:“我明天就把这话告诉她。”
她立马威胁我,说:“你敢!”
我说:“你好像很怕得罪她。”
“不是怕,人与人相处嘛,互相理解宽容一些罢了。再说嘛,看她遇到难处,总要帮她一起度过。”
“如果是你遇到难处,她有没有想着要帮你一起度过呢?”
“我有什么难处?”
原本我想说她家在县城买房子的事,转念一想,觉得不合适,因为这毕竟是她的家事,旁人不方便插手,于是拐了个弯,涎着脸,说:“比如,你喜欢过一个男同学。”
她“啊?”了一下,这次反应绝对地快了,举手就往我身上打。我只让她打了一下,抬脚就往前面跑,还故意扮鬼脸逗她。她就追上来了,很气恼的样子,边跑边举着那只预备好了要打我的手。我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她羞羞答答地恼着追,双蝶戏花一样,调情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那天,我们就那样一路打打闹闹地走着,偶尔推推搡搡。我一直想抱住她亲一下,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天色完全黑尽的时候,我们走到了老街区。约两个半时辰,却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仿佛是眨眼之间的事情。然后我们就在路边摊点吃饭,依然是每人一碗水煮面。可能是走得有些累了,也饿了,居然发现那面条的味道异乎寻常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