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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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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无法确知,这是否就是雅兵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母亲后来跟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跟那漫山的芒草一样。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看见过风吹芒草吗?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倒,根本就无法自己做出决定。更何况山火一来,也只能呆在原地任其焚烧。我说,那它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母亲说,生了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随风倒,被火烧。
我与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家出走了。我突然发现,我呆在母亲身边显得那么多余,对于她来说,我的存在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实际意义。在诸如雅兵他们面前,我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重阳节的遭遇,让我陷入万丈痛苦之中,它所带来的悲伤,远比眼看着父亲去世还更显剧烈。我无法面对村里的人。特别是无法面对眼前的母亲,以及我们居住的祖屋,和母亲居住的房间。我觉得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变得浑浊了,龌龊了,里面臭烘烘的,像个粪坑。当然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我母亲,包括她的偷情。我只是突然变得像个浑小子一样,恶狠狠地跟她说:“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这个鬼地方快要把我逼疯了。”
母亲最初只是不解地看着我,闹不明白这个往昔乖顺的儿子,怎么会用那样的口气跟她说话。“你这是怎么啦?”她问我,“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我是在跟我自己吵架,”我指着我的胸口说,“我这里面住进来一个敌人。”
母亲的疑惑一下子变得可怜起来,她瞪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忧伤,像水一样流淌。这样的场景看在人眼里感触相当的深刻,我心里面突然就软了一下,郁积的怨恨于刹那间就开始涣散了。若按道理来说,母亲所做的一切,于我原本是无权去干涉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皇老子也奈何不了的事情,更何况寂寞难消,愁苦难平呢。我将头低了下来,跟母亲说:“我回村里也有好些年了,天天呆在这边,烦闷得很,我只想去外面走走看看。”
母亲这才如释重负,将眼睛看向了别处,跟着就吭哧吭哧地咳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刻意去平复某些情绪,她时断时续地咳了好一阵子,才将气喘匀了跟我说:“出去走走也好,记得要早点回家。”原本话语至此打住,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可能也就不至于发生了。偏偏这时候她又这么跟我说,“你先去张金贵那里请个假吧。”
“不去!”我立马回绝她说,“我的事,轮不到他来管。”
她很快又将眼睛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惊讶。但也只短暂的几秒钟,她马上就意识到什么了,神情说变就变。“你你你是不是听说到什么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没有听说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
“你明明说了!”
“我说了什么呢?”
她一时语塞,陷入了无言。
这样的诘问真是残忍,它看似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又什么都说了,且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对方不打自招的。
母亲就在这时候跟我说起了芒草。她说芒草的时候,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似乎要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表述得云淡风轻。但在我眼里看来,她嘴里面所说的那些,都是在为她的行为辩解呢。其实这有什么可值得辩解的?做都做了,再去辩解还有什么意义吗?更何况,做都做了,为什么还要在乎别人会怎么说?既然那么在乎别人会怎么说,为什么又要那样子去做?做了还要隐瞒,还要辩解,还要将我弄到身边来,去充当一个遭人讥诮的挡箭牌……
妈呀,天底下没见过像你这样子干的!
坐上火车的时候,我还是哭了。
我不知道跟雅兵斗气,具体的意义在哪里?结果是这么的糟糕,它将我心里仅存的一些美好都破坏了。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若不是雅兵撩我,难道我母亲那事就不存在了吗?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我心里面乱得很。一种莫名的冲动,突然撞击了我胸膛。尽管离家的时候,我是那么坚决。母亲在房间一边流泪,一边替我收拾行囊,啜泣之声让我头昏脑涨。整个过程我俩都没有说话,就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进程默默地,但各自内心里早已江翻海搅覆水难收。
她将我送到村口,也只是无言地望着我,秋风将她鬓角的毛发撩动起来,我突然发现她老了许多。
从村庄搭车到镇里。再从镇里搭车到县城。火车站在县城的西北角,仿佛是为了刻意渲染孤寂的别离,站点的位置不仅选得偏,且远。我从县城横穿过去,没有再选择搭车,而是步行。内心不时涌起的悲凉情绪,让我很难将心情恢复到一种相对平和的状态。就那样信马由缰地走着,突然很想再仔细看看这个地方,就像我此去再也不复返了。这个地方曾完整的记录了我两年的高中生活,那时候,书本就像是我手上的衍生物,我将它们捧成了一朵常开不谢的塑料花。而现在,我手里面只有一团缥缈的空气,握住的时候,我将它失去了,松开的时候,我又将它拥有了。追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结局往往是这样的,伤痛会留在人心里更深些。而那些经历过的所谓快乐,事到如今想来,早已变成了一堆无望的惆怅。
就那样在大街上游荡着,大中午的,经过一处菜市场的时候,很意外地,遇见了我高中的班主任王老师,当时他正提着一只食品袋,站在街边上与人聊天。辍学之后,出于一种怪异的规避心理,我断绝了所有的师生联系。我选择了绕行,从街中的斑马线转到了街的对面。但他还是看到了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撇开聊天的人,也从斑马线转到了街的这边,在我身后尾随着。
“李建磊!”他喊我。
我只能转过身去,一脸笑容地看着他。其实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这种笑容有多么虚假,就像外交礼仪一样,但我必须那样虚假地保持着它。
“果然是你!”他叫了起来,说,“你变得我都不敢认了。”然后目光就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啧啧”了一句,又说,“你变得黑了,也变得瘦了。”再看了一下我身上的行囊,问我,“你这是要去哪呢?”
“我去省城。”这般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惊讶,因为这时候我既没有买车票,也没有决定具体要去哪?
“是去打工吗?”他这样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一定。”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像我这样的人背个行囊出门,就只有打工这一条路吗?我就不能去做点别的?
老师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是很了得的,他“哦哦”了两句,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在我眼里看来算是印象很深刻的,读书那么用功,对吧?我们几个科任老师在私底下都表扬你呢,谁知道……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你家的情况我也了解,只是可惜了你这个人,哎呀,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他一连串的哎呀与可惜了,不仅没有博取我的好感,反而让我觉得万分的不爽。理由不是很简单吗?就像一个战败的将军,谁愿意将那些无功的过往,换来一大堆无谓的慨叹呢?我想早点离开,但他看上去谈兴正浓,问我辍学之后,有没有跟班上的同学联系?然后就开始介绍,谁谁谁在哪读完大学,又在哪上班。谁谁谁还在继续读博士。谁谁谁高考落榜了,出去外面做生意,现在赚了不少的钱。还有谁谁谁就在省城上班,现在是某个部门科级领导的后备人选。跟着他又“哎呀”了一下,说:“你去省城的话,是可以去找他的呀,我这边有他的电话号码。”说完就拿出手机来翻看号码。
“不用了,”我说,“谢谢老师的好意,我去省城可能也就呆个两三天。”
“就算是呆一天也可以去联系他呀,老同学嘛,对不对,经常走动一下,没有坏处的。”
“真的不用了,”我这么说着,内里突然就生出个叛逆,想在他面前造成些慌乱,“不知道张筱梅现在怎么样了?”
他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才说:“哦她呀,她上的是鹭岛理工大学,毕业后,就在鹭岛上班。”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问:“怎么啦?你想去找她?”
“有机会的话,倒是想,叙叙旧嘛。”
他意味深长地将头昂了起来,嘴里做了个“哦”的动作,但没有将“哦”字发出声来,只是笑笑地看着我,说:“好呀好呀,我给你电话号码。”
有时候我想,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若是放在若干年前,我这般直白地向他打听某个女同学的去向,其结局肯定是不一样的。而在若干年之后,事情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发生了,且是这么的乖张,这么的狷狂。我看出了老师的尴尬,面对忘乎所以的我,他有点手足无措。我心里面突然就感到了一种满足,仿佛某个宿怨得以报复。可不是吗?谁让他那么兴致勃勃地在我面前谈论那些幸福而成功的同学呢?他不知道我会为此而沮丧吗?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为他的手足无措体会到了一点可怜,就像角斗场上的胜方,潇洒地去拥抱败方一样。也差不多就在同一瞬间,一个异常致命的问题,蓦然就袭上了我心头,那便是——我长大了吗?我完全变成了一个可以横行于市的社会人了吗?情况是显而易见的,我不仅长大了,且在人情交往方面,也不再显得那么幼稚与单薄,曾让我满怀敬畏的班主任老师,也在我的无理僭妄中,显出了难言的尴尬。这样奇妙的感觉委实让我吃惊,同时亦让我感到了一种锥心之痛。
与老师告别的时候,我还是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老师还在难为情地笑着,跟我挥手说:“走吧,走吧,记得以后多联系。”
通往火车站的道路异常空旷,无遮无挡的一片河谷,仿佛一只坦胸露乳的怪物,那么沾花惹草而又没羞没臊。天空高远,蓝得讨厌,这种临近深秋的艳阳天,总给人一种怅然的死寂之感。我走得失魂落魄,还没有完全离开县城呢,就体会到了一种无冀的漂泊。母亲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跟那漫山的芒草一样,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倒。但是我想,就算是棵芒草,我也应该是棵悍芒,昂起我的头颅,挺直我的腰杆,雪压不垮,风摧不折,浑身披满刀剑一样的叶片,让所有胆敢轻蔑我的人,品尝一下什么叫着累累血痕。
几乎是在一闪念之间,我就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地是海边的鹭岛,那个只在地图与电视画面上与我亲近的地方,突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我展现出妖艳的吸引力。
——是的,张筱梅!一切只为那个张筱梅!
如果说我的求学生涯是孤寂的,手里面除了永远也看不完的书籍之外,世界与我完全是隔绝的。其实不然,就像平静大海里暗涌的潮流,所有表征根本就无法诠释那个蒙尨的少年。仿佛是一场特殊的命运安排,从初一开始,我就与张筱梅同班,如果不是我中途辍学,我俩应该可以一路同班至高中毕业。初中是在我们所属的那个小镇读的,然后我们一同考上县城的高中,分班的时候,让我暗自惊讶,因为没有哪个同学,可以做得像我们这般透彻,这般的如影随形。甚至许多时候,我俩就是前后座的关系。同学们针对我俩的玩笑已经开得够多了,因而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看着她粉白的后颈,以及后颈上的秀发,蠢蠢欲动的情愫,经常将我折磨得苦不堪言。但我那时还有别的更深的想法,这想法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将我压在书本之下,让我始终无法迈出亵越的一步。以至于同班五年,除了日常的交往,我俩在私底下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直到我彻底宣告辍学,她才突然传了一张纸条给我:“你走了,我该去哪呢?”那时候我真是觉得天都要快塌了。然而感情落寞的痛苦,远比不上希望落空的痛苦,当时我没有给她任何的回答。我的路已经走绝了,她的路,还需要再走呢,单刀赴难似的侠义心肠,阻碍了我当时的情感走向。但我始终忘不了她,特别是在我另一个想法彻底破灭之后,对于她的情感,更是如同鬼火一般,不停地延烧起来,炽烈起来。只是这时候的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去看她的后颈与秀发了。若不是家庭出现变故,变故之后又遇上我的班主任老师,我想,我内心里针对她的渴望,可能永远只是一种虚妄的幻想。再或者,我会将这幻想,转嫁到另一个姑娘身上。在我离家出走前的那些日子,母亲早在四处托人给我说媒了,只是没人看上我这样的家境,我也看不上那些傻啦吧唧的乡间妞,情况蛮叫人难堪的。
如今,我已打定主意,要向张筱梅依靠过去,投奔过去。如果旧情尚在,谁能够确定,我俩就不可以好好地爱一场?谁又能够确定,一个农民,就不可以娶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来当老婆?老师呀,人人都有向美之心,对吧?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挫败之后重新燃起的自信,类同飞蛾扑火,只为向往里的那点光和热,就算化成灰烬,也要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这时候我觉得,人世间的一切,应该还是可以通过人为的方式去改变的。
我仿佛又活回了我的学生时代!
三
坐在火车上,我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张筱梅的电话。按照我原先的想法,我是要在鹭岛呆上一段时间,再以一种奇遇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这种源自于电视剧的老套桥段,对于情感青涩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如锥的思念,竟将这一切都搅乱了。听着手机里的拨号声,我的心在鹿鹿狂跳,仿佛正在涉足一处险境。
电话接通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很平静的女音,“喂!”她问:“哪位?”
我突然方寸大乱,木然地握着手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给她作答。
对方也保持着沉默,就像是约定了一般,任由无言的信息在无尽的虚空里瞎转。
我终于熬不住了,鬼使神差地跟她说了句:“是我。”
她说:“知道。”
她说知道?她居然一下就说出了“知道”!具体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交流,让她一下就知道了电话这头的人是我?毕竟我们已经分别将近七年了。在这将近七年的时间里,彼此再也没有互通消息。难道那个日思夜想的张筱梅,同时也在日思夜想着我吗?要不然的话,她哪来的“知道”呢?天呀!我的心防一下子就垮了。命运待我是如此的刻薄!我似乎触摸到了我的羸弱与悲伤。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的。电话那一头,张筱梅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前面王老师已经跟我打过电话了,说在县城里看见了你。”
情况原来是这样的!
我立马又灰心起来。这种过山车似的情感体验,让我很难适应。这时候我恨透了我的鲁莽。我怎么就那样的沉不住气呢?我本可以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地出现,这种久别之后的重逢,应该有如劫后余生一般,不让人激动都难。届时,王老师的那个电话,将成为情感爆燃的催化剂,我被她嗔怪甚至是哭骂应该也是必然的。而如今,他的那个电话,却成了一道催命符,他变相地将我的行踪和目的暴露了,且更要命的是,我还那么傻傻地配合了它的运作。
我有种被人扒光了的感觉。
我将我的行程告诉了她,然后关了手机。车窗外的景致在不断地往后退,山峦,河流,田野,村庄,不停地重复,又不停地轮换,仿佛人在围着一个地方打转。这种至死也走不出去的困惑之感,让人心情异常烦闷。我无法预知当我再次见到张筱梅时,具体会做出怎样的表现?恼人的退却心理悄然在我心中滋生。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其实是个非常优柔寡断的人,一些果敢的决定,都是在情绪冲动之下完成的。而完成之后,安静下来,又难免陷入彷徨,思虑得太多,跟着就裹足不前了。这时候我面对张筱梅,就处于这样的窘境。一方面,我很想早点见到她,毕竟相思难捱,对吧?而另一方面,我又很怕见到她。世事倥偬,谁能知道,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与一个地道的农民,能有多少的旧情可言呢?我突然对我原先的想法感到了可笑。同时亦后悔我的草率,怎么那样轻易的就将我的行程告诉了她?若不然的话,我还是可以有许多选择的。除鹭岛之外的所有地方,都有可能成为我跟她通话时所说的方向。事到如今,鹭岛已经成为了我的唯一选择。人还没有抵达呢,我的心迹,就已经在张筱梅那里暴露无遗。她会如何看待我呢?我这般冒冒失失地奔她而去,是不是显得太过躁急了?万一她已有男友抑或已经结婚了,我该站在什么位置来面对我俩的关系?繁缛的思绪,将我的脑仁子弄得一片生疼。
我恨死我自己了!
火车到站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多,天空是一种将黑未暗的样子,看上去灰突突的,略显鬼祟与暧昧。车厢里走出来的人像是发起了一场集群冲锋,个个行色匆匆,行李箱在地上拖动时发出的隆隆声响,仿佛隐雷逼近。我故意慢条斯理的,着什么急呢?不就出个站口吗?不见得我走到最后就会把我扣留在这吧!就那么恹恹然走着,等我刷完车票走出站口的时候,原本过江之鲫一样的人流,瞬间就被偌大的都市溶解了,分化了,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不再顺着一个方向行进,而是眼花缭乱一样乱窜。那种密集而又无规律的扰动,让我心生惶恐。至死也无法摆脱的困惑之感再次向我袭来,让我就那样惶然地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仿佛一只大海里迷航的小船,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往?
张筱梅说好会在车站接我的,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她的人影。我突然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不论如何,这样无终的结果对于我来说,都是最适合去接受的。当初辍学,她递了一张纸条给我,我却选择了沉默,这无疑给她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而如今她爽约于我,也算是弥补了她些许的失落吧。类似的规避心理,让我将所有的不正常,都理解成了理所当然。但是很快,我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是张筱梅!
“喂,你是不是真的来鹭岛了?”张筱梅在话筒里问我。我刚想跟她说,我没去鹭岛呢,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那边的张筱梅马上又说了,“我就在出站口这边等你,列车上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有看见你。”
这怎么可能呢?我心想,虽然我走在最后,出站口的时候,前面有一伙民工因刷不清楚车票而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总不至于看不到我走出站口吧!再者,换一个角度来说,我最后一个走出站口,才是最好辨认的,她怎么就看不到我呢?我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就像是故意跟她作对一样,说:“我就在出站口不远的榕树下,我也没有看到你呀。”
“哪棵榕树?”张筱梅说:“那边有好几棵榕树。”
我说:“是最高大的这个。”
张筱梅这才“哦哦哦”地说:“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我就把眼睛看向了出站口。依然是眼花缭乱一样的人流,我不知道这些人流里面,是否真的存在着一个名叫张筱梅的人?
“喂,你往哪看呢?”一个女的突然站在了我跟前。她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身穿一件蓝花碎格子衬衫,衣角那地方,很随意地打了个结。下身是一条泛白的破洞牛仔裤。因为有效地束缚了腰身,她瘦长的身材反而更显窈窕。
——张筱梅!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她主动上来跟我打招呼,我真就认不出她了!
“你你你变化太大了。”我突然结巴起来。
她笑了一下,左眉尖那颗诱人的黑痣也跟着跳动,“你不也一样吗?我都不敢认你了。”
两人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逝者如斯夫呀,才短短七年的时间,原本相知且暗自相恋的两个人,居然可以变得如此难以相认!张筱梅这时已脱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完全变成了一个散漫的都市人。而我,早已是一个躬耕陇亩的农夫子了!也难怪出站的时候,我混在民工群里,她一时无法将我认出来。在我俩的眼里,记忆中的样子,才应该是所能相认的样子吧。但那样子早已远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一种恍若隔世样的沧桑感,风一样从我心头上掠过,蛮叫人噎郁无语的。
张筱梅见我难堪,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一层晶莹透亮的东西,刹那出现在她的眼里。我没有勇气去看她,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话,两个人就那么无言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牵强的笑容。
之后张筱梅拦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名,坐上车,就任由它一路开着走。街边的灯光亮了起来,一片炫目的辉煌,同时也一片炫目的混乱。那可恶的困惑之感再次向我袭来。张筱梅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就跟多年前一样,也是我的前排。但是多年前我看着她的后颈,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而如今我看着她的后颈,却恍若是活在了某个虚幻的梦中。
车子开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在一座居民楼前停了下来。付完车费,张筱梅就领着我往居民楼里走。楼房略显破旧,建造时间应该不短了,楼道墙上的石灰已有剥落,木制栏杆拐角的地方,被磨蹭得油光发亮。走到三楼门口,张筱梅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我鼻子里立马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是香水沤在了烂布头里,有股馥郁的霉湿气。
“回来啦?”还没有走进房门,里头就有一个女声在打招呼。张筱梅随意应了她一声,拿了拖鞋给我换上。
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套房,由于过度装修,房子显得低矮而拥挤,像孔窑洞。跟我们打招呼的那女的正在厨房烧菜,面孔向里,看不清她容貌,只那身体胖得像个水桶,与张筱梅恰好成反比。待我们完全走进房间,她才转过身来,手里面端着一盘菜,看见我,先是嘻嘻笑了一下,张口就问:“来了?”
我只能莫名其妙地回答:“哦,来了来了。”说完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叫着“来了”?
张筱梅就在边上跟我介绍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叫晓晓。”
“吴晓晓,”那胖妞往桌上放下菜后补充说,“我叫吴晓晓,跟筱梅都是小字辈的。她是真小了,我却没有小下来。可能是我姓错姓了,吴晓晓嘛,就是没有小啰,哈哈哈……”她顾自在那边笑着。
张筱梅又开始介绍我,说:“这是我老乡,姓李。”
吴晓晓立马伸出馒头一样的胖手,与我相握说:“你好,老李同志。”
我心里面的疙瘩就起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中学同学,突然就变成了“老乡”呢?虽说这个称呼没有太大的毛病。我与张筱梅同属一个乡镇,老家也只隔了一两个村庄,但“老乡”与同学之间,相差得还是有点远吧?更何况吴晓晓张口就喊我“老李”,我真的有那么老吗?
张筱梅应该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瞥了吴晓晓一眼,跟我说:“她就喜欢这样瞎称呼,她也一直喊我做老张呢。”和稀泥一样,把我所有的疑惑都给糊弄过去了。
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也主要是吴晓晓在说话。从她嘴里我才得知,下午我与张筱梅通电话时,她就在边上,知道我这个“老乡”马上就要来鹭岛了。难怪一见面她就问我:“来了?”。然后乘着张筱梅去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她就去菜市场买菜,“幸亏今天是星期天,不然只能带你下馆子了,哪能让你尝到本姑娘的手艺?”说着就开始介绍什么菜要怎样切怎样煮,什么时候适合放盐,什么时候方便加汤。总共也就三四碗菜,却被她说得花样迭出。
张筱梅在一边笑笑地应和着她,偶尔往我这边看一眼,神情很是内敛。我心里面却在翻江倒海。
交谈中得知,这房屋是她俩合租的,“一个月要三千多块钱呢,我俩是变相的房奴了。”吴晓晓这么说着,又顾自在那边呵呵地笑。
房屋就两个卧室,看来是各有所属,所以吃完饭之后,我就主动跟张筱梅说:“附近有没有旅馆?”
张筱梅自然懂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我跟晓晓睡一个房间,你就去我的房间睡吧。”
“不用了,”我说,“还是找个旅馆吧。”
张筱梅又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我带你去吧。”
我俩出门的时候,吴晓晓正在收拾餐桌,我跟她告别。之后与张筱梅一起下楼。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多,夜已逐渐变得深沉。我与张筱梅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感觉她很陌生。都市的一切已经与她很融合了,她还是当年那个一笑就用肩轻掩俏脸的乡户女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