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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十四
      时间是初夏,这地方很稀罕地连下了几天雨。几乎是一个奇迹,雨停之后,原本光秃秃的荒原,一下变得绿意盎然。我与了然差不多每天都在喝酒,住宿的房间角落里,堆满了空酒瓶,它们像已然拆除引信的炸弹一样,泛一缕末日英雄般的困顿之气。但不可否认的是,通过这些酒,除了让我俩彻底成为朋友,同时,深藏于我内心里的秘密,也已不再是秘密。
      “联合国?”了然就像我预想中的那样笑了。
      “想不到你还想统治世界呢。”在得知我的绰号之后,了然的话语明显变得调侃。但在我听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刺耳。可不是吗?年少时期,但凡有点抱负的孩子,谁没有一点野心呢?尽管这野心,绝大部分会沦为后世的笑柄。但前进的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有什么可值得愧疚的?应该是了然的开导起了作用,让我在触及这个痛点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联合国也不是万能的,”了然说,“它有点像是天上的菩萨,遭难的时候,任你怎么祷告,它都不予理睬。只待你成功了,成佛了,站在高端,面对着芸芸众生,煞有介事地在那里指指点点。”由于日复一日的酗酒,导致我们脸面浮肿,思想混沌。我不知道了然为什么这样说联合国?毕竟它与我所要实现的理想是不尽相同的。在我的理想里,“联合国”不是救苦救难的地方,它不过是我虚荣向往里的奢望。但是了然明显理解错了。或者换句话说,他明显是高估我了。因为我的确没有那种救民于水火的情怀。“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了然依旧沉浸在他的说教里,“就像前苏联和美国,联合国能管得了它们吗?它们想打谁就打谁,想灭谁就灭谁。”了然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出家人的模样,倒像个忧国忧民的愤青。
      不仅于此,针对天下之势,了然也有他独特的见解。“不过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算。如果不想遭人欺负,那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权有势。”甚至有些话语,他是趋于反动的。“什么叫为老百姓打江山?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不信就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人失了江山,就有人得了江山。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老百姓。而那些鼓动老百姓去送命的,得了江山之后,转眼就变成权贵,不照样横行霸道?这个时候,具体有什么是老百姓说了算了?所谓的江山,不过是新壶装旧酒,换了个瓶子而已。”有鉴于此,他还专门举例说明,“比如越南,有个西方记者是这么说的。”接着他就掏手机,将截屏的一段内容展示给我看。那段内容的文字是:“(越南革命者)他们常常是那些意志坚强、教条以及绝对坚信革命的人。但是那些人并不是具有能力把越南引上发展的道路。他们曾体现异常的勇敢,甚至是英雄的行为,但他们亦学会了生存的手法,而它使战后应采用的开放的策略的发展受到限制,最严重的是,他们相信革命运动比个人的各种权利更为重要,并使许多干部,许多藐视法制的人,以它为借口来贪污。他们认为革命目标可以替代方法。”
      我是彻底被他搞服了,我不知道他唠里唠叨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或者反过来说,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尽管我醉得厉害,但我心里善能明白,此前的了然,应该也是个屡遭打击的人。不然的话,他不至于如此怨天尤人。
      “说说你自己吧,”我说,“你不要一直拿话来套我。”
      “我有什么好说的?”了然故作坦荡,说:“我不过是个看破世俗的人。”
      我说:“也不尽然,比如你跟秋梅。”
      了然就裂开嘴笑了,说:“我知道你心里憋着这句话,一直想问我。我俩的关系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也就那么回事。”
      我说:“我不懂,具体是怎么回事?”
      他就说:“你这人,怎么这样遭人厌呢?”停了一会,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跟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秋梅的老公死了,欠了一屁股债,然后只能干那事了。”
      我说:“干哪事?”
      了然就抓起一粒花生米,往我头上扔,说:“讨厌!”
      我蓦然就联想起母亲,内心“欻”一下变得苍白。
      俗世间的纠葛就是这样残忍,你永远不懂伤痛的隘口具体潜伏在哪里,伺机的猛兽一样,在你毫无戒备的瞬间,猛扑上来,将你撕个粉碎。之后有关于这方面的话题,我再也不问了。
      自从我将那笔钱转给吴晓晓之后,她仿佛是隐藏了起来,再没有跟我联系。当然,我也懒得搭理她。了然就笑我:“你真是个呆瓜,人家摆明了是要吃了那笔钱的。”其实不用他说明,我心里早有这个准备,隐约知道那笔钱终将是得不到善终。为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心痛。反而觉得终于舍弃了那笔钱,才让我获得眼下的安宁。
      了然“呵呵”笑了一下,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失败吗?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你自己编织的道德里,总也走不出去。”
      我说:“难道这样不好吗?”
      了然就再次向我说教,认为在这个贪欲横行的社会,根本没什么道德可言。许多时候我们会看到,肮脏与圣洁几乎是无法区分的。比如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看见利益就攫取,看见美色就垂涎,从道义上讲,这是人性丑陋的表现。但放诸社会,谁又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呢?财色双收权倾天下,是这个社会向往的通病。它没有道德,也没有信仰。过了一会,他又自我矫正说,哦,不对,应该还是有信仰的。它唯一的信仰就是权和钱。
      我说:“你一个出家人,哪来这么多的牢骚话?”
      他说:“正因为我出家了,才对世事看得更清楚。”
      但是我心想,应该是他的心魔牢牢把他控制了。通常情况是这样的,越是愤世嫉俗的人,越是在乎世俗的东西。因为得不到,所以他不豁达。就像我没完没了地臧贬雅兵一样。
      如此当我说到张筱梅的时候,就尽量保持着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又要惹起他的胡言乱语。可终究因为饮酒,没有更好地控制住情绪,在我谨慎述说的点滴里,了然还是嗅出了一些味道。“你把她约到出租屋的时候,为什么不对她下手?”我知道他嘴里所说的“下手”,具体是什么意思。因此就反驳他说:“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猪公一样耍流氓。”
      了然就笑了,说:“你果然就是个呆子。”
      之后,我就更加的不敢说张筱梅了。但了然跟我说的那句话,却像个显眼的标识一样,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总体而言,我与张筱梅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有限。真正能让我对她“下手”的机会是不多的,除了刚到鹭岛不久,我怄气那一次。最佳的机会,就是在出租屋了。我也曾这样想过,我怎么就没有像对待吴晓晓那样,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呢?难道是因为吴晓晓长得丑,从而不觉得怜惜么?还是因为张筱梅在我内心里,始终是圣洁的,为此半点也亵渎不得?还有就是,万一我当真控制不住自己,发了疯,对张筱梅做些出格的事情,诸如对她“下手”之类的,她会接受吗?
      此时我在西北的荒原,思量着一个在我生命里扎下了根的人,各种颓唐的、暗淡的、亢奋的想法,就跟水毁堤坝一样泥沙俱下。
      仲夏时节,天气异常闷热,张筱梅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是一首诗,标题是《遇见》:
      是的 有一天
      所有亏欠终会撕裂云雾
      以雷以电 与你狭路相逢
      多少记忆隐藏在繁星之间
      多少秘密灼痛真实的面容
      你看不到 也无处逃遁

      是的 你看不到
      你以为早被理解
      你以为千里烟波上的独舟
      谜一般的消失
      不再有重逢的时刻
      你以为早已遗忘
      悲伤的人听到悲伤的歌
      去向不明的过往纷至沓来
      朝你举杯
      朝你露出任性的笑脸
      那是你熟知的笑脸

      亏欠有时会变成
      暗夜里的万箭穿心
      天明时的辗转反侧
      紧绷的琴弦是光阴缝隙里的疤痕
      不可触摸
      连同尘垢 连同爱的灰烬
      是的 诗句也无法表达
      那些疼
      在五月花开季节
      找到你
      而你在人海川流之间
      看到某人 转眼不见
      她这诗发得有点莫名其妙,正在我纳闷的时候,第二天,吴晓晓也发微信给我了。开头一句就是:“你现在应该死心了吧?陈志浩与张筱梅已经订婚了。”然后就是他俩庆祝订婚的照片与视频。尽管我无法仔细去看张筱梅的表情,但那画面一幅幅,一帧桢,当真有如千万只利箭,箭箭穿心。其实我早就知道的,这件事情终将会发生,可是当我真的看到它的时候,一种不期然的悲怆,还是瞬间向我奔腾而来,面对广阔的荒野,暴烈的太阳底下,我仰天大哭得像个傻子。了然默默地看着我,最后才说:“今晚就不要喝酒了吧。”结果,失去酒精麻醉的夜晚,也让我失去了睡眠。平生第一次,让我深刻体会到,夜晚居然如此漫长。
      母亲的嗅觉依然灵敏,张筱梅订婚的第三天,她就得知消息了。“看你还怎么骗我!”她打电话跟我说,“人家都订婚了。”
      我只能向她坦白,说:“我俩早就分手了。”
      母亲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玄机,开始担心起来,问我:“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还在鹭岛?我一直想问你这句话。”
      我说:“我没事,我现在在另一个地方,一个朋友这里。”
      母亲说:“朋友?什么朋友?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说:“我没事的,我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能过些天就回去了。”
      母亲说:“你回来吧,现在就回来。”
      我说:“好的好的,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去。”
      母亲说:“她嫁了就嫁了吧,你一定要想开点呀,一定要想开点。”
      我说:“好的好的,我已经想得很开了。”
      ……
      与母亲打完电话,了然就问我:“你真的想开了?”
      我说:“那能怎么办呢?”
      了然仔细看了我一阵,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世上并不是只有你过得不如意。”又说,“过些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十五
      时间过去许多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在我遭受苦难的时候,同时期的雅兵,也在遭受苦难。后来我深刻体会到,深处困境时,我是如何的神经错乱。倘若我已然知道雅兵的苦难,就不至于在了然面前无底线地对他进行贬损。最起码,莫说同情,采取缄默的方式应对,也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我偏就无法那样去做。
      雅兵家出事了。因为要照顾雅兵的生活,他母亲只能在城村之间来回跑。很偶然的一次回城,她敏锐地发现,家里的一些物件突然变得有点陌生。这微妙的触感,就像我当初怀疑母亲一样。这时候的她简直成了一只猎犬,她仔细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嗅。被单与枕巾上散发出来的浅淡幽香,不仅使她慌张,同时还让她产生了绝望。
      但是她不吱声。
      那天之后,她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叮嘱雅兵:“以后的生活,就要靠你自己了,我不可能天天都陪着你。”口气如同是在交代后事。但她又总是放心不下,晚上睡不着觉,躺在村庄的床上,月光从窗口蹚进来,满脑子都是那种嘤嗡乱窜的小黑虫。目光已经焦灼了,但是窗外暮春的月色,依然是一片苍凉。
      通往县城的道路,在月光下仿佛是一条凝结的冰河。我后来听人讲,那天正值倒春寒。雅兵他母亲骑着电动单车,幽灵一样出现在那条冰冷的道路上。我们可以想象呼啸的寒风,从她耳边掠过。漆黑的山峦,扇面一样在她眼前展开,然后又“呼”一声往后退去。这时候她的脑子一片麻木。刺骨的寒冷,以及沉重的夜色,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死寂了,空旷了。凌晨时分,她终于抵达县城。早已安静的街面,灯光困倦。泛白的路灯下,楼宇苍茫。
      雅兵他母亲很轻易地就打开了自家的大门,同时很轻易地就在自己的房间,看见了那个平素总是笑盈盈地称她为“大姐”的女人——这时那女人,正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床上——她边上的男人,也就是雅兵的父亲,着急忙慌的把她护在怀里。不知基于哪方面考虑,这时候雅兵他母亲居然没有生气,她只柔软地说了一句:“你们干的好事呀!”后来我听人说,那女人是雅兵他母亲的闺蜜,雅兵他父亲与那女人相识,还是由雅兵他母亲介绍的。情节很狗血,但生活里的闹剧,不正是这样轮番上演吗?
      我与了然一起去看那个煤矿的时候,不知道他也有着悲情的遭遇。他先是跟我说,他母亲是上吊死的。他说他母亲被他父亲再一次家暴之后,就去上吊了。他说他看见吊在索扣里的母亲,就像纸片一样轻薄。在这一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应该是悲哀的时刻已经过去得有些久了,了然跟我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已趋于平静,就像谈论别人家的事情一样。那天我们驱车两百多公里,才到达他愿意跟我讲过往的地方。他指着远处山坳里的煤矿,跟我说,那地方曾经是他家的。于是我似乎又看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在理想丧失信念破灭之后,如何将自己活成了行尸走肉。了然说,他父亲后来破产了,源于一起因矿权纠纷酿成的大规模械斗,死伤了好多人,不仅让他父亲陪得倾家荡产,还被抓去坐牢。这时候原本依附的关系,就像风吹浮云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就连原先谈好的女友,也离了然而去。然后他从手机里,调出他女友的照片给我看。那是一个有着中亚血统的女子,深目直鼻,眼睛呈淡褐色,笑起来怪迷人的。如此我终于理解了之前了然那些过激的言论。不经历风雨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晴天。
      雅兵他母亲最后没去上吊,她依然骑上了她的电动单车,竟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驶进了护城河。一个早起的清洁工人,目睹了她骑车的整个过程。尸体在距离城区一公里的地方找到。雅兵他母亲,死得非常安静,双目微闭,表情淡定,整个人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似的。雅兵他父亲哭着扑上去,想拥抱她一下,却被雅兵一脚踢翻在地。
      母亲后来跟我说,之所以没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有不必要的伤心,毕竟这是发生在别人家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托词,因为类似的事,就发生在她身上,她怎么好意思去说人家呢?再者说了,即便她厚着脸皮,把这一切都及时告诉我了,我又能改变些什么?除了不再暗地里嫉妒(或是羡慕)雅兵,平添一些物伤其类的唏嘘,就连最起码的问候,都显得多余了。更何况此前我一直没跟雅兵联系,现在他家里出事了,我突然对此表示关心,会让他觉得我这是在干嘛?是幸灾乐祸?还是在假惺惺地表达同情?还有就是那时,我自身正经历一些混账事,弄得焦头烂额,只能凭借贬损雅兵,以利我换取好心情。若及时得知他家的事,让我情何以堪?因而后来我觉得,母亲这事,做得还是比较聪明的。
      醉生梦死的日子过得无比迅速。当真是光阴如箭,转眼就到了秋天。中元节的时候,我与了然特意去买了些纸钱。当晚,醉醺醺的,在荒原里把它们烧了。
      我说:“爸,快来拿钱呀。”
      了然说:“妈,快来拿钱呀。”
      我就问了然:“阴间有没有爱情?”
      了然说:“应该是有的吧。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就算是死了,也要化成蝴蝶双双飞呢。”
      于是我说:“如果我爸跟你妈,同时来这里拿钱的话,两个人会不会对上眼,最终爱到一起?”
      了然就骂我,说:“我妈长那么漂亮,才看不上你爸。”
      我说:“我爸也长得很帅,不一定看得上你妈。”
      “那么正好,”了然说,“他们俩谁也不用打谁的主意。”
      然后我们就回房去继续喝酒,喝着喝着,了然就哭了。他说:“我想我妈。”还说,“如果我妈在的话,那场架,可能就打不起来了。”
      ……
      人的潜意识里,时刻都潜藏着某些幻想里的期许。中元节那天,关于我爸与了然他妈的话题,虽然只是酒中的玩笑,但之后,我却认认真真地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比如我爸娶的是了然他妈,那么凭借她“女强人”的能力,我爸就不至于去赚那份卖命钱。他不仅不会死,还会因为他温和的性格,从而给予“女强人”很好的配合。这样的家庭,是很难遭遇不幸的。而了然他爸,则因为脾气暴躁,能力有限,天生就该找个像雅兵他妈那样的女人——面对着丈夫唯唯诺诺,像捧着个宝贝似的照看自己的儿子。这类人,只配安静地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庸庸碌碌地过日子,成为永世的农民。剩下的就不用说了,雅兵他爸只能与我妈配对了。这其中的男的,有着官商勾结赚大钱的本事;女的,则有着爱慕虚荣臭显摆的风情。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不可能为了儿子,而放弃她该当拥有的生活。也就是说,孩子优秀与否,与她是无瓜葛的。届时,她唯一会做的就是,牢牢地黏住那个堪称优秀的丈夫,从而使他失去沾花惹草的机会……只是这样的结果万一成真,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闹心。甚至觉得,如此理想的配对,是对生活的侮辱。好像我们活着,就该要承受原生家庭的磨难一样。
      雅兵与他父亲的矛盾,不单单只因他母亲而起,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尚未离开村庄之时,雅兵与他父亲,已经闹得水火不相容。
      我知道从小时候起,雅兵他父亲就始终盯着雅兵的低能,从读书,到做事,几乎没一件能让他满意。挂在他父亲嘴里的骂辞,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你看你笨得像猪一样,就这么几本书,整天趴在那里读,怎么就读不会呢?”“亏你活了这么久,连个鞋子也穿不清楚。你看看你系的鞋带,绑了个死人结在那里,怎么脱呀?”待到雅兵大专毕业了,他父亲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笑嘻嘻的跟他说:“别看你现在蔫了吧唧的,只要在这工地上呆半年,我保证你会高兴得**翘。”雅兵他父亲嘴里所说的**翘,指的是赚钱。而在雅兵听来,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变了。他后来发现,自家的**的确是翘了,但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兴。他反而变得愤怒。因为每次他在外面通宵鬼混之后,白天就要好好的补一觉。雅兵他父亲却像对待民工一样,上来就是一阵臭骂。后来发现骂不是办法,就换成打了。拇指粗的钢筋,“呼”一声就往雅兵身上抡。若是小时候,雅兵尚能忍气吞声。但他父亲明显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雅兵长大了。不仅长大了,且在块头与力量方面,绝对比他父亲更胜一筹。很快,原本一边倒的虐打,瞬间变成了一场混战,雅兵他父亲手里的钢筋被夺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雅兵高举着它,迎面向他砸下。他头上,立马就开了花……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雅兵他父亲开始了另一番思索。他应该是觉得,雅兵这辈子能给他带来的,除了无尽的失望和丢脸,还有随时危及生命的风险。
      但在此之前,却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家乡,与雅兵一起喝酒,曾专门探讨过他父亲所说的官商勾结。在我看来,雅兵他父亲此生所坚守的执念,非常希望可以在儿子的身上进一步实现。毕竟他现在讨好的那些官员,都是些外人,仰人鼻息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但如果是自家的儿子有了个一官半职,可以轻松地主导一些事了,那么这个“官商勾结”,就真的完美到家了。
      后来我跟了然说,雅兵当时也肯定了这一点,但他转头却说:“他想得倒美呀,以为那些官职,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俗话就是这么说的。何况用钱买官做的事情,从古至今,见得还少吗?”了然的说法,与我当时的说法如出一辙。于是他问我:“那雅兵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他说我庸俗。”
      因此后来我想,雅兵他父亲之所以会抛弃雅兵,应该与他不想落入“庸俗”有关。再加上又挨了雅兵的打,就像股票清仓一样,在看到收益无望之后,他父亲只能将雅兵当成一只垃圾股抛了。抛了垃圾股,就要重新购入一只绩优股。因而在雅兵他母亲死后尚不足两月,他父亲就迫不及待地与她的“闺蜜”结了婚。彼时,那个女人的腹部,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了。听到这些之后,我所能给予雅兵的,已不单单是怜悯。独自生活的雅兵,这时候尚无法感觉到一种危机正在快速地向他逼近。
      面对已然发生的或是已然铸成的一切,谁也无法做到先知先觉。后来我所了解到的发生在雅兵身上的事情,都是在覆水难收的情况之下完成的。之后再在这个基础之上,进行一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猜想,就像我经常拿我跟雅兵进行身份置换一样。无可辩驳的是,在我未知雅兵遭遇的这一段时期里,他很明显地成了我脑海中的死敌。我在西北荒原上与了然喝酒,为打发无聊,不惜一次次地贬斥雅兵,某些失实的描述与过激的言论,终于使雅兵成为潜伏在我阴暗面里的一个幽灵。它侵蚀着我,激荡着我,最终操控了我,以至于让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敌意。张筱梅是不消说的。让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她何以将她自己隐瞒得那么深?正是因为她的隐瞒,从而无法让我了解到她真实的精神世界。比如她与陈志浩的交往,比如她阻止吴晓晓向我透露我捡钱的真相。后来经过与了然分析,最终觉得她隐瞒与陈志浩的交往尚可以让人理解,因为在新的感情面前,将旧的感情拿出来当成故事一样讲,并不是一种明智之举。许多时候,隐瞒不仅仅是一种美德,更是和睦相处的必要因素。但她隐瞒我捡钱这件事,就很难让人看清楚了。她是想借机考验我,以利于看清我这个人?还是觉得心里有所亏欠,从而想将错就错,以金钱的方式予我以补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从我捡钱不还的那一刻起,她的整个心思就都倒向陈志浩那边去了。因为人世间的爱情,说到底,是不存在什么亏欠的,它只有惺惺相惜。如此说来,这期间她弟弟所欠下的巨额赌债,不过是这种情感转移的催化剂而已。那么那段时期,她在我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又该做何解释?爱我,又像是在毁我!与了然没日没夜喝酒的那些日子里,酒精的深度麻痹,让我将很多问题都思考得宛如一盘浆糊样糊涂。
      而这时候的雅兵,似乎是想走出他生活的混沌了。
      我后来听人家说,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终于放下了那根随身相伴的钓鱼竿,开始认真地思索如何展开一种新的生活。最后,他看上了一块抛荒已久的山丘。利用他母亲留给他的私房钱,雇人将山上的杂草收拾干净了,然后就在上面种植腊梅。雅兵说他喜欢腊梅,说如果是在寒冬时节,腊梅绽放的时刻,于一片绚烂的花海底下,置一方桌,喝一壶酒,那绝对是神仙级的享受。他还说可以由此发展下去,带动乡村的花海旅游。这样超凡脱俗的想法,许多人都无法接受。村里人就说,雅兵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女友在当导游。但在我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总觉得他最终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名字里带着“梅”的人!简直是造孽!
      母亲后来跟我讲,看雅兵那人,哪里像是在做事?雇了人在山上干活,自己却在家里睡大觉。那些个干活的,能有几个是认真的?只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私房钱,非常有限。很快,那些钱就被他花光了。山头遍植腊梅的计划,只能搁浅。雅兵开始踏入村街,与那些无所事事的老人们混在一起,劝他们参与投资。“哪怕出个三五千也行呀,乡村旅游如果做起来的话,你们就等着坐在家里数钱吧。”还说,“没钱有什么关系?可以帮我去干活,干活的工钱记在那里,就算是你投资入股了。”村里人都觉得他是在发疯。“钱有那么好赚的话,还能等到他吗?”许多人都这么说。但这时候的雅兵,就像是脑子坏了一样,依然捧着他的计划在人群里说来说去。最终,他所能得到的,只是人家的一两餐饭食而已。“他整天坐在那里,陪你说话,跟你唠叨。”村里人说,“饭熟了,不叫他吃点,哪里好意思么?”如此三番五次,即便是再实诚的人家,也不愿意这样干了,但凡看见他从远处走来,都纷纷躲到一边去。“他又不是我儿子,”有人不客气地说,“谁有那么好的心情,天天养着他?”偶尔,也有人奉劝雅兵,说你这样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呢?或者干脆服个软,到你父亲的公司去上班?雅兵的口气,却一如既往的强硬,“我没有父亲!”他说。
      雅兵开始频繁地去他女友家。他这做法,我是很理解的。因为人在困境中的时候,总得找个依靠——虽然最初,雅兵与他女友也只是通过鬼混才相识。刚开始,他那个未来老丈人还很热情,杀鸡宰鸭的款待他。并且催促雅兵,早点在县城买个房子吧,“你还有个后妈呢,再说那个后妈岁数又不大。”未来老丈人说,“将来你们住在一起合适吗?”
      雅兵却说:“为什么要在城里住呢?我觉得住在乡下也蛮好的。”
      未来老丈人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也攒不足进城买房的钱,偏偏喜欢僭越本分,脑子里总将一些东西算来算去,终究也算不出个所以。村里人形容他是“白天算,风吹一半;晚上算,鬼听一半。”原以为攀了个有钱的女婿,顺带着把自家也可以弄进城里去,却没想到雅兵会那样说,心里就很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撮弄他女儿,说:“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眼看是没有出息的,若是他爸不愿意接济他的话,我看这门亲事就算了吧。”雅兵的女友对此无所谓,她屁股后面等着一大排追求她的人呢,有没有雅兵,都是一回事。因而雅兵再次去他未来老丈人家的时候,伙食标准明显就降低了,天天吃些萝卜青菜。雅兵就问未来老丈人:“养的那些鸡鸭不杀了吃干嘛?留着做种吗?”
      未来老丈人说:“原先杀的那些鸡鸭都喂了一只狗,结果那只狗认了门,一直来,杀不起了。”
      雅兵居然“嘿嘿”地笑了,跟未来老丈人商量说:“你现在杀一只鸡,我将来赔你十只鸡,怎么样?”
      未来老丈人觉得很有意思,就问他:“你拿什么赔呀?”
      “这还不容易吗?”雅兵说,“我上门来入赘,养你到老,天天给你吃鸡。”
      未来老丈人被他吓一跳,急赤白脸说:“到时候,具体是你养我,还是我养你?”
      ……
      我后来听人说,当天下午,那个未来老丈人就去找了雅兵他父亲。两个人在城区的一处工地见了面。现场很嘈杂,未来老丈人只能直着嗓子跟雅兵他父亲喊:“你儿子要去我家入赘!”
      “很好呀,”想不到雅兵他父亲会说这样的话,“恭喜你家又多了个儿子。”
      “可是我有儿子,根本就不需要上门女婿。”
      “这个我管不着,你要是喜欢的话,多个儿子也无所谓。”
      “但他是你儿子。”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他在我家白吃白住了好多天呢。”
      雅兵他父亲听完这句话之后,很认真地看了那个未来亲家一眼,然后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吧?”停顿了一下,又说,“就你家那伙食,一天能吃几个钱呢?”
      ……
      那天,我听人家说,那个未来老丈人从城里回来得很早,差不多半午时分,骑着他的破摩托,一路风风火火的就回家了。回家后,也没干别的,一头就钻进了茅房。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一只肥桶和一把长柄的瓢。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时候雅兵一定还在睡午觉,正是将醒未醒的样子。未来老丈人弄出来的动静,彻底把他吵醒了(或者也可以说,是肥桶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把他熏醒了)。雅兵就起了床,捏着鼻子,走出了房门,问他未来的老丈人:“你搞什么呀?这么吵,还这么臭。”
      未来老丈人这时候就显得很温柔,他轻声细语地跟雅兵说:“你别着急嘛,着什么急呢?呆会儿我来给你变个戏法。”然后就把雅兵引到屋前的一块场地上,将长瓢放到肥桶里不停地搅。搅着搅着,就喊雅兵凑过去看,大呼小叫着说:“哎呀,这里面冒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雅兵当真就凑上去看了。
      雅兵凑上去看的时候,那个未来老丈人就笑了。他手里面握着的长瓢,还在肥桶里不停地搅呀搅,搅呀搅。待雅兵彻底靠近的时候,他突然手腕一翻,舀起桶内浑黄的粪便,“呼”一声就往雅兵脸上泼去。雅兵这时候就像是一只被惊扰了的鸡,他“哇呀”一声张开了双臂,问他未来老丈人:“你这是干嘛呀!?”
      “我干嘛?”未来老丈人的脸色说变就变,他开始破口大骂,“你还好意思问我干嘛?我来跟你说吧,我要治治你身上的邪气,治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无赖,你这个倒灶人家的野种,狗搭的稗子。去你妈的,看你还敢赖在我家,你这个千年王八生下来的杂碎……”伴随着山呼海啸一样的骂辞,肥桶里的粪便,亦在长瓢挥舞之下,连番向雅兵身上泼去。刹那之间,场地上就像是下起了一场粪雨。
      雅兵哇哇乱叫,落荒而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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