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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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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离开那家廉价旅馆,我就跟了然走了。他开着一辆车,一辆跟拖拉机一样的皮卡。一路在黄沙漫天的乡间道路上嚣然奔走,两侧光秃秃的山脊,让人无端生出些担忧,这里的人怎么可以活下去?村庄零零星星,房屋一律是灰突突的,仿佛黄土坡面遭风雨剥蚀,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土堆子。了然一边开着车,一边跟车载音响里的歌曲乱唱,什么情呀爱呀的被他唱得神魂出窍。我心里不禁又骂他:“贼和尚!”
车子开了半天,终于抵达了然所在的寺庙。寺庙与这边的民居差不了多少,也是灰突突的。唯一不同的是,大门门额上,标注了寺庙的名字。
“随来寺!”我说,“谁来呢?”
了然一时没有听明白,仰头看了看寺庙的名字,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着说:“你不是来了吗?”
寺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四四方方的墙垣,统共两进。明间稍大,设佛堂。里间稍小,供住宿。因距离附近的村庄有点远,在满是灰突突的视野里,这寺庙看上去,恍如孤悬海外。我不知道了然的生活来源是什么?按说如此荒凉的地界,香火钱应该是不多的。但了然看上去,生活得蛮不错。晚上,他说要为我接风,不知从哪弄来的羊肉和白酒。我说和尚不是吃斋吗?他说他信的是藏传佛教,可以吃肉,还可以喝酒。我一下新奇起来,问他,藏传佛教没有戒律吗?他说,有呀,怎么没戒律?我说,戒什么呢?他就问我,你到底吃不吃呀?不吃的话,我就拿去喂狗了。土炕脚下他养的那条土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碗里的肉。所以我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依我粗浅的认知,了然应该不叫“和尚”,而叫“喇嘛”。但喇嘛又不像和尚那样,将“阿弥陀佛”挂在嘴边。真不知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天喝酒,终归还是拘束,喝到微醺的时候,也就收手了。了然有些懊恼,但他没有明说,只将地上捡骨头吃的土狗踢了一脚。西北荒野的夜辽阔而深沉,周遭安静得像是井底,远处村庄传来一两声狗吠,不仅没有破坏这夜的寂静,反而因为那声的辽远,而使这夜变得愈加黑沉。我与了然坐在屋后的土塬上。我不清楚他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里。仲春,天气依旧寒冷。繁星满天的夜空,就在我们头顶无限地向前延伸。
夜色苍茫,为打发无聊,很适合没话找话。我就跟了然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了然说,是吗?我还以为我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呢。我说世上有独一无二的人吗?了然说除了这副皮囊,内心的经历,应该各不相同吧。我说我说的不是长相。了然说那是什么呢?对此我就说不上来了。因为反应在我脑海里的,他与雅兵只有相类的笑容与做派,至于其它,相差就比较远了。了然就问我,你朋友的名字应该不会也叫了然吧?我说你瞎扯呢,就算是想与你拉近关系,也不至于把话说得这么低级。了然就笑了,说你小子还是够聪明的。于是我开始跟他说,我朋友的名字叫雅兵,温文尔雅的雅,兵戎相见的兵。我说潜伏在雅兵生命里的某些东西,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始终在相互打架。暗夜里说话,仿佛是针对内心的独白。面对若隐若现的了然,我脑洞大开。其实我是知道的,潜伏在了然名字里的意思,也一直都在打架——明了的样子,跟了结的样子,可不是在打架吗?但我没把这话直接告诉他。我不想由此产生横向的联系,从而让他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只这无由的话题,还是让他感到了异常,于是问我:“你张口闭口的说这个雅兵,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说:“是我一个朋友呀,前面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看没这么简单。”了然说,“我好像听出了另一种味道。”
我说:“能有什么味道呢?不过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了然说:“内容都含在你的话里呢,只是你不愿意明说。”
我说:“我何苦跟你藏着掖着?一笑风云过,人生一世,可不就是如此吗?”
了然就“嘿嘿”地笑了,往地上一躺,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把话憋在心里,小心把你憋死。”那天,我与了然坐在土塬上,或许是黑暗赋予了我想象,看着无边墨色的旷野,突然觉得,此前所经历的一切,真的是无聊透顶。
了然后来跟我说,“随来寺”的“随来”二字,还是有出处的。在佛教典籍《佛说七女经》里,其中有一句:“七女闻之大欢喜,即与五百婇女随来观者,冢间丧亡悲哀啼哭者,复有五百人俱发意往。”
“可是世间的理想,只能存在于故事典籍里。否则现实社会,哪来那么多的遂心所愿?”我不知道了然之所以这么跟我说的真实目的,因为即便是有如我这般消沉,还是可以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来,他此前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后来我看了《佛说七女经》,里面的故事,跟他所发的感慨,好像不太一样。
了然与附近村庄的百姓,几乎没有来往。在这孤岛一样的寺庙里,除了偶尔路过的香客,也就剩下一个了然了。他活得像风一样自由。别说僧侣必修的早课,就连最起码的诵经,他都懒得执行。“阿弥陀佛”是常挂在嘴边的,之后,我就不知道他还念过什么经文?差不多每隔五六天,他就要开着那辆破皮卡,去几十里外的一个集镇,购买饮食和生活用品。同时,他还去会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秋梅。乍一听,我都不敢正眼去看她。眼下所有关于“梅”的读音,都能引起我莫名的心惊。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与了然年纪相仿。相貌说不上什么特别的,若是不相识,哪怕从她身边经过一万次,也无法让人记住。相识了,留意看,眉眼间还是有些清秀的。她在集镇边上开着一爿食杂店,了然每次去,都将车停在她那里,然后再去集市上闲逛。了然只在寺庙里穿僧衣。平常日子里,他都穿休闲服,头戴鸭舌帽,无业游民一样。肉铺是他常去的地方。为此我经常拿话问他。一次,他被我逼得没办法,才气急败坏地跟我说,藏传佛教允许吃“三净肉”,你不懂就不要一直问,搞得人心里毛毛的。因此他与秋梅的关系,我也就不好再问了。仿佛是心照不宣,每次回来,他车里都放好了一些饮食和酒——当然都是秋梅店里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俩当面结账。回到寺庙,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喝酒。
我一如既往地说雅兵。
面对这苍凉之境,烛照我苍凉之心。为不至于早点去寻死,仿佛除了说雅兵,我就再也找不到其它的排解方式了。更何况,雅兵在我眼里看来,始终是一副讨虐的样子。有所不同的是,之前在张晓梅面前说雅兵,只为贬斥他这个人。而今在了然面前说雅兵,好像完全只为了泄愤。
我说雅兵是天生的低能,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要他母亲跟在他身边照顾生活。除了饱食终日,他成天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就是去溪边钓鱼。这时候的雅兵,喜欢头戴一顶破草帽,脚穿一双三叉拖鞋,神话里的女巫一样,扛着钓鱼竿,游走于溪畔。我还说他自小就缺了一根筋,若不是有个富足的家庭,他可能连初中都无法毕业,哪能继续去读中专,再从中专,去读大专?即便是这样,到头来他还是一事无成。了然终于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冷不丁的跟我说:“你嫉妒他!”我瞬间就哑然了。可不是吗?我嫉妒他!或者换句话说,我羡慕他!但在我明确的想法里,这种观念是不存在的。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罪恶,反映在生活和行动里的,我们都可以称之为光明。反之,那些潜藏在意识里的,即便是自身也难以觉察的深层的罪恶,却像地火一样,时刻侵害着我们的灵魂,就像此前我针对张筱梅的所有欲念。
是的,我无法否认,曾经无数次,我都尝试着与雅兵进行角色互换——倘使我有雅兵那样的家庭,那么我就可以顺利地完成学业,那个曾让我无比苦恼的绰号——“联合国”,届时不仅不会成为我的耻辱,反而会成为我勒功的荣耀。倘使我有雅兵那样的家庭,我将拥有我该得的爱情,此人不一定是张筱梅,但与她一样(甚至是超过)的优秀,那是肯定的。何况就算是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一事无成,倘使我有雅兵那样的家庭,就不至于遭人用钱财戏弄。同时,还可以轻松地拿出一百万来,替张筱梅的弟弟去还债,那么我与她的结合,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有的隐秘,一经道破,就像尚待开化的社会一样,所引起的震撼与眼花缭乱,足以酿成一场革命。那天,我与了然不停地喝酒。我不承认我是嫉妒雅兵。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我之所以嫉妒他(或是羡慕他),只因一些特殊的缘由,导致张筱梅在我心里拔除不去。而今这些都成过去式了,我现在必须为这恼人的意念,寻找一个替代品,从而使之成为我漂泊生活里的一道消遣。如此,我没完没了地谈及雅兵的原因,也就很单纯了。我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但如果不这样做,恐怕我就要在这消沉的泥淖里,愈发地深陷进去。因此我必须在某些方面,建立起一些心理优势。
我反驳了然说,雅兵还嫉妒我呢。我说那天在老家的溪畔遇见雅兵之后,我俩就经常凑在一起喝酒。我说那时候我们喝酒,不像现在这样,坐在炕上四平八稳地喝。通常情况是这样的,天黑了,约个时间,到村店里买两瓶白酒,然后各自拎着,边喝边顺着村路往夜的深处走。我说雅兵他父亲这一辈子最热衷于去做的事情,就是官商勾结。我说雅兵当时对此很不屑,并且声称这个国家如果会败的话,那一定就败在他父亲这一类人的手上。但与此同时,他又从不拒绝家庭的富足给他带来的好处。因此我说,我很看不起他。
了然就问我,既然看不起他,为什么又要呆在一起?我说对呀,当时我也这么跟他说过。你猜他是怎么跟我说的?他说村里的年轻人当中,除了一个傻子,一个癫子,就剩我一个呆子了,不去找我,还能去找谁呀?当然,我没有跟了然明说,我之所以答应跟雅兵呆在一块,是因为我觉得在他面前,还可以找回些我当年学霸的尊严。了然就问我,他为什么会说你是呆子呢?我说我哪里是呆子,只因为小时候读书太专心,不爱去搭理其它的事情,他就一直喊我做呆子。了然说,是他自己读书不用功,才这样说你的吧?我说就是这样的。还问了然,你敢说他这不是在嫉妒我吗?了然却反问我,说,你俩到底是不是朋友呀?听着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天我俩喝着酒,正值半酣,了然的问题,使我陷入一片茫然。
我翻来覆去地想,这时候的雅兵,在我眼里看来,到底算不算朋友呢?无可否认的是,通过口述后的事实,一般会脱离事物的本体。要么添油加醋,要么因为喜恶,从而将事物的本来面目,根据自身的需要,致使其失真。如此,现实里的雅兵,在这时候就变得模糊了,以至于让我都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而另一个雅兵,即我口述里的雅兵,反而变得清晰起来。他就像是坐在我的面前一样,诱使我陷入另一种迷茫,总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口述里的雅兵更真实,还是现实里的雅兵更真实?还有就是,如此捉摸不定的雅兵,何以在我俩的关系里,就被当成了朋友呢?
此前,我已将雅兵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这种做法,只有结仇了才会如此实施吧?但是,我扪心自问,我与雅兵结仇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回过头去想,答案又像是肯定。如果中间没有一个张筱梅,我想,我俩的关系不至于闹成眼下这样。横刀夺爱的做法,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只在这里面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即便没有张筱梅,我俩最终也会因为其它什么事情,彻底的闹翻?或者换句话说,期间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也必将雅兵拉黑?
因为这是一件已然发生的事情,我无法再往更加虚设的方向多想。只是通过那些述说,豁然让我觉得,我对雅兵还是有点感情的。
即便如此,我尚能清楚地明白,随着张筱梅在我们的生活里远去,我与雅兵修复关系,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可能。不然这算什么呢?“当时不是护宝一样的护着人家吗?现在怎样了?还不是跟我一样,落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受不了这样的讥讽,就像他之前讥讽我修理地球一样。甚至觉得,类似的讥讽,比我当真失去爱情,还要更加的让人难堪。如此也造成了我的流浪,与不敢回村直面雅兵,也是有关的。
后来我才知道,张筱梅在雅兵那里,始终都没有放弃。
他看上了一个邻村的女孩。很诡异,这个女孩的长相,与张筱梅很是相像。这个遭雷劈的雅兵,简直是贼心不死!但这个女孩的智商,明显不如张筱梅,她与雅兵是校友,县城的职专毕业,在县旅游公司当导游。也许正因如此,雅兵对她格外的着迷。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不是这样吗?不论富贵还是贫贱的家庭,谁不愿意自家的子女,可以攀上一门好亲戚?尽管那个女孩比雅兵小了将近十岁,尽管雅兵并不招她的父亲喜欢,两家人最终还是决定,抓紧定亲。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正在西北荒原上,与了然捉对痛饮。我想,假如我当时没将雅兵拉黑,他免不了要通过微信,向我炫耀一番。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除了把酒往死里头喝,我还能干些什么?
这时候的雅兵,日子过得实在是舒心。我跟了然说,他大专毕业之后,就进入他父亲的公司上班了。其实不过是在那边混日子,连他父亲都一直骂他是蛀虫。骂得心烦了,他翘起尾巴来就跑回了老家,美其名曰是来过“田园生活”。我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但他还是骂我。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是嫉妒我。
我说雅兵一旦喝到神志不清,就开始发牢骚,指着我鼻子说,“你那样目中无人,手里成天拿着一本书,牛皮哄哄的,好像全世界就数你会读书似的,做给谁看呢?”
了然就问我:“你读你的书,关他什么事?”
我说:“对呀,当初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像他那样的家庭,如果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书呆子,那绝对是好上加好的事。而像我这样的家庭,摆明了是没有前途的,我却依然那么用功,除了专程做给别人看,拿出来恶心人,至于其他,还能有什么呢?”
我原以为了然会摆出一副世故的样子,讲一些大道理来开导我,结果却没有。他只那么淡然地说了一句:“我理解你!”
哦!他理解我!
既然理解我,那我就只好继续说雅兵了。我说那天雅兵非常气愤,仿佛我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他说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读你的书,我混我的日子,大家都相安无事,难道不好吗?偏偏就有一些人,总喜欢拿我来跟你比较。哎呀,这有什么好比的呢?我要被他们气死了。我说那天晚上有一些月光,月光底下的雅兵,脸色苍白,厉鬼一样吓人。我说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无比明确地知道,雅兵是在嫉妒我。同时我还问了然:“你说这是不是嫉妒吧?”
了然就说:“这当然是嫉妒了。”
但当时的雅兵却急了,忙着否定说:“狗屁!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什么呢?你现在不也跟我一样?在这个小山村里喝酒,满口粗话地骂娘。”说着,他还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他狂妄的样子,我只能继续挖苦他,说:“你现在终于心满意足了?终于心理平衡了?”
“你这是在骂我。”雅兵喝了一口酒,脚步踉跄起来,他摇头晃脑跟我说,“我不可能嫉妒你,真的,说句心里话,有时候我还是很佩服你。但人的一生呀,就跟那风吹落叶一样,难有定踪。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命里注定没有的,再怎么强求也没有用。”这话让我惊讶,因为隐含其间的意思,与母亲的风吹芒草非常相像。我跟了然说,酒后的雅兵,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时候的他,仿佛是涅槃重生,往日的憨傻绝对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狡黠的嬗变与机智的聪明。我还跟了然说,正常情况下的雅兵,经常会把我惹恼,以至于怒火中烧,恨不能立马就杀了他。但是酒醉后的雅兵,却变得极其可爱,仿佛我的一个知己,任我随心所欲地跟他呆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我与了然坐在土炕上,乘着醉意,把酒言欢——其实我是知道的,每次与了然喝酒,喝到深处,我脑子就会变得糊涂。了然与雅兵的样貌,总在我脑海里扑腾横跳,魅影一样,以至于让我忘记今地何地,今夕何夕。很自然地,张筱梅也就远离我的思绪了。甚至许多时候我喝多了,张筱梅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影子,仿佛雾一样模糊。其实我是知道的,现下阶段对于我来说,惟其如此,才是最好的。
于是我继续说雅兵。
我跟了然描述雅兵说话的样子,说他梦呓一样飘忽不定的言语里,不时闪现出的颓唐情绪,就像一团无法抓牢的液体,总在我脑海里滑来滑去。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与他父亲已经闹得很僵了,因而他才会说:“有时候想想,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只在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无病呻吟呢。
那天我俩喝了不少的酒。我跟了然说,我与雅兵坐在路边一块草地上,他突然伸手给我指向远方,叫我往那里看。那里除了一片浓重的夜色,就再也看不出什么了。他却突然问我:“好玩么?”
我跟了然说,你也这么问过我。但我始终弄不明白,你俩之所以这么说的目的何在?难道生活里的一切,在你俩的眼里看来,都是很好玩的吗?了然已经喝多了,他迷瞪着两眼看了我老半天,最后只“呵呵”地对我傻笑了一阵。
远处荒原上传来了夜猫子的叫声,“呜呼——”它喊,像是夜猫子死了亲娘。在隔山隔水隔年的同一个时间点上,同一种叫声,同一句骂娘,让雅兵与了然都笑作了一团。分不清是雅兵还是了然了,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喊我作兄弟,然后又将手指向前方,说:“你可知道那个,那个,啊,什么……”
我也只能跟着他说:“啊,那个那个什么呀?”
喊我作兄弟的人就不耐烦了,催着我说:“喝酒喝酒!”
于是继续喝酒。
之后,就完全混淆了,闹不清楚面前坐着的,具体是哪一个?我只看到他在那里不停地摇头。摇着摇着,就再次将手指向了前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啊,那个那个,到底是什么呀?”
这个时候,奇迹訇然出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居然看见玄黄的天边,飘飘摇摇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头戴破草帽,肩扛钓鱼竿,脚穿三叉拖鞋,嘴里面喔喔然唱着歌。而另一个则剃着光头,身穿海青,脚踏芒鞋,嘴里面也在喔喔然唱着歌。
我说:“人生已经这么多痛苦了,你俩为什么还这样快乐?”
他们说:“快乐是表面的,痛苦是内心的。我们只是将表面的快乐,掩盖内心的痛苦。”
我说:“你们也有痛苦么?一个弄得像女巫,一个干脆就当了和尚。”
他们说:“只要在这世间活着,就逃避不了痛苦的折磨。”
我说:“是尘世间的俗相险恶,还是道义上的心相险恶?”
他们说:“只要与恶沾边了,不论是什么属相,就都是恶的。”
我说:“既然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尘世间的人,都喜欢向往恶的方向发展?”
他们说:“也不尽然,否则的话,你也来当一回女巫或者和尚试试,感觉会很不一样。”
……
醉意已如水银泻地,在我神经错乱的幻觉里,眼前的一切,统统都走样了。我仿佛看到黄土漫天的荒原都化成了云雾,它们浩浩淼淼地向我飘荡而来,然后驮着我,鸟一样,咻咻地飞。我多想就这样悬在青天之上,让风掠走我的魂魄,雷电劈烂我的脑壳,血液化作一场花雨。让鹰来啄食我的身躯。这朽烂的身躯,是我今世难言的累赘。然后将我的骸骨染成青碧色,嵌于绝壁之上,受八百年风吹,八百年日晒,八百年霜打与雷劈,再放到昆山脚下去压榨,榨出清风明月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