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璜劫》月白露上

1、撑腰

　　天冈，景帝三年，春。

　　皇都临安王府，原本沉寂的大宅里，近日多了些热闹。

　　清晨，两个粗使丫环被分到幽兰苑打扫，一边举着扫帚，殷勤地将院门外的落花拂了又拂，一边探头探脑地向内观望，盼着能瞥一眼新入府的侧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王府东南侧这处幽静秀美的院子，独占一隅，挨着少有人经过的后街，远处便是青茫山，院内花树繁茂，经多年生长，已然郁郁葱葱，枝桠伸至院外，遮盖了砖石垒砌的外墙，显得这深宅内院柔和雅致了许多。

　　丫环们劳作无聊，有一搭无一搭地言语着从旁听来的零碎消息。

　　这幽兰苑自打建好之后，就没进过女主人，白白浪费了一方好风水，咱们王爷本是个冷淡性子，向来对女色无甚兴趣，最近不知怎得转了性，大搞选妃宴，还一口气迎了两位侧夫人入府，一位安置在凭栏阁，另一位便赐了这幽兰苑。

　　听说，宿在这院的小主可不一般，楚翰林家的嫡女，不仅是娥眉皓齿，仙姿玉貌，性子也是温婉柔顺得紧，那日选妃宴上，甫一露面，姿容便叫满座宾朋挪不开眼去，再一开口，温言软语，直教人心都酥麻了，据说王爷当场便赐了贴身玉牌，此等殊荣，将各家贵女都比了下去。

　　寂静宅院，扫帚的竹枝剐蹭甬路的刷刷声中，交织着丫环们细碎的低语，窸窸窣窣，自成一番独特的交响，只听“吱呀”一声，两扇轩窗由内推开，划破了深宅清晨的韵律，一股子带着馨香的热乎气儿从卧房钻了出来，与满园的花香弥漫在一处，又迅速消散在微凉的春意里。

　　“金桔，什么时辰了……”一声慵懒的招呼柔柔飘出来，散漫中带着一点小女儿的娇憨，让人不禁臆想那声音的主人样貌几何。

　　“小姐，刚过辰时，您要不再躺一会儿。”

　　只见床幔中伸出一只白皙玉臂，水葱般的手指微微拨开幔帘，姿态似猫儿般婉转轻柔。紧接着，锦被掀开一角，女子身着一袭杏色里衣，自榻上缓缓起身，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于两肩，尚有几缕不听话的掩上面颊，昭示着刚刚结束的一场酣睡。

　　“金桔，同你讲过多次了，如今我们入了王府，不可再如前般称呼了，该叫夫人的。”女子一边嗔怪着，一边圾了床边的缎子绣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虽是在规矩下人，语气却是沉静温婉，听着不似埋怨，倒像是闺阁姐妹在说体己话。

　　“知道了，夫人，这才进王府一周，奴婢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您就饶了我吧。”那个唤作金桔的小丫环笑嘻嘻地端着铜盆快步走来，服侍女子洁面后，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梳起发髻。

　　是啊，转眼间，已经入府一周了，楚嫣望着铜镜中已是妇人妆扮的自己，回想起选妃前的这段日子，还好似做梦一般。
　　那日，她懵懵懂懂地从床榻上起身，只觉得额上一阵钝痛，抬手去触，竟是层叠的纱布，再看身边的人，却一个也不认得。还是从这金桔丫环的口中，她才知晓自己的身份，当朝翰林院学士楚时倾之女，楚嫣。

　　楚嫣本是庶出，亲娘身子孱弱，生下她不久便病逝了，府中大娘子是个善良温厚的，一直待她如己出，后来干脆将她收做嫡女，哪怕后边又有了亲出的二弟和三妹，也未怠慢过分毫，她一直在府中娇养着长大，没受过什么挫折苦楚。

　　直到这年春，十二王爷萧澹西征归来，这位皇帝亲弟被派戍边多年，相传他手段凌厉，用兵如神，曾带领麾下将士连平三处边关要塞，此次，更是只用了区区万余定西军，便大破五万吐蕃军，御赐“四征大将军”封号，一时间震动朝野。

　　归朝后，萧澹交了边关兵权，赐封临安王，回皇城掌管上十二卫，领五万兵马，守卫皇权核心，在军中乃至朝堂都有极高的威望。

　　临安王久在沙场，无暇他事，早已过了成家的年纪，此次返朝，皇帝特许他操办府宴，说是接风庆功，实是邀请朝中有适龄女娘的官员来给王爷相看，楚府便是钦点的待选之一。

　　奈何楚嫣自小娇养在府中，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女子八雅倒是融会贯通，只是鲜少见人，性子堪比一般贵女还要柔弱了些，这一日，听说父亲要命她去争临安王的妃，一口茶没喝下，差点背过气去。

　　这临安王她可是有所耳闻，那日吴家二小姐到府上送绣花样子，闲聊间提到家中大郎在王爷座下招呼，常念叨王爷治府严明，说一不二，府里下人们每日战战兢兢。又说王爷魁梧，黑黢黢的面膛好似火炭，常年领兵打仗粗野得很，对待女子也如男子一般，不懂得怜香惜玉。

　　楚嫣听惯了诗书中温润如玉的典范，一心盼着嫁个风雅君子，想到若是日后从了临安王这样的夫婿，只怕是后半生再无指望，可父母之命在上，反驳断是不敢的，又想不出旁的招数来，情急之下，便一头撞向了书房的廊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身前之事，竟全然忘记了，就连父母家人、贴身丫环，也无一认得。

　　楚时倾不敢声张，暗地里请了名医来瞧，大夫看过，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只说这离魂症多半无药可医，日后能否恢复，全凭个人造化。

　　楚家参加王府选妃，是皇上钦定的，哪怕女儿成了这副样子，也断然推脱不得，可若是嫣儿的情况传将出去，明知是病秧子还往王府里送，被那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临安王知晓，怕是得一剑把楚府劈成两半了去。

　　父亲母亲和府里的嬷嬷丫环们哭丧着脸，乱成了一锅粥，楚嫣此刻却无暇顾及那选妃的劳什子玩意儿，还有一件更为奇特的事占据着她的心绪……

　　自醒来后，楚嫣虽失去记忆，脑中却莫名涌入许多不解的画面，本能地，她感到这些画面不属于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似乎更加超前，更加智慧。

　　不仅如此，楚嫣发觉自己的性子貌似也有了些变化，金桔讲起选妃之事时，她本能地想着确要遵从女德教诲“父母命，必从之”，可突然，脑中出现一女子声音：“生而为人，无论男女，都有选择的自由。”这离经叛道的观点令她浑身一凛，声音明明在自己脑中源起，却并非自己的所出，不知究竟是由何而来。

　　“选择的自由……”楚嫣手中紧捏着一枚陪嫁的银钗，想得入神，指肚处印下青白的压痕都不自知，直到痛得紧了，才“嘶”地倒抽一口气，回过了神。

　　金桔见状摇摇头，小姐自撞了头之后，便痴痴傻傻的，时常不知在臆想些什么，忽而皱眉，忽而迟疑，忽而痴笑，好似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如今好歹是过五关斩六将进了王府，若是当时选妃未成，就她这副样子，再美又有何用，皇城里哪个正经人家会要个痴子做媳妇。改日还是得劝劝小姐，将这痴态收一收，莫被王爷看出什么端倪来。

　　正想着，忽听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未到嗓门儿先到：“侧夫人，您可起了吗？”

　　随着喊声而至的，便是临安王身边的紫檀丫环，身后还跟着楚嫣院里的秋杏、迎春，二人紧着步子跟进了屋，面色不悦，想是方才要拦那紫檀丫头，却未拦得住，竟让她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实在没有规矩。

　　紫檀也是急了，一进门见楚嫣还在梳妆，草草行了个礼便催促道：“侧夫人，所有夫人都到了，王爷也已落座了，正找您呢，您怎么还在这里梳洗啊！”

　　“才刚过辰时，怎么就落座了呢？”金桔诧异道。

　　“休沐日早膳都是卯时准备，辰时就开始了的呀！”紫檀急出了汗，“快别问这些了，还从没有哪个夫人早膳比爷去得还晚的，王爷现下已经不悦了，夫人紧着点儿吧。”

　　楚嫣定了定神：“横竖都是晚了，急也没用，秋杏，你在这儿守着，金桔、迎春，你俩随我去吧。”

　　楚嫣到了王府正厅，还未迈进门，就感受到屋内一派肃杀氛围，只见王爷一身玄色锦袍，端坐正中。夫人们坐了满当当一桌，除去同样为侧妃的孟君瑶外，还有三个侍妾，大家都正襟危坐，像等待什么肃穆的仪式，就连平时嚣张跋扈的孟君瑶也坐得规规矩矩的。

　　说来也是无奈，自嫁入王府后，临安王并未到幽兰院去过，楚嫣选妃那日，只与王爷打了个照面，出嫁那日，也只是从遮面的缎布下草草望了他几眼，连王爷什么模样都没瞧真切。今日，夫婿就这样摆在面前，倒是可以好好端详一番。

　　楚嫣直直盯着眼前这男人，只见他眉峰如剑，鼻挺如山，一双鹰眼深邃锐利，紧抿的唇角带着一丝坚毅，不怒而威。虽是坐于一桌饭食之前，仍是坐得挺拔威严，肩宽如盾，定若钟鼎，好像下一秒便要挥斥方遒，指点千军万马。那一身玄色锦袍想是用了上好的缎子，恰到好处地裹在男人身上，细腻丝滑的质地与雕塑般的体态一刚一柔，衬得他格外气质贵重。

　　不知怎得，自打量过这副皮囊，楚嫣的心就咚咚跳得厉害，她以为自己心仪的应是玉面君子之辈，可眼前这位黑着脸的四征大将军，怎么看起来如此对胃口，难不成撞了头之后，就连欣赏郎君的口味也不一样了？

　　“给王爷见礼了。”楚嫣缓步上前福了福，撇到萧澹右手边空着的座位，约莫着是给自己留的，便款款走了过去，正欲落座。

　　“你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萧澹眼皮一抬，幽幽开口，听着语气如常，但再看那一双鹰眼，正定定锁住楚嫣，目中寒光摄人，任谁看了都要后退三步。

　　“妾没有记好时辰，来晚了，请王爷恕罪。”

　　依着楚嫣原本的性子，怕是见到这阵仗，便已经腿软得站不住了，可自那日撞破头后，胆子似乎也大了些，加之脑中声音又起：“贪睡而已，不是什么大罪，你好歹是侧妃，就算是王爷，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楚嫣心下也更笃定了几分。

　　“入府第一次同用早膳，就如此摆架子，你当真以为有人撑腰，本王就不敢动你吗？”

　　撑腰？王爷口中的那个人，莫不是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