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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阳雨 ...

  •   1
      父亲的怀抱并不温暖,他早吸伤了身体,抱着她走路时喘得厉害,但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会是最后一次抱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毅力来。
      “老爸是送你去过好日子的,你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了老爸啊。”
      “你要乖啊,别偷偷跑回城寨了,我拿了人家钱,你跑了我会被打死的。”
      “那家人好东西多得很,要是给了你什么贵重之物,你可要想着老爸。”
      “你妈懂什么,你跟着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了爸。”天气本就燥热令人心烦,鱼蛋妹一路忍受着他的喋喋不休,终于在这个把她当牲口一样卖出去的爸提到她妈时打断了他。
      她爸没什么正经营生,靠坑蒙拐骗和她妈卖身的钱买粉吸,她妈也吸,一家人钱花得总比挣得快,近几日他爸不知道从哪里攀上的门路,三万块把她卖给了城寨外死了小孩的阔太太。也只有要用到时他才会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为此鱼蛋妹她妈又和这不靠谱的男人大吵一架,然后如以往每次吵架一样被打得起不来身,鱼蛋妹被抱走时她哭得撕心裂肺,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留住这个女儿的东西。
      鱼蛋妹四岁,已经会权衡利弊,她爸和她妈吵架时她就知道她爸决定的事无法反抗,索性打定主意先跟着走,届时拿些东西再跑回家给妈妈换钱花,所以一路走来都默默记着路线。
      眼前的建筑灯火通明,乳白色的小洋楼像一块趴在草地上的奶油蛋糕,与总是一片乌色的城寨截然不同。鱼蛋妹她爸抱着她穿过气派的大门和宽广的庭院,来来往往的佣人侧目,捂着鼻子快步走开,鱼蛋妹闻到她们衣服上肥皂的香气,这些佣人从气味上就已经体面过城寨大多数人。
      “忘了给你换身衣服。”她爸嘀咕。
      其实她衣服是新换的,身上有味道是因为太久没洗澡。在城寨,水是稀缺资源,日用尚且不够,洗澡就更奢侈。她爸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好,他们父女从同样的地方来,身上带着同样的气息。
      花了三万块的阔太太泪眼婆娑地站在门口等,这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穿一身黑色旗袍,即使面容憔悴未着粉黛仍不见岁月留痕,看不出已经做过母亲。鱼蛋妹被交过去,真丝面料柔软光滑,让她几乎从女人身上滑落。她没掉下去,这女人虽柔弱却将她抱得很紧,起码比她爸的手要稳。
      “林嫂,”女人哭着唤佣人打发鱼蛋妹她爸,“再给他拿些钱。”
      鱼蛋妹被抱进屋,很快被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吸引了目光,它那样璀璨,像个太阳,灯火的光华照得这间房子比白天还要亮,闪得人睁不开眼。
      鱼蛋妹被抱到楼上的房间,房间内只开了一盏暗黄色的台灯,不明亮的感觉令她倍感亲切,她看到屋内供着的遗像,死去的女孩跟她只有五分像,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一个母亲做个慰藉。
      女人亲自给她洗澡,浴缸比她家中的澡盆大太多,水面上能漂许多只橡皮鸭,鱼蛋妹被鸭子和泡沫包围,香味刺鼻的泡沫裹着陈年积垢被水流冲走,城寨的味道轻而易举离开她。
      洗过澡,鱼蛋妹换上为她准备的裙子,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也是第一次被布料如此温柔地对待。
      裙子大了些,不太合身,女人看着她,柔柔地唤:“阿晓,阿晓。”
      鱼蛋妹觉得她好可怜,于是抱住她,她把头抵在鱼蛋妹肩膀上哭,着实不像个大人。
      2
      事情发生在鱼蛋妹做阿晓的第二天。晚饭后她与新母亲在庭院里捞金鱼,身边突然蹿出一道身影,盯着她抄网里的金鱼看。
      “捞金鱼哇!”
      这人出现的无声无息,离得极近,长卷发自他肩头漫上她肩头,却是个男人。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和她爸一般年纪。天色已晚,但他还带着墨镜。
      母亲被这人吓得尖叫一声,鱼蛋妹把金鱼放回池子里,又去捞新的:“是啊。”
      男人伸手:“让我捞一下。”
      鱼蛋妹把抄网递给他,有人在威严地唤:“王九。”
      他没有接抄网,嘀咕着骂了句什么,又道:“我大哥喊我做事,我一会再来。”
      他噔噔噔跑开了,跟在刚刚喊他的胖老头身后,手插在白西裤口袋里,走路的时候扭啊扭,看起来和她爸一样都不是什么稳重的人。
      “别害怕,是来找你父亲谈事的老板。”母亲安慰她,好像刚刚尖叫了的是她。
      鱼蛋妹晚饭时见过这个父亲,他态度冷淡。于是鱼蛋妹大概了解了阿晓的离去对于这家的男主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她来到这里对他来说只是年轻不懂事的美貌老婆花几万块买个开心。就像买一只小狗一样,听说有的小狗甚至要高于这个价钱。
      屋内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鱼蛋妹看过去,透过窗正看到红墨溅在玻璃上,那盏华美的水晶吊灯坠地,仅剩装饰用的烛火和几盏小灯还亮着,宅子一下子暗下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在院内值守的护卫都冲进屋,鱼蛋妹后退一步,母亲想过去看,鱼蛋妹死死拉着她。
      胖老头满脸戾气地走出来,扫了一眼院子,冲着屋里大喊:“外面还有两个,不要漏了。”
      他走出去,随即院门被人锁住了。
      鬼魅般的黑影怪笑着闪至眼前,新的母亲脖子转瞬间被扭断,整个人向后栽倒,半身浸在喷泉里,鱼儿上前亲吻那张美貌的脸。
      被称为王九的男人身上溅了不少血,他的手刚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又伸向看傻了的她。
      “网呢?”
      鱼蛋妹握抄网的手有些抖,这种事就算是在城寨里也不多见,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屋里院中一点动静也没了,那些长发男从各处围过来,站在王九身后看着她。
      这并非能挣扎逃脱的局面,鱼蛋妹把抄网递给王九,尽量使自己冷静,与他商量:“杀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轻一点?”
      王九接过抄网,俯身在她四周嗅了嗅:“我大哥要杀他全家,你不是这家人吧?”
      洗过澡后她身上香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但他还是闻出来,皱着眉头道:“一股城寨的臭味。
      然后王九就蹲到水池旁撅着屁股捞鱼,长发男们七嘴八舌地给他指这条肥那条好看,他很快捞到一条,拎着鱼尾往嘴里送,半条鱼入口,鱼尾动得更激烈,怪笑自他喉间挤出来,他咬下去,鱼尾垂向地面。
      王九咬着半条不再挣扎的鱼蹲着看她,血从他嘴边往外溢,看了一会,他咀嚼、仰头、吞咽,扯过别人的衣袖擦嘴,然后问:“你怎么还不走?”
      “这样吃会生病的。”鱼蛋妹提醒他。
      但这怪人只是笑,笑完把抄网抛还给她,举起双臂开心地大喊:“收工!”
      3
      鱼蛋妹不敢在宅子过夜,但晚上没有巴士,她只好在车站睡了一夜,搭乘最早的一班车。除了乘车还要走很远,辗转回到城寨时是第二天中午,她妈不在家,她爸刚吸完,应该是已经从哪里得知了这桩灭门惨案,以为她是回家的阴魂,吓得怪叫。
      “我可以赚钱,不要再卖掉我了。”
      吸上头的人经常亢奋,情绪激动,鱼蛋妹见怪不怪,无视他的大喊大叫进厨房找饭吃。
      她爸独自嗨了一会,恢复了些神智,探头进来看,也反应过来青天白日没有鬼,所以又数落她没有趁乱带些值钱东西。
      鱼蛋妹懒得理他,家中没找到吃的她就出门去找她妈,她妈正工作,没上工正吃午饭的阿姨分了半碗饭给她吃。
      “我可以做什么赚钱呢?”
      她还小,做不了她妈这行,以后也是不想的,但多半也要被她爸送过来。
      “去问问龙卷风喽。”
      在城寨,只要肯干,小孩子也有小孩子可以做的事。
      龙卷风正带孩子们放风筝,他是城寨里唯一愿意陪孩子玩的大人,大家都喜欢他。
      “你昨天没来,我们的风筝飞了很高,比今天的还要高。”伙伴跑过来和她炫耀,她们很快注意到她身上的漂亮裙子,立刻摸来扯去的,忘了看那只兀自高飞的风筝。
      “外面好玩吗?”龙卷风总是知道城寨里发生的任何事。
      鱼蛋妹摇摇头:“城寨里有什么能给我做的活呢?”
      龙卷风蹲下来,把风筝的提线交到她手里,强劲的风差点带的她跌到楼下去,好在龙卷风及时将线扯住。
      “你还太小啦。”
      连风筝都抓不住。
      “我可以的。”
      也不是所有工作都需要力气。
      风筝飞得太高,线断开,孩子们跑去楼下捡。龙卷风很会放风筝,风筝在他手里很乖,总是不高不低地飞着,不过有时城寨的风太大,线总是被刮断。不过捡风筝是城寨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谁捡到了风筝龙卷风就会请谁喝汽水。
      龙卷风撑着腿慢慢起身,摸了摸她的头,不再劝她:“让信一带你去找燕芬啊。”
      燕芬姐的铺子做鱼丸,鱼蛋妹她妈从前就在那里做工,她就生在鱼丸铺中,名字正是由此得来。前两年她妈也染上毒瘾,鱼丸铺的工资养不起两个毒虫和一个孩子,她妈就去做了鸡。
      信一是城寨里最好找的人,如果没在城寨中听到摩托车的声音,那么他就一定在红色大花笼算账。从这里去红色大花笼要穿过三条街,和她同龄的伙伴们仍在无忧无虑地追风筝,跑着路过她。
      风缓了,风筝飞不动,缓缓下落,撞入走过的大人怀里。
      “比赛追风筝啊?”
      鱼蛋妹先是看到一条眼熟的白西裤,抬头看,王九正将墨镜下拨,低头看她,笑的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你好眼熟呀。”
      他明明像一只野兽,却一颗犬齿也没有,牙齿乖巧得突兀。
      他把风筝递过来:“那让你赢好啦。”
      摩托车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信一掷出的蝴蝶刀,王九背后长眼一般扭开,三五下攀着墙壁到高处去,踩在摇摇欲坠的晾衣架上叼着那把蝴蝶刀冲信一笑。
      信一横车停在鱼蛋妹身前,仰头看他:“怎么,进城寨来欺负小孩子啊?”
      4
      信一和王九没打起来,因为龙卷风到得很快。他站到信一身前,没理王九,先点了支烟,然后回头看鱼蛋妹手里的风筝:“一会请你喝汽水啊。”
      信一也点了支烟,懒洋洋搭着摩托车把手抽:“没看到大老板和越南帮的人,就他自己。”
      龙卷风总是烟不离手,很多时候抽完一支马上再续一支,信一被他养大,受他影响年纪轻轻就成了个老烟枪。
      “来做什么?”龙卷风这才理睬王九。
      王九从高处上跳下来,他嘴里还叼着那把蝴蝶刀,随着他走近,蝴蝶刀断在他嘴里,他把刀嚼碎了吐在地上,满脸骄傲:“来找你打架喽。”
      “哦,你又进步了。”龙卷风语气淡淡。
      “试试啊!”王九口中还有一枚刀的残片,不知刚才说话时藏在了哪,残片被他吐出,激射向龙卷风左肩,同时他竖二指向龙卷风右腹刺。
      “信一。”
      龙卷风只唤了一声,信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鱼蛋妹被拎到信一身前坐好,摩托车嗡鸣着直立起,原地转了一圈灵巧地调头避开了战场,停到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
      风声起,王九避开,头发被气流搅得乱舞,他兴奋地吐舌头:“哎呀,你差点打到我。”
      话音未落,龙卷风的拳追来,王九向下一溜就滑出去,腿勾缠住龙卷风的腿想摔人,但龙卷风不动如山,头也未回,回手精准地把烟在他墨镜上摁灭。
      王九嘿嘿笑,引得很多街坊探头来看。
      “她为什么找龙卷风打架?”鱼蛋妹问信一,“我昨天见过他,他很厉害。”
      “武痴。刚来香港的时候找龙哥打过一回,被龙哥一拳放倒了,前两年又来,和龙哥打了几回合,被龙哥扔出了城寨,那时候你还小呢,他也没有这么硬的牙,看样子现在又有进益。”
      信一的烟抽完了,他买了两瓶汽水,插好吸管递给鱼蛋妹一瓶:“不用担心,龙哥才是天下第一,喏,替龙哥请你喝汽水。”
      鱼蛋妹坐在摩托车上,信一倚着摩托车,两人各抱一瓶汽水喝。探头来看的街坊们越来越多,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场面如同平日里大家聚在一块看电视节目。
      鱼蛋妹坐在最好的观赏位置,身边还有信一这个专业的讲解员,时不时就和她解释几句。
      “别看打了这么久,龙哥没和他动真格的。”
      “唔,龙哥这一脚好大力,他居然能扛下来。”
      “和龙哥比速度那他输定啦。”
      “你看这下,龙哥耍他玩呢,这不就扑过头了。”
      ……
      打斗中王九的墨镜飞出去,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纯良似某种无害的小动物,但丝毫不影响他手上动作狠辣,他寻了个空档双指冲着龙卷风眼睛戳去,风声又起,紧接着是极清晰的骨裂声。
      龙卷风以拳对指,赢得很轻易。
      龙卷风收势,点上烟:“信一,带他去看四仔。”
      王九捧着手,目露凶光,不依不饶地暴冲向龙卷风,屈肘去撞,龙卷风悠然躲过,在他来不及回头时对着后心又打出去一拳,风声呼啸,这回他撞破墙壁,半天没动静。
      “他死了吗?”鱼蛋妹不由得咬了咬吸管。
      “当然没有,”信一揉一揉她头发,“龙哥下手有分寸。”
      “提子,送他去看四仔。”信一懒洋洋地招呼别人动手,自己不急不忙地喝着还剩个底的汽水。
      提子带了几个人过去,王九被抬起来,他还醒着,眼神明亮,大声地嚷嚷:“接着打啊,我没事!”
      血淌了他半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没事。
      5
      鱼蛋妹跟信一讲了要去鱼丸铺做工的事,信一说要同她妈商量,让她今天先回家去,他走后鱼蛋妹把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墨镜捡起来,它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东西,也注意到王九被抬走时还看了好几眼。
      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墨镜。鱼蛋妹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坏,往四仔医馆的方向去,打算物归原主。
      王九在四仔医馆里的行军床上趴着,他话很多,一会说龙卷风今天打得没有上次疼啊,一会说我这个脸不会留疤吧留疤好丢人的,一会说内裤头我看到你脸上的疤了也是龙卷风打的吗?你能和他过多少招啊一会我们打一下试试。
      城寨里的人都知道四仔脸上的伤是他的痛处。王九说到了四仔的痛处,四仔为他医治的力道加重,摁的他直嚎,嚎完了又笑,像故事书里在月色下喊月亮的神经兮兮的狼。
      鱼蛋妹把墨镜放到他眼前:“你的。”
      “哦!”王九乐呵呵美滋滋戴上,遮住一双稚子一样单纯的眼。墨镜戴上他立刻像换了个人,眼睛附近那道伤口还没处理,血凝在脸上,红红的一片,虽然笑着但杀伐之气尽显。
      夜里爸妈又吸嗨了,鱼蛋妹出去上公厕,想顺便找地方避一避正鬼哭狼嚎的两人,刚走出家门就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搔了一下,仰头去看先看到了墨镜里映着的自己。她头顶倒挂着个人,女鬼一样荡着腿左右摇晃,看起来玩得很开心,扫到她的正是因倒挂而垂下来的长发发尾。
      “这么黑也要带墨镜啊?”
      “帅啊,”王九落地,蹲在她面前歪着头看她,仔细思索后发问,“你怎么不害怕呢?”
      鱼蛋妹想说你还没我爸妈现在的样子吓人,但和他不熟也没必要说这个,干脆不理他。
      她往厕所走,王九跟着她。
      “你要看女孩子上厕所吗?”鱼蛋妹警惕起来。夜还不深,她呼救的话虽然指望不上她爸妈,但街坊和龙城帮巡逻的小弟总能听见,只是不知道他们能否打得过王九。
      “上厕所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会上厕所,”王九目视前方,样子依旧很拽,“我就是来问问你要不要喝朱古力奶,我可以请你喝。”
      “为什么请我喝?”
      “没有为什么。”
      鱼蛋妹停下脚步看他,墨镜把他的情绪藏得太好了。
      “你真得看得见路吗?”
      “唔,其实看不太清。”王九嘿嘿笑,把墨镜摘下来别在领口,一双黑瞳仁干干净净。鱼蛋妹觉得他的眼睛像刚出生的小狗,城寨里很少看到这样的眼睛。
      最后他们坐在柒记冰室,在阿柒的注视下喝朱古力奶,一起看节目的时间已经过了,冰室的客人只有他们两个。
      鱼蛋妹第一次喝朱古力奶,只觉得又苦又甜,味道挺神奇。看得出王九很爱喝,喝了一瓶又一瓶,喝得直打嗝。
      “是不是很好喝!”
      王九开心时情绪总是很饱满,让人能听出来他在兴奋,但是又不明白他在兴奋些什么。
      “还可以吧。”鱼蛋妹评价。
      王九瞪大了眼睛,似乎对她的答案感到震惊和不满,他想说什么,又好像说不出来,着急地抠脑壳,满眼写着受伤。
      “很好喝。”鱼蛋妹只好骗他。
      他很好骗,真得信了,高举双手欢呼:“光头!再给她来一瓶!”
      鱼蛋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这间屋里藏着双刀,阿柒斩叉烧的功夫很好,斩人的功夫应该也不差。
      6
      鱼蛋妹六岁的时候寨里进来了个很能闹腾的外人,搞出很大动静,让信一的摩托车咆哮了好一会,听说后来还闹到了理发店,然后才彻底消停下来。
      理发店的主人总会把一切都解决好,因为有他在,城寨里的人一直很安心。
      夜静下来后鱼蛋妹准备睡觉,刚躺下就听见窗外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敲窗,她睁开眼,隐约看到窗户上映着一道鬼影。
      上次见到这鬼影还是两年前他进城寨找龙卷风打架,分别前他们还一起喝了朱古力奶。混蛋爹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间妈妈在上工,家里只有鱼蛋妹自己,她衡量再三,打算装没听到。
      鬼影坚持不懈地敲窗,其实他的力气很大,如果他想进来这扇窗拦不住他。
      鱼蛋妹闭上眼,想到一双湿漉漉的眼,她又睁开眼,下了床去开窗。
      “你又来找龙卷风打架?”
      “我来找人。”王九抱着两瓶朱古力奶,笑嘻嘻的。
      “不怕挨打?”
      王九来找龙卷风打架会正大光明来堂堂正正走,来抓人就会老老实实在城寨外面等着信一把人给他丢出去。私事与公事的界限拦在点到为止的友好切磋和侵入领地的不死不休之间,无形却分明。
      进九龙城寨搞事真得会被打死。这不是什么秘密,是龙卷风管理城寨以来用冒犯者尸骨堆起来的铁律。
      “龙卷风出去了,我偷偷溜进来的,”王九跳进来。
      他倚着墙坐下,把瓶盖打开递给她一瓶,自己咕咚咕咚喝完自己的,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奶,面露尴尬:“我偷少了。”
      “偷?”鱼蛋妹抓住了重点,但还是把刚到自己手里的奶又交还给他,反正她也并不爱喝。
      王九又喝了一瓶,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理直气壮地讲:“冰室打烊,没有人在。”
      “你可以把钱给阿柒留在桌上。”
      王九一拍脑袋:“哦!忘了!”
      他把口袋里的钱都翻出来,堆了一小摞:“你明天帮我给。”
      鱼蛋妹抽出面额最小的一张,足够付清:“可以。”
      “都给你啊,”王九大方地把钱全推给她,像推给她一堆纸,“我从我老大那偷的,他好有钱。”
      “偷?”鱼蛋妹再一次抓住了重点。
      王九不说话了,轻轻啃着玻璃瓶,墨镜后的眼神飘忽。
      鱼蛋妹叹了口气,如老人般的长长的一口气:“王九,你这样真得有一天会被人打死。”
      王九听闻她的话,如受惊般,先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又探头到她耳边偷偷摸摸和她讲:“不会,我又厉害了很多呢。”
      为了证明自己,他把玻璃瓶捏碎,捏起一大块碎玻璃往嘴里放,迫切地想要表演他的厉害给她看。
      鱼蛋妹扯住他袖:“不要总是乱吃东西,会生病的。”
      她的力气很小,但王九还是停住动作,玻璃被他碾成粉末,落在地面上亮晶晶的一片。他看着那片亮晶晶,伸手去摸,表情看起来有些乖。
      鱼蛋妹想让王九忘记表演这茬,干脆扯开话题:“龙卷风不在,你不趁机找你要找的人?”
      王九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还可以这样!”
      提醒了他鱼蛋妹又后悔,怕他在城寨里乱来,在他跳起来冲出去前补救:“但龙卷风回来还是会打死你。”
      “哦。”王九不开心,愤愤地舔舔上齿的某一颗。
      鱼蛋妹盯着他过于整齐的牙看,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顺口问了一句:“你以前真得没有虎牙吗?”
      王九僵住一瞬,表情随即严肃起来:“没有。”
      他立刻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正经:“我没有!”
      他猛地站起身,焦虑地在原地打转,紧接着大声宣布:“我走了!”
      正如他兴奋的时候很明显,他愤怒的时候也很明显,正如他的兴奋莫名其妙,他的愤怒也莫名其妙。
      他突然就跑出去,无声地在黑夜里跑远了。
      7
      鱼蛋妹是在去鱼丸铺的路上发现她妈死了这件事的,当时她穿过窄巷,头顶突然落下一滴水,城寨常有漏水,所以她仰头去看,想着记住地方,告诉信一找人来修。
      后来再想,那更像是死人的一滴泪。
      她看到妈妈的脸,美丽的面庞已经面目全非。她就那样仰头看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直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妈妈的尸体被陈洛军抱下来,四仔来验尸,断定是被人打死。
      这是与那位仅有一天缘分的母亲死在眼前完全不同的感觉。鱼蛋妹不愿再看,她第一次哭起来,第一次做小孩子,第一次想逃避。燕芬姐拥抱她,说要收留她,她就在燕芬姐的怀里看着妈妈的尸体被带走。
      没几天她爸被人打得像蒜蓉一样丢在垃圾桶旁,好心的街坊把人带到四仔的医馆去,一向兢兢业业的医生那天居然没开门,于是街坊们把她爸送到医院。鱼丸铺歇业半天,燕芬姐陪她去医院探望,费用很高,但龙卷风早一步来过,垫付了一大笔钱,还安排了单人病房。
      “我晚上想留下来陪爸爸,路我记得,明早开工前我自己可以坐巴士回去。”
      城寨里每个人都知道她听话懂事,许多方面胜过成年人,所以燕芬姐并不担心她照顾不好病人,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别和陌生人搭话,别被人拐了去。
      燕芬姐走后她去打热水,回病房时还没进门衣领就被人揪住,她回过头去,是王九。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看我爸。”
      王九探头进去瞅:“哎呀,插这么多管子,他也练功练的吗?”
      他还解释他这个“也”字,骄傲地指指自己身后包成个木乃伊一样的人:“我兄弟,练功夫的时候忘了运功了,哈哈。”
      “哦,我先进去了。”鱼蛋妹没什么心思和他搭话,进了屋关上门。
      她正洗毛巾,王九的声音又从窗外传来,因为隔着玻璃,所以听起来像是被人塞进了鱼缸里:“喂,喝不喝朱古力奶啊?”
      鱼蛋妹回头看,他蹲在窄窄的墙沿上,风把他吹得左摇右晃,她走过去,拉上了窗帘,转过身把浸湿的毛巾搭在她爸脸上。
      王九咚咚咚敲窗,鱼蛋妹想到他的怪力,生怕他把玻璃给敲碎了,只好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看他。
      王九整张脸都贴在窗上,挤的五官扭曲墨镜也歪了,露出一只狗狗眼,巴巴地看人:“喂,你怎么总不开心?”
      鱼蛋妹打开窗,他对什么都好奇,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瞅,看到她爸脸上的湿毛巾:“诶,这样会死的吧?”
      “你不要管。”
      “好坏的小姑娘!”王九嘻嘻笑。
      “嗯,现在你看见了,我要把你推下去摔死。”
      “好恶毒的小姑娘!”王九大声谴责,冲她做鬼脸。
      鱼蛋妹伸出手轻轻推了下他的头,他发出猴子一样的怪笑,然后一把扯住她手腕,向后仰翻下去。
      鱼蛋妹轻的像一片树叶,被他扯着坠落,吓得屏住呼吸,落地前一瞬王九身子急转,如猫自高处跌下般紧急平衡了身体,将她甩到自己背上,手脚撑地。
      他从□□米的高度落下毫发无伤,先是手脚并用,兽般前行,蹿出去很远又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个人似的直立起来撒着欢地跑,像一只成功偷到了鸡仔的黄鼠狼。
      8
      王九实在是像野兽,他的速度快得能追上巴士,鱼蛋妹被他晃得头晕,周围的景象都似一道线一样纷纷闪过。这时候被甩下去与跳车无异,鱼蛋妹不得不死死抓着他的肩膀。
      “你要把我带去哪?”
      王九思索,先是说吃掉,后来又说卖掉。
      “你哭啦?”跑着跑着,王九突然疑惑。
      鱼蛋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直到她也被水滴砸了,像有人在她头顶哭。她抬起头,太阳高悬,但雨已落下。
      “是下雨啦。”
      王九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天。他停在了马路中间,看得呆了,一时间车流因他乱了套,喇叭声、刹车声,追尾引发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他完全没有引发大骚乱的自觉,对着混乱局面感慨:“哎呀好热闹。”
      王九鼓起掌来,他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于是就近跳到一辆车的车顶上去,一边跳乱七八糟的舞一边大声唱歌。
      他唱歌好难听。
      警察骂骂咧咧地过来,王九停止表演,把一辆又一辆车当桥,踩着它们落荒而逃。
      “晴天也下雨?”
      王九不解,但鱼蛋妹没法给他解释,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雨。因为没有征兆,所以来得很急,完全不给人撑伞或躲避的机会,无声无息地落,暖洋洋地就把人淋湿了。
      湿得快干得也快。王九在城寨外停住脚步时鱼蛋妹的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天这时才阴,黑云姗姗来迟,盘踞在城寨上空,衬得这座古怪的建筑群更像吞噬过路人的妖怪居所。
      鱼蛋妹认识的人里王九最像妖怪,但反而只有他住在妖怪的巢穴外。
      “回家去。”
      王九把她放下来,冷着一张脸对她说。他这会看起来像个靠谱的长辈似的。
      鱼蛋妹迈步刚要走,又听见王九说:“要做好小孩哦!”
      真是好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自己杀人不眨眼,还要管着别人不要做坏事。
      鱼蛋妹转过身,仰头看他,认真地问:“他打死我妈妈,我杀了他也算做坏事吗?”
      王九沉思了许久才说:“我不知道呀。”
      问他问题显然是没有用的,他自己都是个很迷茫的人。
      鱼蛋妹挥挥手和他道别,走出去没两步,又被他拉着后颈的衣服拎回来,丢到背上。
      “我们去做坏事吧!”王九开朗地说道。他装成熟稳重的大人装了没有一分钟就原形毕露,重新成为长得像大人的小孩子。
      王九又带她回到医院,贼一样走窗,她爸好好睡着,刚才窗子一直大开,今日风大,他脸上的毛巾被吹开一角。她爸这样的人竟命不该绝,好不讲道理。
      王九去把门反锁了,他做这种事很有经验,还用报纸挡了门上的小窗。然后他四处转转,拆了铁桌的桌腿下来递给她,冲她眨眼睛,无声地怂恿着。
      半小时后他们血淋淋地坐在餐馆里,甜食堆满桌。王九太喜甜,似乎从不担心有蛀牙的烦恼。
      “我会被警察抓走吗?”
      鱼蛋妹后知后觉,心跳得厉害。来来往往的人盯着她和王九看,一定是因为他们看上去像大□□带着小□□。
      “不会,我是资深□□嘛,干这种事很有经验的!”他特别骄傲,“会有人把他铲起来的啦。”
      感谢的话说不出口,鱼蛋妹眼眶热热的,没等落泪,眼睛被王九用墨镜遮住,他趴在桌上,手指戳戳镜片,跟她说:“开心点。”
      王九的墨镜好像有魔力,她的眼泪一下子就都憋回去,开始想是不是因为他总带着墨镜,所以他就总是开心。
      9
      城寨失去龙卷风的那天一丝风也无,想来已是预兆。越南帮的人进城寨时鱼蛋妹看到了王九,王九也看到她,还停下来和她打招呼。
      “又来找龙卷风打架吗?”
      “来做事。”
      王九依旧笑嘻嘻的,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后来龙城帮的人和越南帮的人在巷子里打斗,见了血,她这才觉得不对劲。燕芬姐出去帮忙,嘱咐她躲在房间里,隔着窗她看见王九斩了信一的手指,握蝴蝶刀的纤细手指滚在地上,沾满了土,不再漂亮。
      所有人都在往烧腊铺那边赶,她也想过去,被燕芬姐一把揪住:“小妹你别乱跑。”
      许久之后,街巷静悄悄,街坊们出门看,在烧腊铺发现了死去的龙卷风。
      龙卷风死得实在是不体面,他失去一只手臂,一身血洞,面朝下倒在自己的血里。
      大家又发现了阿柒的尸体、更多人的尸体。信一下落不明,四仔、十二少和洛军也不见了,龙城帮乱作一团,提子组织着大家先给龙城帮的兄弟们收尸。没人去碰龙卷风的尸体,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人都是会死的,但是没有人想过龙卷风会这样死。
      燕芬姐说越南帮的人还没走,一会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先给龙卷风收尸,提子不同意,说是要等信一回来,他们为此吵起来,一直吵到tiger哥来将龙卷风带走。
      后来秋哥也来了,他进了理发店,然后就再也没出来,不多时王九带着人从理发店出来,把街坊们从铺子里往外赶。
      他们赶得太急,鱼蛋妹腿短走得慢被推搡,燕芬姐把她抱起来走,路过王九身边时她抬头看,王九目视前方,故意不与她对视。
      城寨鲜有不刮风的夜晚,静的人睡不着,窗外的倒吊鬼影一直晃,长发海草一样摇着,只是没敲窗。
      鱼蛋妹睁眼望着鬼影一夜,还是决定做点什么。白日里她溜出门去找王九,到处都是越南帮的人,盯人的眼神很凶。
      “王九呢?”
      没人理她,但也没人拦她。理发店不许人进,她又去冰室找,王九果然在。她来了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先在王九旁边坐下。
      王九盯着电视看,不说话也不看她,但推了一瓶朱古力奶给她。
      “我还没有赢龙卷风一次。”
      许久,王九开口。他总是愉悦的,很少这样怅然。他不知道有多人为龙卷风的死难过,又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不过现在看来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世界,不在意每个人,此时他坐在这里垂头丧气也只是因为他自己留下了遗憾,以后又少了些乐趣。
      鱼蛋妹想说的话堵在了嘴边。她本来是想劝他别让大家流离失所,这会让很多人活不下去,现在她意识到这是没有用的,和王九讲道理根本讲不通。
      “要不要去放风筝?”鱼蛋妹提议。
      “我不去,你会把我从屋顶上推下去。”
      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毫无道理的推测。
      “你会把我推下去对吧,”他突然看过来,暴起青筋的手捏住那瓶她不动的朱古力奶,“你恨我,我杀了龙卷风,我还要把你们都赶出去。”
      “不恨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强大的就活下来,弱小的就去死,”鱼蛋妹真诚地和他说,她不想说谎,又加上一句,“不过现在有点讨厌你。”
      实话总是伤人。玻璃瓶被王九捏碎,朱古力奶溅的到处都是,鱼蛋妹叹了口气,站到他面前去。
      “你也可以这样捏碎我,捏碎所有人,因为你好厉害,没有人能反抗你。”
      她伸手去摘王九的墨镜:“然后呢王九,你想要什么?”
      王九侧头避过她的手,也站起来,让她再够不着:“我要去做事了,你回家去,别在城寨里乱跑。”
      10
      深夜里王九突然来了,他这次直接破窗而入,站到了她的床前,鱼蛋妹打开灯,发现他受了伤,衣服破破烂烂,墨镜也不知道去哪了,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睡在隔壁屋的燕芬姐听见动静过来,见到他吓了一跳,抄起一把刀拦过来:“王九你干什么?”
      “好无聊,要不要去放风筝啊。”王九问。
      “晚上怎么放风筝?”鱼蛋妹问。
      他总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
      “我要放风筝!”王九大声强调,“跟我去放风筝我就让你们重新开铺!”
      “没有风筝。”鱼蛋妹告诉他。
      “放风筝!”他根本不听。
      燕芬姐或许觉得他俩吵,或许是为重新开铺动了心:“我给你们做一个。”
      于是燕芬姐糊风筝,她打下手,王九坐着看。他不出力,但一定要挑挑拣拣,一会嫌弃骨架小,一会嫌弃燕芬姐找出来做蒙面的旧布难看,一会又嫌弃她糊的不结实,风一吹就要散。
      最后糊了个好大好漂亮的风筝,又粗制了个线轴,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燕芬姐不放心,跟着她和王九一起上屋顶。
      “我不会放风筝。”王九这才说。
      他拿着风筝,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
      “小妹你教他。”燕芬姐让他拿着线轴,从他手里拿过风筝,自己跑到下层平台,风起时她把风筝抛出去。
      鱼蛋妹教王九如何放线,城寨太暗,转眼她就看不到风筝。但王九看得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某处看:“飞得好高。”
      “飞太高或者风太大就要收线,不然会断掉。”
      “断掉了又怎么样呢?”他一直在放线,把线轴里的线都放出去,过了一会他又说,“断了。”
      但他并不遗憾,眼中满是欣喜:“你能不能看到,它飞出去了,能飞很高。”
      浓墨一样的黑夜里她看不到那只风筝,但王九说它飞出了城寨,据他说那只风筝飞得比路过的飞机还要高。
      “总会落下来的。”她告诉王九。
      “但他比其他风筝飞得都要高!”王九得意洋洋,“龙卷风能把风筝放得这么高吗?”
      鱼蛋妹摇头,他激动地扭屁股跳舞:“我赢了龙卷风!”
      吵的几家人都开了灯骂。
      他真得好开心,又恢复了吵闹。白天的时候他用卡拉OK机唱歌,吼得超大声,整个城寨都飘荡着严重走调的“谁能代替我地位”。如果不是在挤鱼丸鱼蛋妹已经把耳朵捂起来。燕芬姐刮鱼鳞的动作随着王九的歌声不断加快,她实在是忍得辛苦,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对鱼蛋妹道:“我看他不太正常,你以后离他远点,别咬着你了。”
      11
      盂兰盆节那天有人在屋顶放风筝,她以为是王九,抬头才发现竟是洛军。他和龙卷风一样稳稳地操控着风筝线,那只风筝就在他手里不高不低地飞着。
      “信一他们还好吗?”鱼蛋妹很担心他们几个,很怕他们也和龙卷风一样无声地死在了哪里。
      “都活着。”
      洛军要她告诉街坊们晚上不要出门,她知道他回来是想做什么,他的眼神坚决,已经写满了答案。
      于是她劝告:“王九很厉害。”
      “我死也要跟他算这笔账。”
      鱼蛋妹其实不太能理解他们这些拼命的人。她一直认为活着才是最好的,不管是能吃饱还是要挨饿,开心或是痛苦。死去万事空,生命宝贵,不该轻易对待。
      但她还是把话传给每一个人。夜晚她和燕芬姐在屋里,锁好了门窗,她听到摩托车的声音,知道是信一回来了。
      枪声和脚步声此处起彼此处落,听得人很紧张。
      谁会赢呢?鱼蛋妹不禁想。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输的人一定会死,她讨厌死,除了她爸她讨厌任何人死。
      正想着,突然刮了好大的风,城寨内已经很久未起狂风,连紧闭的窗都被吹开。她去关窗,看到了龙卷风。
      不是那种席卷一切,吹乱一切的龙卷风,而是坐在高处静静抽烟的,已经彻底死了的叫龙卷风的那个人。
      龙卷风一直看着一个方向,眼中满是担忧,突然他向着那处去,消失在夜色里,风就更烈。鱼蛋妹看清了,他没有脚,周围聚了好多纸钱灰烬。今日中元,街坊们为家人烧纸钱时总是给龙卷风也烧一些。
      她想起人们常说小孩子的眼睛可以看到鬼,今天又是七月半,鬼门大开。她想知道龙卷风去做什么,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输赢是否定下,以及最重要的——谁死了?
      鱼蛋妹的路只走了一半就被人拦住,眼前的人血肉模糊,但她还是认出来这是她爸,所以准确来说拦她的不是人。她转身跑,瞬间就被追上,他没有脚,也触不到她,只是紧贴着她飘,血从他眼眶里往外流。
      “去哪儿啊小贱人?”
      他的碎肉在她周围漂浮,血腥味令人作呕,他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骂:“贱人,和你妈一样贱。”
      她抱着头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看。
      “欺负小孩儿啊?”有人说。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鱼蛋妹抬起头,她爸的鬼魂已经被按在地上打,王九好凶,把他打的到处都是,像那天在医院一样散了满地,然后消散。
      王九嚣张大笑,鱼蛋妹看着他。
      她没有看到王九的脚,但看到王九身上和手上的血洞。
      王九笑够了,凶她:“你乱跑什么?”
      但他的墨镜不见了,一双眼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我想去看看你。”她说。
      “我不就在这喽?”
      “王九,你死啦。”
      王九尴尬地笑起来:“不该乱吃东西,你早就和我说过的。”
      “一定很疼。”疼的时候应该有人来摸一摸他,可人碰不到鬼,她的手只能穿过去。
      王九把受的伤指给她看,语气十分可怜:“特别疼!好久没这么疼!”
      她叹气:“下辈子别再做坏人啦。”
      “我是坏人吗?”他眼神有点迷茫,似乎不理解这个词怎会和他挂钩。在他眼里他一定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就算死了都要救下一个被恶鬼纠缠的小姑娘。
      所以鱼蛋妹又说:“不算是。”
      他又得意起来。
      王九的颜色变得很淡,像照片褪色。他一点点变得透明,马上就要消失了,他自己也意识到。
      “我要走啦,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他问得很认真。
      鱼蛋妹想了想:“朱古力奶真得很难喝,我不喜欢。”
      “你没品味!”王九气得大叫。
      有风吹过,把他吹散。
      12
      王九难得这样安静乖巧,他蜷缩着,看起来小小一个,脸上最后定格住的表情仍是迷茫。鱼蛋妹把他胸口的刀片拔出来,他的身体很凉。
      洛军问她:“你们认识?”
      “我们……”鱼蛋妹想了想,“是朋友。”
      “交友不慎。”十二少评。
      “我刚刚有看到龙卷风,”她看向信一,怕他理解不到自己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龙哥。”
      一直发呆的信一回魂一样看过来,空洞的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你说什么?”
      “我有见到龙哥向这边来,他本来在屋顶坐着,突然走得好着急。”
      信一眼里的亮光变成泪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闪烁,他蹲下来看她,似是不信:“真的?”
      “真的,我也看到王九,他说他不该乱吃东西,原来是吃了刀片。”
      信一的泪突然就落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哭得颤抖。
      “龙哥现在还在这里吗?”四仔问。
      每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但她只能说实话:“不在,天要亮了。”
      真话总是残忍的,足以把每个人的希望打碎。
      信一站起身点了根烟,故作坚强地耸肩,笑得很勉强:“没关系,知道他回来过已经很好了。”
      洛军感慨:“上次龙哥和我说下次打架叫上他,他果然来。”
      “他本是从不食言的,不然也不会给我取这个名字。”信一苦笑。
      信一看起来有些生气,就好像龙卷风对他食言了一样。不过鱼蛋妹不相信龙卷风会食言,他从没骗过城寨里的任何一个人,追到风筝的汽水每一次都会兑现。他连别人都不骗,又怎么会骗信一呢。
      “秋哥来过,进了理发店后就再也没出来。”
      秋哥是龙哥的好朋友,是城寨的大业主,他待人很和善,大家都对他印象很好。但是鱼蛋妹说完这句话后信一只是冷笑,就好像他乐意见得这样似的,另外三人也表情复杂。
      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旁人都蒙在鼓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
      “去看看吧,”最后还是洛军开口,他拍拍信一的肩膀,“总要回理发店看看的。”
      他们都走了,只剩下鱼蛋妹和王九,她一直等着,等到越南帮的人找过来,围着王九哭得很伤心。鱼蛋妹觉得他们爱王九就像城寨中的人爱龙卷风,如果王九能看见自己此时一如往常一样被他们簇拥着一定很开心。
      他喜欢别人在意他,注视他,爱他。不过他已经不在这具躯体里,他真得像风筝一样远行。
      第二年的盂兰盆会鱼蛋妹给王九准备了些甜食,她给妈妈和龙卷风都烧过纸钱,正想着该和王九说些什么,一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黄狗抢走了她还没来得及扔进火里的巧克力。
      燕芬姐说过狗不能吃巧克力,她只好先去追狗,想把那块巧克力夺回来。天空落起了雨,明明今天是个大晴天,连城寨这样的地方都被照得比平时亮堂,但雨就是下的很不讲道理。
      太阳雨总是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不可预料,就像某一天突然就遇到某个人一样猝不及防。
      最后狗还是把巧克力吃了,鱼蛋妹和它一起在屋檐下避雨,它很得意,一直高兴地转圈。鱼蛋妹伸手摸它,它假咬一口,含着她的手指摇尾巴。
      它好骄傲,连摇尾巴的弧度都很小。
      “不可以乱吃东西啊,会死的。”鱼蛋妹对它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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