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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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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
孟平45岁再婚,次年得子,自此儿女双全,人生赢家。那段时间正赶上教改,孟同在无边无际的教案和PPT中拨冗祝贺,说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你要是喜欢,趁早多来几个。言辞质朴、内容实际,酷似农民伯伯每年开春在农贸市场抓小猪。过了而立之后他一年比一年看得开,诚觉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万事归根结底不过一句你开心就好。他底线划得分明,在此之上皆尽宽容,虽然实在不具备爱屋及乌的本事,但自我感觉仁至义尽了。
他36岁,距离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20年,认识他的时间也马上就要超过人生的一半,时间既快又慢,回忆且短且长,直至此时,他才终于品出了一点尘埃落定的味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这一生。往后的日子是习惯使然,顺水推舟,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学会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于次年正式成立,其后不久孟平升为校级,不得不时不时坐到会议桌后面打官腔,撑起西大文科的金字招牌,孟同自动担任起了大部分工作,他对于走仕途充满拒绝,评上教授后就止步不前,在学校只上满最低课时量,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会和课题上,几年里跟孟平出了两本专著。等到学会发展起来,招贤纳士,申报开题,孟平作为第一人力求事必躬亲,之前未结的课题便由孟同全权负责起来,后来著论出书的时候,孟平便以工作量多少为依据,坚持做第二作者。孟同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随他去了。事后,他却意外听到好事者嚼舌根,说孟同给导师当牛做马这许多年,可算是捞着了第一署名,又有说孟大教授也算良心导师,横竖没亏待过孟同,社畜都是一样干活,摊上这样的老板实属走运了。言论里种种居心姑且不提,孟同只是暗自感叹,如果他与孟平的关系真如其所说般可以以物易物,做清楚明晰的利益置换,人生该是何等简单轻松。
他居于人后、甘为驱驰,旁人不能理解是正常。他们是不晓得,如果没有孟平,他根本什么都懒得做,更不可能从事这些工作、投身这个行业。穿过层层叠叠的岁月,他想起来,如果不曾结识孟平,自己本来的计划是当个搞计算机硬件的技术宅,如果人生真的按照那样发展下去,以他的性格,现在大概率已经自我厌弃,可能还会变得肥胖、邋遢、了无生趣,也许早早就出家或自杀了。
喜怒哀乐乃至生之意义皆系于一人之身,或许是可悲的,但起码比忙忙碌碌不知为何而空活一世更好些,况且得遇神仙人物,又蒙他青眼至此、恩同再造,报之以情思心血,又何妨呢。
人若能知足,便无不平事。
几年之后,孟同从孟平手中买下了一直住的那间公寓,后者无视了多年来的通货膨胀及房价翻倍,坚持以早年购入时的价格强买强卖,办完过户手续两人去吃午饭,刚做完一笔赔本买卖的孟平一路哼着歌,心情美丽。孟同洒脱了半辈子,像一阵捉不住的风,有时会令他心慌,现在终究是肯在这里安下一个家了。
往后的日子细水长流,潺潺而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间自古是鬼,谁也没见过它,它却有条不紊改换人间,夺走什么、增添什么,杀伐果决不容置喙。孟同后来也有过几段不长不短的感情关系,最后均不了了之,岁数越大越嫌麻烦,诚不如一人自在。上了年纪后,他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每天去蹭孟平办公室气派的大沙发,孟平则自幼少眠,这辈子没睡过午觉,只在一旁看书。每次孟同醒来时,都会懵懵的看到他。午后斜照进来的光线有时亮有时暗,孟平微微低着头,视线垂落,静谧而矜贵,任是谁也不忍打扰。他这个样子,仍是他做学生时走进办公室看到的样子,许多年来一成未变,充其量是隐形眼镜换成边框眼镜,近视镜换成老花镜。于是孟同经常在半梦半醒的时分恍惚,觉得自己凝视这个人,从青丝到华发,只不过是晨曦至日暮的光景,并没有几十年那么久长。可是,若真的只不过一日朝夕,何故他竟会老去呢?
待到他十分转醒,便又想通了,哪有什么大惑不解,要怪就怪岁月二字,欺人太甚。
孟平在西洲大学顺顺当当干到了退休,然后又做了十年的名誉校长和客座教授,等到孟同也到了退休年龄,不用再蹭沙发睡午觉了,两人一起卸了甲,专心坐镇学会去了。
那时候已经有几位得力的年轻学者在职,做课题、办论坛都风生水起,他们两个老人家几乎像吉祥物一样,每天过去喝茶下棋签字答疑,做研究也全是兴趣使然。有一阵子,他们受邀做一个考古类纪实性节目的顾问,所涉问题普遍围绕《山海经》展开,二人都对这些古老传说神话感兴趣,连孟同都迸发出了些热情,后来孟平甚至提笔写了篇文章,专门考据和分析不周山的象征意义,不是严谨的学术论文,算是个激情创作。他搁笔多年,再写依旧文采风流,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文章逻辑严密结构完整推论明确,读过的人皆交口称赞,几个媒体争相登载,唯独孟同看完,静了片刻,奇怪道:“你写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写你真正想说的?”
他们在学会共用的办公室里,已是黄昏,孟平垂首摆弄着茶具,一派宁静,闻言也不语,只淡淡的笑。看来哪怕他用毕生功力行文,得世人击节、后辈仰止,仍有这一人将那洋洋洒洒字字句句都看穿,继而直接又执着的,去打捞他纸后深意。
他便大方承认:“我真正想说的,不能写在论文里,只能写在诗文里。”
孟同接过茶盏默默地喝,琢磨这话里乾坤。他年轻时又冷又凶,拒人千里,被孟平几十年如一日骄纵下来,破性格一点没变,不笑的时候样子严厉极了,是个一看就不好惹的老头子。这个老头子摘下花镜丢在一旁,指尖敲打纸面,“那你不去写诗写几万字论文干嘛?”
孟平摇头,惋惜道:“既不懂信马由缰,也不懂随心所欲,我写不了诗。”
孟同想了想,予以肯定,“这倒属实。”
他口上应着,人却沉思起来。孟平看着他,不知这人的心思又落在何处。他的学生早已不是数十年前那个远近闻名的高冷大美人了,但每次见他露出这副伤感又孤僻的模样,他一颗心还会不由自主的酸涩和柔软起来。其实直到近年,他才有了些安度余生的实感,从前老想着,希望这个人,在我身边,好好活着,如果实在很难做到,那么去掉前半句,单好好活着也行,而如今,他发现他们竟真的一起活到了这个岁数,庆幸感恩之余,回过神来,曾经匆匆掩埋的遗憾却又不期而至,可见古往今来,人荒唐,情荒唐,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曹公梦红楼,字字非虚。
最后孟平说回不周山,他说你看这不周山,生而有缺,不得完整,却又擎天镇地;虽凌云不坠,接天通神,却又结霜覆雪,不可攀援,你说它像什么?
正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纵是已然相知相惜相守护,一生风雨无阻,身处婆娑世界,仍不能以圆满自欺。
孟同静静回望他,昏昏的天光里,他们眼中只有对方。
于是孟平听见他说出自己心中答案:“人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