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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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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童越比高自强更早醒来。
高自强临走前喊了他起床,童越答应一声后,依然躺在床上。
他假想着进入教室后,听到同学说此文飞转学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早课铃声打响,童越蒙上被子,不愿面对。
直到第二节课下课,胖小儿打来电话,童越才强打精神起床。
他垂头丧气,双手插在校服衣兜里,贴着墙边向前走,想要躲开所有人。
班级后门开着,童越下意识的向内瞥去,却看到此文飞侧脸淤青一片,正拧着眉在做题,握笔的手,指骨上结了血痂。
上午的阳光从后门打进走廊。
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难题,此文飞突然停笔,定定的看着卷面。
童越定格半秒后,终于迈开了腿,向教室前门走去。
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可另一块石头,又被悬起…
那封信还在他家,此文飞会来讨回吗?如果没来,他又该怎么归还呢?
上课铃声响起,胖小儿吨吨的站来讲台,说了几句他最近在看的明清历史书,才开始讲考卷。
闻竞被叫起回答问题,童越转头一看,她已经换了座位,距他千里之外。
他松了口气,决定顺其自然。
没了朋友的生活,童越感觉时间变慢许多。曾经欢聚的午饭时间,现在成了他最孤独的时刻。他没什么胃口,便每天随便买点小吃,再躲进图书馆的角落里,打发时间……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一个月,午休时,图书馆几乎没人。于是立冬那天,童越钻进靠墙的书柜旁,直接躺了下来…
他翘着二郎腿吃面包,眼睛瞟向书架顶层,一排一排的看着书名。
看到第三行时,一整排的古龙小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伏起身,追着望去,却发现书架的尽头处,不知何时多了位来客…
一个穿着淡蓝色校服的女孩,正持着速写板,靠在书架上画画。
女孩撕下画纸,向他递来:“学弟,送给你。”
童越略显羞涩,双手接过…
数学答题卡上,童越呈45°角躺在地上,由鞋到头依次变小。如此刁钻的透视,却把握的十分精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松垮的校服下,是由一具实打实的□□所撑起。
所谓内行看门道,只用线条就表现出物体的虚实和体积感,此人的画功十分了得。
童越翻过背面,才发现她叫‘张馨月’…
“馨月学姐!你是要考燕平美院的吧?”,童越问。
张馨月轻声细语:“我只是喜欢画画啦,你是美术生吗?“
听到这话,童越又看了看那张画,接着自愧不如的点点头。缓缓...
“学姐,能不能教教我?”
童越十分直接,张馨月莞尔一笑:”相互指教啦。”
这阴差阳错的相遇,像是一记强心剂,让童越重拾画本,也暂时忘掉了烦恼。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每天午休前的那节课,童越都会用来削铅笔、搓橡皮。一打铃就直冲去图书馆。虽然高考在即,处在高三的张馨月却很平静,只说考去哪都没差,结局都是当牛做马。
童越觉得,那是对人生不抱希望的平静。
随着二人越来越熟,张馨月渐渐带他转移进体育馆里,以来练习捕捉人体的动势韵律,童越的画功进步越大,就越为张馨月没考美院而感到惋惜。
除了速写外,张馨月也画少量水粉画。童越自认水粉颜料的质感极其廉价,既不如水彩清透,也不如油画浓郁。可即便如此,李雨晴对色彩的运用依然丰富和谐。
张馨月告诉他,把水粉颜料脱胶再用,就能接近不透明水彩的效果,不仅效果好,也比水彩颜料便宜很多。童越恍然大悟,画画,不仅要研究技法,对工具的运用也同等重要。
冬至那天,二人坐在食堂里,张馨月看着童越给她画的全身像,嘻嘻笑道:
“童越,我突然发现,你画所有人,都好像那个人...”
张馨月指向了他身后。
童越心里一紧,似乎猜到了张馨月所指之人,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缓缓,还是僵硬的顺着望去。
食堂的对角,此文飞还穿着单薄的秋季校服,独自坐角落里,低头吃学校发的水饺。
他没看到童越,童越的视线,便多停留了几秒。
张馨月咳了咳,童越回过头,她语气认真道:
“越越,下周是高三的模拟考试,我就不能和你一起画画了。”
童越眉头轻扬,很快又垂下。张馨月又道:
“我知道燕平有家不错的画室,名叫‘生生不息’。其实我原本是想考美院的,但集训费用太贵了,我家无法支撑...”
张馨月从容的笑了笑:“学姐只能帮你这些了,希望你能梦想成真。”
童越瞬间鼻酸,差点哭出来...
他深知张馨月天赋异禀,比他更够资格考美院。可她却依然送上了真诚的祝福。
童越下意识的想说借她学费,可很快又想到,高三的艺考已经结束。
他喉咙发干,完全哽住。张馨月低了头,看回画本。
眼前,张馨月看着画本若有所思。身旁,高自强低头看书路过,似是踩到什么,差点滑倒。远处,此文飞已经迅速解决了午饭。
童越心情压抑的向班级走去,脑中生出了一个十分具体,却无法言表的问题。
他迟到了,刁老师没理他。没一会,班里哄堂大笑。童越回过神,却听刁老师道:“我是老花眼了,以为班里又多添了个垃圾桶。”
童越回头一看,原来此文飞穿的是以前高中的旧棉服,与树仁的一片青绿不同,厂一的深灰色校服,和他身边的垃圾桶是同色。
后排的笑声浮夸至极,刚刚的低压一触即发,他跳了起来,向后排吼道:
“好笑吗?!”
班里瞬间安静,半秒后,不知谁说道:“你比垃圾桶好笑...”
童越双眼充血,抄起保温杯,寻着是谁嘴贱。谁知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刁老师不仅没骂他,还替他说了话。
此时,此文飞看向他。
童越嗖的回了头,他听不清刁老师的话,只有此文飞的眼神在脑中不断放大。
从秋天到冬天,这是二人第一次对视。
下课后,童越再回头望去,此文飞已经不在了。
他扫视一圈,闻竞的座位也是空的,而且是一无所有的空。
童越走去她的座位,发现连书包都不在。一问才知道,闻竞这几天经常请假。
晚自习时,他逃去学校顶楼看夜景,实则是犹豫着要不要打给闻竞问一下,谁知老妈先来了电话。
除去嘘寒问暖和家长里短。童越突然想到画室的事,便告诉老妈,期末考一结束,他就要去燕平上寒假班。
电话那头沉默了,童越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也只是通知老妈。谁知片刻后,老妈欣喜道:
“可以,你升叔同意你去!”
童越一愣,看了眼手表,才想起现在是正常人的休息时间。
“啊”,童越敷衍回应。
自从上次被骂后,童越就再也没回过家。他不满于升叔的贬低。可现在,升叔竟依旧支持他的梦想。
“寒假班要到春节那天才结束,我会提前回家”,童越碍于面子,没说出那句‘回家陪你们过年。’
老妈连连说好,电话挂断后,童越又收到了转账的短信。
打款人是靳司升。
他叹了口气,随即定了去燕平的机票,就在寒假的第一天。
一转眼的功夫,期末考试如期而至,只是都已经年底了,江城这个北国城市,竟还没有下初雪...
童越坐在考场里,望着窗外盼雪。
他喜欢雪天,一场大雪后,世界就变成了纯白色。
可此刻,他只能对着空白考卷发呆。
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天气冷的出奇,童越做完广播体操后,把发炎的耳垂冻得更加红肿。他搓着手回到教室,刚一坐下,就看到了贴在他面前黑板上的成绩单。
此文飞的名字处在中间段,是童越一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看来他的成绩下降了,童越有些担心,可再往下看去,让他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然不是倒数第一?
倒数第一是闻竞、
闻竞缺考了?
‘啪’的一声,童越疼的一激灵,抬手寻着摸去,才发现是耳垂彻底溃烂……了。
他和胖小儿请了假,回宿舍换上自己的衣服…
怎么着也不能带伤去燕平,他决定要迅速去把耳垂给治好。
等他打车来到医院后,才发现迅速不了一点。
医院竟比商场火爆,所见之处都是人,滚梯每阶都站着两个人,就这样,还站满了整条梯子…
童越乘的提心吊胆。
不知排了多少队,等了多少号,终于轮到他。好在大夫医术高明,三两治疗后,他的耳垂得救了...
他连连感谢,心情大好,只是临走前,护士问了句为啥打耳洞,他又瞬间噎住。
童越丧着头离开。却在大门处碰到了闻竞...
她拧着眉头,挤在缴费的队伍中。一手撵着单据,一手持着手机翻看着什么。
童越注意到她那乱糟糟的头发,才知道她原来是钢丝球般的沙发。
闻竞看起来很疲惫,童越想都没想,直接走了过去:“竞子...”
闻竞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竟生出了细纹。正如童越所料,闻竞没再疏远他,她指了指包扎纱布问道:“你耳朵怎么了?”
童越摇摇头:“你怎么了?”
闻竞低下头,露出难得的窘迫,她拧着眉心扶了扶额头…
“前些天我感觉我妈有点不对劲,每天回家都嘴唇发紫,隔天我偷偷跟去才知道,金矿附近的村民在抗议,说是拉矿车弄脏了乡路…结果我妈和他们理论时,被气的心脏病发作…”
童越瞬间想到升叔,才明白王老板为何会找上门。
只听闻竞又道:“你有钱没?先借我点”。童越一愣,闻竞补充道:“矿里出事,不止是村民挡道,还有个大公司要收购金矿,我妈人单势薄…”
童越一听,直接掏出了老妈给他的卡:“竞子,你先刷我的,刷光了再用你自己的。”
闻竞接了过来,生生抬起手,缓缓,搂过童越。
二人相拥无言,童越拍着她的背:“还需要我做什么?”
闻竞吸了吸鼻子,点点头:“上去看看我妈,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临时找不到靠谱的护工。”
童越点点头。
等他赶到病房,与护工闲聊二三后,才明白闻竞为何担心...
闻凤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看样子被闻竞照顾的不错。
童越向护工表明身份后,护工阿姨蔫蔫问道:“我的孩子,你的耳朵是怎么了?”
“学我的偶像割了耳朵”,童越打趣道。
护工无声“啊!”了一下,半捂着嘴,又伸出手,用手指上下左右依次点向额、心和两肩:
“为什么不向主倾诉?主可以原谅一切罪恶。”
听到罪恶二字,童越一愣,下意识问道:“那主能原谅,爱上同性的人吗?”
护工又是无声惊讶,只是这次用双手捂住了嘴,并又伸手点向额、心、两肩:“同性恋是邪淫,只能下地狱!”
童越苦笑,突然想到此文飞的遭遇。那些对此文飞说:‘你爸被骑’的人,他们会下地狱吗?
闻凤杰醒了。
“童越啊,你来了”。闻凤杰虽然病着,双眼却依旧保有商人的顽强。
童越一愣,乖乖喊了声‘凤姨’。闻凤杰又道:“我每次回家,闻竞都会和我说起你。”
童越心里揪紧,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么不懂珍惜,差点错过了比金还坚的友情。
护士来换吊瓶后,在药力的作用下,闻凤杰又睡去了。看着眼前这个在男人的行业里叱咤商场的女人…原来在病痛如此残酷。
冬季天短,刚到下午四点,天色就暗了下来。闻竞忙完回来,确认妈妈无事后,便让护工提前下班了。
护工临走前,拉着童越来到窗边,指向不远处那高耸的塔尖,原来教堂就在医院的前面:“主就在你身边”。
童越一看,正是之前在酒店里看过的那栋哥特建筑。
护工走后,闻竞叹了口气...
“谢了”
看着闻竞的样子,明天去燕平的兴奋突然消散,他实在放心不下:“竞子,你告诉君哥没?”
闻竞倚在病床尾:“告诉他干嘛?我跟你哥没那么熟。”
童越犯了迷糊,此时如果再问她,那天下车时为何臭着脸?似乎不合时宜。
闻竞趴在病床尾端:“你走吧,我困了。”
童越见状,主动提议:“竞子,今晚我守床,你回家歇歇吧。”
闻竞摇摇头:“不行,我得时刻盯着心电监护……”
“那你就更该回去睡个好觉了!”,童越扶起闻竞:“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我会记下来。”
闻竞似是有点低血糖,一手扶腰,一手扶头,缓缓:“嗯…这瓶药打的慢,半夜左右才能打完,到时候记得叫护士给换药。下一瓶刺激血管,你拿手心捂着点输液管…”
童越一一记下,见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便脱下自己的厚羽绒服,套在她身上:“放心吧。”
闻竞这才离开。
过了好一会,童越确定了凤姨的平稳。思索起该不该打给君哥,一想到君哥小学时的事,他不免心惊胆寒,虽知道闻竞不会早恋,但将自己最好的朋友推给一个深不见底的人,即便这人是他哥,他也心生顾虑。
想了想,童越还是决定保密。
他收起手机,来电铃声却响起,竟是靳君打来的:
“闻竞去上学了吗?”
童越听后,瞬间反应过来,凤姨气倒的事应该是传开了。毕竟黄金是亘古不变的硬通货。
“你能不藏私心的帮她吗?”,童越思索主次,直接问道。
“哪家医院?”,靳君斩钉截铁。
童越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报上了院名,至于闻竞缺钱的事,他选择保密。
升叔说过,在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时,决不能露出致命伤。
挂掉电话后,童越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看向远处被暖光笼罩的教堂…
童越一夜未眠。
隔天一大早,闻竞赶在护工前进入病房,她还是那幅模样,爆炸的头发,单薄的校服,胸口处还有一片星星点点的红
“昨晚吃泡面蹦上的…”,闻竞轻飘飘道。
看着她在凤姨病床前擦手擦脚,忙前忙后,童越接过毛巾:“竞子,我下午要飞去燕平上寒假班,实在放心不下你,便告诉了君哥医院地址。”
昨晚猜想了无数个闻竞的反应,但闻竞只是“哦”了一声。
童越突然意识到,自己依然在区别对待。
同样是朋友,如果换成此文飞出事,他还会去燕平吗?
“用不用我给你找个在燕平的朋友?”,闻竞平静的问道。
童越梗住。
闻竞转回头,眼神无光。童越羞愧的低下头。
她侧过身,半搂了下童越,把银行卡塞回了他手里:“钱我会尽快还你。”
童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但他清楚的明白,闻竞已经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抬起头,教堂的塔尖高耸而立,像是指南针般,引着他前进…
礼拜日,早上八点,江城市的最中心,他走进教堂。
黑线白瓣的穹顶高高吊起,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唱诗已经开始了,志愿者声调轻柔的引他入坐,童越坐在最后排,今天来祷告的人不多,他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了第一排…
那件他不敢直视深灰色棉校服,包裹着那弓着的背。
如同有心电感应般,正在祷告的此文飞,轻轻回过头。
教堂内回荡着唱诗声: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此文飞没再跟着唱出这句诗,他站起身,走出了教堂。
童越看着他的离开,自己却无力追随。他呆滞僵硬的坐在窄短的板凳上,听着一首又一首陌生的合唱。直到领唱换成唱诗班,童越站起身,也向门外走去…
天空飘下初雪,世界变得纯净,他走下楼梯,发现此文飞正站在围墙边,头顶积了一层雪…
童越心里的冲动,变成了为他拂下落雪。
“你耳朵怎么了?”,此文飞先开口道。
童越的脸刷得一红,但转念一想,俩人早已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了,便坦然道:“唉,打耳洞发炎了。”
此文飞一怔。
有了一次坦然后,童越更加从容,他又直愣问道:“你信主?”
此文飞回了神,对于童越的直白,他倒是没在意,也坦然回复:“替我妈来的。”
童越想起丁萍戴的十字架,他突然放下心来,至少,丁萍还有求生欲望,她还想上天堂。
“假期什么安排?”,此文飞向前走去,主动问道。
童越突然发现此文飞换回了那双allstar,然而自己穿的却是花球鞋。他“额”了几声,支吾了好一会,才答道:“…下午去燕平…学画画。”
此文飞点点头,踢了踢雪…
“用不用我送你去高铁站?”
童越想都没想,也点了头。
不知是不是心跳在升温,下雪天好像并不寒冷,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二人并肩无言,走到公交站,又一路沉默的坐到了高铁站。
看着此文飞双手插兜,偶尔会冻的轻轻跺脚,童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这让他憋的胸闷。
眼看着公交车到了终点,此文飞陪他走到安检,又再次倚在铁栏杆旁,目送他离开。童越只憋出了个“拜拜”……
此文飞没什么表情,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却也没离开。
童越站上滚梯,想要回头看,却又怕会干巴巴的对视…
他笃定,此文飞肯定会站在原地等他。
滚梯即将到达二楼,童越急得直抠手心,他左顾右盼,唯独不敢回头,便抬起头、
那个挡视线的广告牌,正滚动着一则广告:“大年三十,松花江畔,江城春节烟花秀……”
看着闪动的烟花,童越眼前一亮,头也没回的直冲到滚梯顶,紧接着,又跑去下楼的滚梯。
正如他所料,此文飞的确还站在原地。
似是见童越下了楼,此文飞也赶到了出口旁。童越冲出旋转门,差点冲过头,还好有此文飞一把接住…
“刺儿头!春节那天,我们去看烟花吧!”
童越上气不接下气,指向二楼的广告牌…
荧幕里绽放的烟花霓虹色,将车站里笼上了一层彩色,此文飞抬头看去,眼里也覆上了光亮…
他看向童越,嘴角微微上扬: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