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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蹊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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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福楼二楼的大堂一角。
一张旧案板,板上一醒木,磨得发亮的梨花椅上坐着一位头发发白的老者,身材瘦长,面容黑窄,皱纹密布。手上摇着一把破旧的折扇,扇面黑乎乎一团,像是随性泼墨而成。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翘着二郎腿,形态羁狂。
台下听众满座,挤得一层又一层。店家小二忙着上茶,忙碌其间。甚至还有楼下小童溜上来,提着瓜子花生,穿梭在人群里,十分热闹。
几人上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拥挤的景象。何元给了店家一大笔银子,临时得了个靠窗的坐处,才让扶光和重明不断挑剔嫌弃的嘴巴歇下来。
“砰——”醒木一拍,台下熙熙攘攘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沅先生的双目轻轻一扫,若有似无顿了下,而后看向正前方,扶须仰首,娓娓道来,“今日老朽说个奇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宛珠总觉得这位沅先生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看过来,带着意味不明的深意。
“话说泓泉村的净卢寺三年前…… ”
“诶,沅先生,你这不是讲过了?”台下有人不满,大声道。
立马有人符合,“是啊!这都说两回了。”
“莫急莫躁,今日有缘人来此,须得还说上一回!”案后的人不急不慌,缓缓扶须摇头,形态举止自然随意,丝毫不为众人的不满而慌乱改口。
有缘人?
下面的人面面吹嘘,又四周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他说的有缘人。只有人突然瞥到楼梯栏边旁的一个潦倒身影。
“沅先生,你说的不会是他吧!”人群循声看去,一个乞丐醉卧在地上,双眼迷离,神情醉熏,看着喝了不少。
大堂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
宛珠几人顺着手指望去,楼梯栏边,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男人斜坐着,耸拉着肩膀,双腿随意地搭在地上,身上一股难闻的酒糟味。
旁边有人经过,嫌他搁在地上的腿碍事,抬脚踢了下,而后啐了一口,言语中掩不住的厌弃,“癞皮汪,又没银子喝酒了?”
坐着地上的诨名癞皮汪,是城里有名的破落人,嗜酒如命,以前也算家境殷实,后来遭了一场灾,妻女都没了,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城里街坊见他无家可归,整日游荡在街上,偶尔也会给他些银子接济,只是都被他用来买酒了,久而久之,也没人可怜他了。
闻言,他也只是嗤笑一声,脸上胡子拉碴,看不出神情。
挪了挪身子,慢慢捡起有人扔在地上的几块铜板,准备又恢复刚才的坐姿。
突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十指白皙圆润,上面托着一个银锭。
他呆愣了片刻,终于转动浑浊的眼珠,仰首望去。身穿蓝色圆领缎服的男子微弯着腰,面上带着善意。
何元微倾着腰,点头示意他接过银子,等了片刻,见他无反应,将银子塞到他手里,回到那边桌子上。
“这个人……奇怪,”扶光看向地上的人,疑惑道。
桌上其他人投来询问的目光,并未注意到台上的人正将目光放到他们身上。
“这气息有些熟悉。”
“妖气?”
扶光缓缓摇头,眼睛仍然落在乞丐身上,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突然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面容一沉,嘴角微抿,“那座寺庙!”衣服上金丝淬炼的光芒仿佛融入他的眼睛,而后又射出一道锐利的精光,气势迫人,“果然有古怪!哼,真是好本事!”显然是不满竟有妖物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啪——
台上一声响,打断几人的谈话。
沅先生放下醒木,抚须仰首,声气洪亮,如大江大河洒向东海,滔滔不绝,绵延千里。
“话说三年前,泓泉村有一奇事……”
地上的人浑身一怔,朝上仰了仰身子,随后又无力地倒在地上。
……
“……正是中秋佳节,上香祈福的信众百姓那是络绎不绝,不知多少。谁知一时之间漫天黑云,哗哗压下,妖风平地而起,恶臭熏天,哀嚎声响彻云霄……”
楼梯旁传来声声抽泣,那人肩膀耸动,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在脏污的脸上流出一道道沟壑。听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台上的人继续道,“有人侥幸逃回来,只说当时那场面简直是人间炼狱。可这事儿奇怪就奇怪在,”
“沅先生,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那净卢寺,我家梅娘前些日子还去过,听说香火鼎盛,十分灵验。四里八乡的人都常去,哪有什么怪事?”说话的人一身月牙银鱼纹长袍,书生打扮的人骤然站起来,打断他的话。
沅先生但笑不语,只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抽噎声混着嘈杂声,回荡在大堂里。
宛珠看着这一幕,心头一沉。想到那间破败的寺庙,不安稍稍涌上心头。
“这不就是,”何元惊讶地看向对面的人。
重明粗噶的嗓音也添了一份肃色,“泓泉村果然有古怪!”
台上沅先生缓缓起身,收拾东西。他虽在此讲书,但性子不受拘束,率性而为,说的高兴时手舞足蹈,黯然神伤时潸然泪下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这会儿也不理会台下的不满声,借口告辞,施施然离去。
宛珠见人离去,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沅耳双手背在身后,哼着小曲儿,昂首阔步走在窄巷的石板路上。
“沅先生,请留步,”一道青泠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他身后,面庞犹如朝露中的牡丹花,雍容华美。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鸟儿,灵动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沅先生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惊讶,反而露出笑容,十分淡定地站在原地。
宛珠早已猜到这位说书先生知晓他们来历,也不跟他卖关子,径直问道,“还请先生道出未尽之言。”
老者捋着胡须,伸手示意,“还请姑娘随我来。”
走了不到一刻,他们在一间草庐停下,沅先生煮上茶水,示意宛珠坐在方桌对面一席,问道,“姑娘想知道什么?可是关于净卢寺一事?”
“不,”宛珠说,“我想知晓你如何得知我们身份?”
老者微愣,有点意外她的回答,随后笑道,“姑娘多虑,老朽并非有意探究姑娘行踪。老朽年轻时曾跟随一位散仙学过卦术。三年前途径泓泉镇,察觉此处异样,才留了下来。”
“只是老朽道术甚浅,不及那妖物;前日忧心有村民不断被迷惑遇害,夜寐难眠,起来夜观天象,见黑雾中有一紫气往动而来,便算了一卦,卦象虽有险象,阴阳交爻,却不再是往日不变的死卦。今日见了你们,便猜到或许是泓泉村的有缘人。”
“是什么妖物?”宛珠沉吟片刻,好奇问道。
沅先生缓缓摇头,叹口气道,“说来惭愧,老朽道行甚浅,并不知那妖物是何来历?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人。”
“癞皮汪?”
沅先生一怔,随后笑着悟道,“姑娘聪慧机敏,想必早已找到汪游全了。”话音刚落,草庐木门传来敲门叩击声。
随着一声“进”,院门推开,何元与刚才在酒馆见过的癞皮汪出现在门口,后者之前浑浊的眼神稍见清明,满脸胡渣也似打整过一番,不见之前满身污秽。
“姜姑娘,我把汪游全带过来了。”何元上前一步说道,目光看向汪游全时,似有同情之色。
沅先生招呼两人坐下,对汪游全道,“这是能降伏妖怪的贵人,你莫要欺瞒,将所见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后者眼神凄凄,迎向众人看向他的眼神,眼眶积满泪水,微微一阖眼,眼泪流出,冲刷了眼里的混浊,倒有了几分澄清,“三年前中秋节,听闻泓泉村净卢寺香火灵验,远近闻名,我便带着妻女去净卢寺祈福。”他语气缓慢,似在回忆那日场景,“去的那日正值佳节,香客众多,路边还有不少摊贩。小女年幼,吵着要吃零嘴。于是我让她们母女等在一旁,我去给她买打白糖。”
他停了下,描述那日见到的热闹景象,随后话音一转,“……就在那时,远处人群突然吵嚷了起来。我当时有不好的预感,连忙过去护在她们母女身边。”
“吵什么?”
“香灭了。”
“香灭了?”乌鸦从宛珠怀里钻出脑袋,粗噶的声音响起。
汪游全看到一只乌鸦说话了,惊讶得嘴巴张张合合,怔了半刻,又恢复一幅死气沉沉的表情。
见众人疑惑,沅先生在一旁解释,“净卢寺是本地大寺,不少达官显贵捐赠香油钱,庙内香烛经年在油里长明不灭。”
“或许被风吹灭了?”何元猜道。
“那日无风,”男人眼眸低垂,陷入不堪的回忆里,面容痛苦,“之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黑云遮日,到处是一片哀嚎声。我紧紧拉住芸娘的手,但有什么东西将她和孩子从我手里拽走了。”
这番话他回来后不止一次提过,然而众人都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因妻女走丢得了疯病。就连去报官,官府也不过当他是妖言惑众,将他以扰乱公堂的名义打了出去。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中秋那日去过净卢寺的人都回来了。
除了沅耳。
“那些人既然回来了,为何说是妖物作祟?”
汪游全突然瞪大眼睛,情绪激动,“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众人疑惑。
沅耳连忙安抚他,对宛珠说道,“那些人有蹊跷。”他停顿,又继续道,“老朽当时为了查清事端,曾去探查过当日从净卢寺回来的人。”
“虽然看上与常人无异样,但终究还是发现了端倪。那些人夜里便会消失。”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夜里消失?
“白日又会自己出现?”何元不解问道。
沅耳摇摇头,抚须道,“不,是有光便会出现。”